第六章 (1 / 3)

1865年,火奴魯魯較之周圍各島的環境其實大為遜色。夏威夷不產木材,也沒有能工巧匠來加工採石場的石料,所以當地的房屋都造得相當馬虎,每一英寸木材都得派上實實在在的用場,而不可能追求外形上的美觀。這樣一來,一座座建築物便都顯得低矮逼仄,毫無造型可言,彷彿草草拼湊一番便敷衍了事一樣。在小鎮中心,各式各樣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處,經常連外牆也懶得粉刷。街道沒有鋪設柏油,到處都是騰起的塵土,只有幾座市場用從中國運來的花崗岩渣子修了幾條粗糙的人行道。在大多數地方,行人只能擠在馬路邊上。市容雖不堪,火奴魯魯卻擁有相當不錯的警力和一個疲於奔命的消防局。只消看看那不計其數的火痕,就知道火舌曾經將整排的房屋毀滅殆盡。看來,這家消防局並沒有多少成績值得誇耀。

城裡有不少大而無當、雜亂無章的巨型建築,它們大都是用從英國運來的磚頭修建,裡面是各式各樣的商業設施。一家家店鋪毫無規劃,依次排列開去,招牌底下是亂七八糟的櫃檯,數量多得數也數不清。在富特-莫切特街轉角處有座令人耳目一新的磚房,綠色的鑄鐵百葉窗與眾不同,那是詹德思&惠普爾商店,他們擁有城裡最大的商業中心。然而最令人過目不忘的,還是聳立在街對角的商業大樓,那是霍克斯沃斯&黑爾公司龐大海運帝國的總部。滿基眯縫著細長的小眼睛,比較著火奴魯魯和廣州的市容,前者髒亂不堪,廣州城的海岸線卻是一座座令人過目難忘的石屋,反差如此之大,滿基覺得十分掃興。

與此同時,從“迦太基人”號上下船的其他原住民卻發現,只有那些人跡罕至的大山裡才有鬱鬱蔥蔥的綠色植被,而他們幹活的地方卻比自己剛剛逃離的中國還要荒涼貧瘠。大家的情緒十分低落,心裡暗道:“春發叔扯謊。就算是華人,到了這麼荒涼的島上也發不了財啊。”

圍著火奴魯魯島外圈的一百多畝劣等田地中,至少有九十畝地是久旱無雨的荒漠。火奴魯魯以西的大片土地則屬於霍克斯沃斯家族,那是從上一任阿里義-努伊,也就是妮奧拉妮那裡繼承的財產。這些土地旱得厲害,同樣毫無價值。然而,島上星羅棋佈的小山谷裡卻有著一眼眼冒著水泡的小溪在滋潤著大地,這就是華工們勞動的地方。他們有的種植稻米,供給興旺發達的加利福尼亞市場。有的在小型甘蔗種植園工作。有幾個走運的傢伙跟當地人學會了騎馬,在熱浪滾滾的草原上當起了牛仔。然而他們剛一開始做這些新工作時,人人都把一幅鮮活的畫面埋藏在了心底,那就是火奴魯魯擠擠挨挨的街道和塵封的昔日夢想。大家心裡琢磨的都是一件事:“我得回到火奴魯魯去,那裡才是人過的日子。”

夏威夷人對待華人的態度多少受到了拉斐爾・霍克斯沃斯的影響。船長說起在華工暴動中自己九死一生的可怕遭遇,其他水手紛紛預言火奴魯魯已經到了極度危險的關頭,華人已經拿起武器,就要造反了,所有的白人都會被從天而降的惡魔弄死在自家床上。報社一聽,馬上添油加醋,聲稱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霍克斯沃斯船長主動讓報紙來做了幾次專訪,他對記者們說,要不是當初造反的苗頭剛冒出來時,自己就施以巧計,否則他的船恐怕是在劫難逃了。這下人人都豎起大拇指,稱他是勇鬥華工暴動的大無畏船長。

因此,約翰・惠普爾醫生的朋友們無不憂心忡忡,醫生竟然把姬滿基夫婦領進家門,讓他們當廚子和女傭。醫生好幾次被人攔在路上問:“約翰,你覺得家裡養著幾個亡命徒當真沒問題嗎?”

“我覺得他們不是什麼亡命徒。”惠普爾答道。

“都造反了還不是亡命徒?”

“什麼造反?”醫生總是用冷冷的語氣問道。

“就是拉斐爾・霍克斯沃斯在‘迦太基人’號上鎮壓過的那次造反呀。”

惠普爾醫生從不在公開場合駁斥船長信口雌黃的那番話,因為他認為,一個人認為是造反的行為,其他人未必持有同樣的看法。雖然醫生天性慷慨大度,一向以善意揣測人心,這時他也會語帶譏諷地說:“就算是特別勇敢的人,有時候也會被嚇破膽吧。”有姬滿基夫婦在家裡幹活,醫生覺得很滿意。

夫婦倆剛到夏威夷,醫生就把他們的行李堆到馬車上,然後領著兩個僕人沿著努烏阿努大街朝自己家走去。醫生不會說中國話,可仍然給這對年輕夫婦講解起了城裡的規劃。

“我們最初穿過的那條街叫昆士街,昆士街,昆士街。”他停下腳步,在地上畫了一幅小小的地圖,讓他們重複著那條十字街的名字。起初,他們根本不明白醫生在幹什麼,於是醫生畫了一條船,轉身指指“迦太基人”號,兩人很快就懂了。惠普爾醫生堅信,一個人只要不是白痴,就什麼都能教會他。

“商人大街,國王大街,旅館大街。”醫生告訴他們。他離開寬闊的努烏阿努大街,拐進了堡壘商人大街的街角,給兩個華人看J&W商店。“這是我工作的地方。”他說,兩個僕人讚歎不已,醫生又拿起幾匹深色布料遞給玉珍,兩人更是驚得目瞪口呆。

最後,他來到了一條東西走向的寬闊大街,為了向大不列顛致敬,這條街被命名為布列塔尼亞大街。醫生教兩個華人說這個重要的名字,告訴他們,他們正站在努烏阿努和布列塔尼亞大街的拐角,兩個人聽懂了。隨後,醫生指著一圈氣派的護欄,裡面圍著一座大宅子,坐落在海灣的西邊角落裡。他跟兩個人說清楚這個位置之後,醫生開啟了大門說:“這是我家。”

三個說著三種不同語言的人都露出了微笑。兩個華人看著惠普爾的府邸,不禁肅然起敬。宅子坐落於三英畝土地的中央,地下是大塊的珊瑚礁。這是一座巨大的木質單層建築物,外面環繞著一圈十分寬大的門廊。內部所有的房間都因此而十分幽暗涼爽。每個房間均可直接走到環廊上。珊瑚礁地基上覆蓋著茂盛絢爛的巴豆屬植物,這是H&H公司的一位船長最近引進到夏威夷的,這些植物能長出巨大的彩色葉片,在雨中或日光下發出七色的光芒,將整片大宅包裹在熱帶美景之中。

惠普爾醫生喊了一句,他的妻子便從前門走了出來,那是一位矮小的新英格蘭婦女,滿頭白髮,身上套著一件圍裙。她急匆匆地穿過環廊走上草地,衝著兩個華人伸出了手。“這是我太太。”惠普爾醫生鄭重地介紹道,“這是廚師姬滿基,還有幫傭姬太太。”滿基夫婦各鞠了一躬。惠普爾太太說:“我領你們到新的住處去。”說完,她向兩人示意惠普爾家的餐廳在這座大木屋的後面,那裡還有一條隱蔽的通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廚房,所有的菜餚都在那裡烹飪。還有另一條通道,盡頭是一座小木屋,這就是姬滿基夫婦的住處。她推開房門,兩人眼前出現了一間緊湊乾淨的小房間,是惠普爾太太那天早晨親自打掃的。從這間房間可以通向另一間,兩人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這時運貨馬車也已經到了,裡面放著兩人的行李,還有一些乾糧、用具和鋪蓋。

“那些都是給你們的。”惠普爾太太熱情地說,拉起了玉珍的手,領她走到那些箱子跟前。那天下午,休利特家的一個女人問:“阿曼達,你的中國僕人聽不懂你說話,他們怎麼能學會做飯呢?”

“他們會學會的。”阿曼達斬釘截鐵地說,她和丈夫同樣擁有新英格蘭地區的堅定信仰,認為人類都擁有智慧。在受僱的頭四個禮拜裡,滿基夫婦一直在接受培訓。身材嬌小的阿曼達・惠普爾早晨五點鐘就起床教滿基學習美式烹調,滿基的聰明令她大為讚賞,不過他那執拗的性格也令她大傷腦筋。比如說,在過去的四十年裡,每個禮拜五,阿曼達都會循例做些自家的酵母。頭兩個禮拜五,滿基在一旁觀摩,學習這種美式烹飪中的基本操作。他看著阿曼達把馬鈴薯放在一個古董級的石頭罐子裡碾碎,加上一點鹽、大量的糖,然後倒進沸水,等全部材料冷卻後,她鄭重其事地往裡放進兩餐匙上禮拜五做好的已經發酵的酵母,這樣就可以做出更多的酵母。阿曼達用這樣的方法將自家酵母的活性整整延續了四十三年,每次人家讚美她的廚藝,她便歸功於這種秘法。因此,在滿基到她家來的第三個禮拜,當她懷著神聖、激動的心情走進廚房,卻發現石頭罐子裡已經盛滿酵母,連下週要用的都做好了後,阿曼達不禁駭然。

阿曼達的眼淚都快湧出來了,她衝滿基大喊大叫。滿基耐著性子聽她嚷嚷了幾分鐘,結果自己也勃然大怒起來。他在廚房裡甩著大辮子四處亂走,嘴裡喊著,做酵母這種事就連傻瓜都只消一個禮拜就能學會。他一直竭力忍讓,才學了兩個禮拜。現在他要阿曼達滾出廚房。阿曼達一點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還在繼續為那些浪費了的酵母痛心。滿基幹脆使勁兒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了外面的草坪上。

禮拜一早晨,新做的酵母依然鮮美如常,阿曼達只好像個哲人似的安慰自己:“口味依然,唯其由他人的雙手奉上。”她驀然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奶奶了。

同樣讓滿基感到難以理解的是,美國人竟然如此能吃。那些讓胃口極好的白人甘之如飴的食物,常常令他反胃作嘔。惠普爾家的正餐一般在一天之中最熱的正午時分開始,有魚肉雜燴羹、烤牛肉配約克夏布丁、肥火腿煨捲心菜加奶油、可口的芋頭開胃餅乾蘸黃油、土豆泥、糖漬山藥、醃芒果、澆上厚厚一層醬料的鱷梨沙拉、法式麵包配番石榴果凍和肥厚的香蕉派,餐後再來一杯奶油咖啡,抽上幾支雪茄。要是有客人,還要再加上幾盤蔬菜和法國白蘭地。

他們吃完後,華人會吃起不帶一點兒葷油的清水煮白菜、用豆腐乳調味的魚肉、一碗米飯,再喝上一碗不擱糖的茶水。大家都說,東方人肯定特別適應夏威夷的水土,雖然他們比白人幹活更辛苦,可卻活得更長久。

小個子的阿曼達・惠普爾已經六十多歲了。她看著僕人們做完飯後,便將精力放在玉珍身上,教這個勤勤懇懇的中國女孩照料他們家的大宅子。光是撣灰塵這件事就特別費神費力。在中國,玉珍的母親總得用這些灰土算上一卦,然後才捨得把它們抹乾淨,可閒不住的惠普爾太太卻下令天天都要除塵。不光要掃掉地板上的灰土,還有花形瓷燈、枝形吊燈和紅木雙人椅上一圈圈繁複的花紋,以及多得數不清的繡花擺設,而從廣東運來的孔雀椅和竹木傢俱,更是好像怎麼都弄不乾淨。最讓玉珍頭疼的就是客廳牆壁上那張大漁網,上面掛著貝殼、花環和其他小玩意兒。說實在的,惠普爾家的角角落落全都擺滿了這些花裡胡哨的小東西,除了招灰塵之外,毫無用處。

相比起來,姬滿基家裡只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家譜、一塊打火石、一根蠟燭和一個酒瓶。還有一張繩床,上面掛著一幅大字百子床。

根據惠普爾和兩名中國僕人的約定,滿基每月拿兩美元工錢,他老婆拿五十美分。可惠普爾太太看玉珍手腳這麼麻利,而且從凌晨五點一直幹到夜裡九點,整個禮拜一天都不閒著,便動了惻隱之心,每月給那姑娘整整一塊美金工錢。這兩個華人每年就靠著這三十六美元置辦衣服、生養孩子、供孩子上學,偶爾找找樂子,另外還得給留在中國的大太太寄錢。他們確實是這樣生活的。夫婦倆還受到了惠普爾夫婦額外的饋贈,因而稍稍減輕了一點壓力。惠普爾夫婦時不時便東一點西一點地接濟他們,於是兩人便攢下了一點錢,還得了一畝好地。地裡的農活兒由玉珍照料。玉珍是個難得的莊稼把式,不久便挑著一根竹竿走上了火奴魯魯的大街,竹竿兩頭各掛著一籃子新鮮蔬菜。她主要在華人中間兜售,積少成多地收來幾美分、幾個澳大利亞先令或是西班牙雷亞爾。夏威夷人很聰明,王國境內任何國家的貨幣都能自由流通。

滿基夫婦日漸豐厚的家當也有當家男人做成的幾筆好買賣。每天吃罷早點,滿基便心急火燎地趕到努烏阿努的唐人街,那裡到處是乏善可陳的破棚子,醜陋不堪地擠在一處,鮮有白人涉足其中。滿基著急趕去的是一座聲名狼藉的小窩棚,裡面坐著個華人老頭,長著稀稀拉拉的鬍子,手裡拿著一支毛筆和一個本子,滿基一下賭注,老人就往本子裡寫。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幅顏色慘白的男人身體畫像,分成二十八個部分:鼻子、腳踝、膝蓋、胳膊肘……滿基為這個把戲簡直絞盡了腦汁。賭局的玩法是這樣的:莊家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塊玻璃,下面壓著一個封著口的小紙卷兒,玩家賭的是紙卷兒裡會出現身體的哪個部位。夏威夷的大多數華人都會玩這個賭局,賠率是三十比一,對玩家有利,但有兩樣:要是猜對的人太多,分到的錢便相應減少;再者說,莊家從沒輸過。但是,這個賠率還是十分誘人。每天一起床,家家戶戶便開始互相打聽:“夜裡有沒有夢見胳膊肘?”人們還特別留神自己身上哪兒不舒服,或者哪兒有個小磕小碰什麼的。發財的美夢十有八九是一場空。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滿基卻一直能夢見那個幸運的字眼兒。

“你又帶著那個贏錢的詞兒來啦?”莊家酸溜溜地問道。

“今天肯定是下巴。”滿基信誓旦旦地說,“我昨兒夜裡醒來,下巴上癢得要命,我一眼就能看透那片玻璃,上面寫的就是那個字。”

“你押多少錢?”

“兩毛錢。”

賭局老闆的臉上掩飾不住失望的神色,把那個數字填進了本子裡。

“你是個聰明人,滿基。”他嘟嘟囔囔地說,“不如跟我一起幹這行好了。”

“我是廚子。”滿基答道,“從你這兒贏錢比給你幹活兒強。”

“我是這麼想的,”年齡稍長的老賭徒提議,“你到鎮子邊上去收賭注,然後上午十點給我送過來。”

“那我自己不就沒法賭了嗎?”滿基問道。

“不,之後你還能參加賭局。”

海岸邊上的一座鐘塔敲了十一下。人群從唐人街的街巷裡蜂擁而出,氣氛越來越熱烈。賭局老闆煞有介事地移開了那片玻璃,開啟了小紙卷兒。為了防止紙卷被換成沒人下注的詞——過去老有人玩這一手——從賭客中隨機選出了一個人,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啟紙卷,嘴裡喊道:“下巴!”滿基高興地跳起來,高聲叫道:“我押了兩毛錢,因為我醒過來的時候下巴癢得很。”他對每個人都詳細描述了自己醒過來的那個時刻,還有他在那個吉時心裡冒出來的種種念頭。他憑著兩毛錢和一個夢,便贏來了兩個月的工錢。

他剛要離開賭場的草棚子,那上年紀的老闆抓住他的胳膊說:“你應該跟我一起幹。別看今天你掙了不少錢,可我每天都能掙這麼多錢。”

“掙這麼多?”滿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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