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 2)

玉珍和丈夫在夏威夷生活一年之後,一個訊息從茂宜島——那兒有大量華工在種植園裡做工——傳到了火奴魯魯,整個華人社群都為之惶惑不安。華人聽到的訊息是這樣的:在一個炎熱的黃昏,有位跛腳的老牧師拄著手杖闖進了當地一座供華工使用的臨時佛堂並搗毀了祭壇。有個當時正巧待在廟裡的女人說:“那個小個子拿著手杖,見什麼打什麼,把觀音像都推倒了,還撕碎了黃表紙,衝著我們大叫大嚷。大家不肯離開佛堂,因為那是屬於我們的佛堂,是我們辛辛苦苦修建起來的,他們一分力也沒有出。結果他的怒氣就衝著我們來了,他還想用手杖打我們,嘴裡不停地喊叫。可他畢竟是個老人,躲開他的攻擊並不太難。”

華人普遍覺得,這次事件不過是種植園種種艱辛生活的另一明證。老人的突然襲擊引起了華人的諸多義憤。隨便找個華人問問,不管是原住民還是客家人都異口同聲:“難道白人不敬神嗎?”華人和白人之間的隔閡更深了。

在白人看來,襲擊佛堂理應受到譴責,茂宜島和其他島嶼上的種植園主很快便將一筆筆數額不大的捐款匯總,送到了受辱華人的手中。這在一定程度上修復了襲擊事件引起的惡劣反響。惠普爾醫生以種植園代表的身份親自去了一趟茂宜島安撫華人勞工。就這樣,人心惶惶了幾天後,雙方又恢復了相當不錯的關係。僱用了華工的白人種植園主全都只得忍辱負重地安慰那些外來戶說,隨便保持什麼信仰都可以。因此,在19世紀60年代中期,群島上洋溢著名副其實的宗教自由氣氛:公理會教徒、天主教徒、聖公會教徒、摩門教徒、佛教徒和儒家信徒,全都平起平坐,相敬如賓。

華人中的騷亂漸漸平息了下來。白人種植園主現在得考慮老態龍鍾的艾伯納・黑爾的問題。第一代白人移民家庭的後代,如休利特家、惠普爾家和霍克斯沃斯家的孩子們,在火奴魯魯開會商議到底該拿這位老人如何是好。有個休利特家的孩子開誠佈公地說:“那種瘋狂行為著實可嘆,他揮著手杖大發脾氣,嘴裡還喊著什麼‘大逆不道!骯髒墮落!’這幾乎將我們與華人多年的交情糟蹋得精光。我們得讓這個老糊塗守點規矩!”

“這與多年前他對待夏威夷人的態度如出一轍。”布羅姆利・霍克斯沃斯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無人不知,就在我母親和她哥哥結婚時,他衝進婚禮現場,揮著手杖到處亂抽,把神像全砸壞了,場面簡直是一塌糊塗。到現在,他還以為那是在對抗古老的夏威夷天神。”

“總得有人去告訴他,世道變了。”一位惠普爾家的兒子堅持說,“砸壞夏威夷的神像也就算了,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可在我們哄華人勞工開心的時候,偏偏去破壞佛像,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們都扭頭看著大衛・黑爾:“你能不能跟老人家說說,大衛?”

“我做不到。”那個機警的年輕人含糊其詞地說,“我跟父親早就講不清道理了。”

“說真的,我們應該送他離開茂宜島,這樣,問題就徹底解決了。”布羅姆利・霍克斯沃斯提議,“決不能放任他一個人待著。他毀了海員們的小教堂,還隨便干涉華人事務。真是個能惹禍的傢伙,我同意大家的意見,大衛,你得跟老頭子談談,勸他住到火奴魯魯的小屋裡,好讓大家能盯著他。”

“我試過了。彌加也試過了。一說到讓他離開茂宜島,他就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了。要是你直接問他,他就固執地說:‘我的教會在這兒,我的墳墓也是’之類的話。”

“誰的墳墓?”布羅姆利・霍克斯沃斯問道。

“我母親的墳墓,還有你祖母的。”黑爾家的小兒子緊張地說,“他照料著那塊墳地,除草澆水,時不時還去那座他自己修建的舊石頭教堂布道。不過我看那位牧師巴不得他趕快離開茂宜島。”

惠普爾家的一個兒子說:“咱們有一說一,看看這件事到底怎麼辦才好,讓他一個人離開茂宜島對咱們不利。外人看上去,就好像咱們把他攆走了似的。好像因為他老糊塗了,咱們就嫌棄他。我知道這並不符合事實。我父親明確邀請過黑爾牧師跟他同住,還有你的母親布羅姆利也邀請過他。當然,咱們都知道,彌加和大衛也請他過來一起住。所以咱們並沒留下什麼把柄,過去也沒有把柄。可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少不了指責咱們,說咱們讓他孤零零住在那座亂七八糟的小房子裡。”

“現在他要去幹涉華人的事情。”霍克斯沃斯家的一位年輕人說道,“他就真得靠邊站了。”

於是大家提議,派惠普爾醫生再去一次拉海納,跟艾伯納講明利害關係。於是詹德思和惠普爾商店那位斯文儒雅、頭髮花白的老店主只得又不情願地登上“吉拉烏艾”號,一路顛簸著穿過那條險惡的水道來到茂宜島。他還沒走下碼頭,就看見那位站立不穩的老朋友用柺杖像小雞啄米似的分開人群,拉住一名船上的水手。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名叫伊麗姬的小姑娘?”他氣急敗壞地問。

“沒有,先生。”那水手耐心地答道,每次“吉拉烏艾”號抵港時,老人都會攔住他問同樣的問題。

老人傷心地搖搖頭,轉身朝家裡走去。惠普爾醫生喊道:“艾伯納!”一瘸一拐的傳教士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逆著陽光打量來者。起初他沒太認出這位消瘦挺拔、一身黑西裝的人是誰,隨即他的頭腦倏然清晰起來。

“約翰。”他輕聲說,仍然不願意稱呼這位昔日的教徒“兄弟”。

“我來跟你談談。”惠普爾耐心地說。

“你跑到這兒來,是為了指責我毀掉異教徒的佛堂嗎?”艾伯納憤憤地答道,“別浪費你的口舌了。既然邪惡的夏威夷祭壇罪不容誅,那麼,那座花哨的紅色和金色佛教廟宇也應該得到同樣的待遇。”

“咱們走著到辦事處去吧。”惠普爾提議。

“咱倆過去就在那兒談話,約翰,現在也沒問題。”他坐在一截椰子樹木頭上,頭頂上是相思樹的樹冠,放眼望去是條條道路。

“再也沒有多少捕鯨船到這裡來了。”他淡淡地說,“你可看到那邊礁石上的船隻殘骸?那是‘西提思’號。我們當年坐著這艘了不起的船一路來到這裡,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約翰!你帶著阿曼達,我帶著傑露莎。後來,你也知道,那船就成了瑪拉瑪的。現在它要在岩石上腐爛了,就跟你我一樣。”

“我來見你,要談的正是這件事,艾伯納。”惠普爾醫生平靜地說,“你所有的朋友,尤其是我本人,都想讓你離開拉海納,到火奴魯魯跟我們一道生活。你快成礁石上的廢人了,艾伯納,我們想帶你回家。”

“我永遠也不離開拉海納。”老人執拗地說,“傑露莎在這裡,瑪拉瑪也在這裡,我離不開她們。我的教會在這裡,靠著我的指引走向上帝的所有人都在這裡。我每天都能看到‘西提思’號……”

提起老舊的“西提思”號,艾伯納憶起它曾給自己帶來多少勝利的榮耀,又惹下了多少禍事,於是他的頭腦又變成了一片混沌。隨即,彷彿明白自己已經在這場對話中掉隊了似的,艾伯納傷感地說道:“我希望伊麗姬不久便會回來,我不想錯過那天。”他眼巴巴地望著面前的老友,表情跟三歲小孩兒一般得意,好像這麼一說,人家便駁不倒他了。

惠普爾醫生親眼見過很多人心智湮滅,肉體消亡,因此,他對於老友的固執己見並沒有顯出煩擾之色。“艾伯納,”他耐心地跟他講道理,“經營種植園的年輕人非常堅決,他們不許你擾亂他們跟華人之間的友好關係。”

“那些耷拉著豬尾巴的異教徒搞崇拜偶像,約翰。我告訴你,我親眼所見!”

“即使用最委婉的說法,華人也的確很難相處,艾伯納兄弟。”約翰平靜地附和道,“可你一旦砸壞他們的佛堂,就會生出完全不相干的事端來了。”

“約翰,這許多年來,你我同心同德,驅除群島上的異教邪靈,要放在過去,我們絕不會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勝利果實被人家奪走。”

“艾伯納兄弟,”醫生接著分析,“華人的問題跟我們曾經面對過的夏威夷人的問題有所不同。”

艾伯納的神志清楚了,他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老朋友,說:“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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