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 2)

滿基的兒子亞洲是個胖臉蛋的娃娃,他邁著羅圈腿學走路時,歐洲和非洲也先後出生,給他做伴來了。爹孃忙著給惠普爾家做飯時,娃娃們便在廚房地板上鬧翻了天。孩子一個個出生,滿基和老婆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幾百年前,孔夫子曾說,夫妻之間的和諧關係是最難保持的——同尊卑,共相親。

因此,在中國家庭裡,丈夫絕對不給妻子遞東西,這種行為好像是在說:“我想給你這個,你必須拿著。”他會把東西放在妻子身邊,願意什麼時候拿都可以。有些華人並不遵守這個規矩,但是另一個規矩大家都遵從。原住民商店裡的先生跟惠普爾醫生解釋過,丈夫若是個正派人,就不會稱呼妻子的名字,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家裡。女孩一嫁人就成了“滿基家的”,這成了她一輩子的職業,也就成了她的人格。生了孩子後,大家會更加留心,不讓孩子們知道她的名字。夏威夷長大的華人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那名字是絕對不能提的。

對滿基來說,他的情況更復雜。那位客家姑娘不是他真正的老婆,僅僅是個二房,所以孩子們不能叫“娘”,否則有違禮數。雖然她生養了三個兒子,可孩子們名義上的娘是姓孔的那位太太,她還在低地村的窮鄉僻壤忠實地守著空房呢。根據中國傳統,滿基的任何一個孩子,名義上的母親都是大太太,這條規矩走到哪裡都改變不了。

如此,這位瘦骨嶙峋的客家姑娘就成了“五洲姨娘”——五大洲的姨娘——全城的人們都這麼稱呼她。玉珍很知足,像她這樣的小妾在很多人家裡只能被輕蔑地稱為“那個人”,或者就叫“她”,可滿基不願意那麼叫。原住民先生說過,他的客家老婆能生好多兒子,五大洲都是他的,這句話滿基記得牢牢的。這個愛耍心機的小賭棍每次喊他的“五洲姨娘”時,都會感到一種特別的愛戀。

玉珍生了那麼多兒子,又有了那麼多孫子,可他們都不知道她叫什麼,也不覺得她是“娘”。滿基對兒子們嚴詞訓誡:“你們的娘在中國。”所以兒子們都以為娘在低地村等著他們,他們應該把全部的愛獻給那位母親。後來,有個攝影師從廣州遊歷到低地村,雖然在有些村子裡,人們以為他是企圖行妖術盜取精氣的巫師而用石頭砸他,可在低地村,去過加利福尼亞的春發叔卻對他侄子的漂亮老婆說:“給你照張相,寄到檀香木之國去。”她照做了。姬家的男孩子們便伴隨著這張長滿黃斑的照片長大,上面那個面容端莊、衣著華貴的原住民女人從牆上向下俯視著他們。看著這張照片,兒子們愈發報恩心切,玉珍卻什麼都得不到。

玉珍並不在意這些。作為客家人,她遵循兩個至高無上的原則:首要的是讓孩子們唸書,為此她甘願犧牲一切;孩子們唸完書之後,她還想著置辦些土地。要完成這兩個目標,玉珍需要錢。她只在火奴魯魯待了幾個禮拜就開始販賣蔬菜。眼下,她沒跟惠普爾一家打招呼,便為單身的客家男人洗起了衣服。有一天惠普爾醫生問惠普爾太太:“阿曼達,後院草坪上那些藍色的衣服是哪兒來的?”

“咱們家沒有藍色的衣服。”阿曼達答道,於是他們查訪了一番。

“不許再洗衣服了!”惠普爾醫生命令,可那時玉珍已經掙到了第一筆銅錢。

然後她又開始偷偷給單身華工送飯,這利潤相當可觀。阿曼達看到那麼多陌生男人沿著努烏阿努大街走來,透過後花園的門溜進來,不禁起了疑心。

“約翰,原諒我的邪惡想法。”有天晚上阿曼達對丈夫說,“你說,咱們的女僕是不是……那個……了那麼多男人?”

“不管怎麼說,她只是廚子的二房太太,如果她覺得能多掙點錢,我認為可能是那樣的。”

“約翰!太可怕了!”

他們都覺得必須有所行動,於是惠普爾醫生自告奮勇,前去偵探一番。過了些時候,他溜進起居室,笑得喘不過氣來。“啊!那些見鬼的華人!”他哈哈地笑著說,“阿曼達,霍克斯沃斯船長應該來看看咱們後院裡的買賣,跟他懷疑的一模一樣。”

“約翰!到底怎麼回事?”

“咱們原先把姬太太想得那麼不堪,結果人家只是賣點熱飯熱菜給那些光棍兒。”

惠普爾太太難為情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問道:“咱們的僕人為什麼要想出這麼多辦法來掙外快?咱們給他們的薪水夠高了。”

“他們要讓孩子們唸書。”惠普爾醫生說。

“那是好事,可不能在咱們家後院開餐館呀。”結果玉珍又被勒令停業,但這一次,她比開始時又多了不少積蓄。

當玉珍發現惠普爾家的產業裡有兩英畝能掙錢的沼澤地時,她進行了大筆投資。這一次,她找到惠普爾醫生,用火奴魯魯當地通用的那種生拼硬湊的半吊子英語向他傳達了這樣的意思:“我能不能用用那片沼澤地?”

“幹什麼用?”

“種芋頭。”

“你們華人吃芋頭嗎?”

“不吃。我們做芋粉醬。”

“你們不是也不吃芋粉醬嗎?”

“不吃。我們要賣給當地人。”

惠普爾醫生又問了幾個問題,發現玉珍的主意不錯。眼下,夏威夷人都在牲口圈裡或者機械師手下打工掙錢,再也不想花工夫做什麼芋粉醬,於是這檔子買賣就落到了華人手裡。這個奇特的想法吸引了惠普爾,他對阿曼達說:“那片沼澤地在我手上已經好多年了,可竟然要華人來告訴我該怎麼開發。我越看這些人,越覺得喜歡。”

過了些日子,他便對玉珍幹農活的水平大加讚賞。她給主人幹活的時間很長,可只要能擠出幾分鐘,她就趕緊跑到自己的芋頭地,把尖頂帽往頭上一戴,捲起藍褲子的褲腿,赤著腳踩到溼乎乎的泥地裡去。她挖水渠的功夫比大多數男人都強,還獨出心裁地修了一條水溝,既可以把地裡的水排淨用來耕種,也可以留著將來給芋頭地送水。惠普爾醫生看著玉珍不知疲倦地工作,想道:“她可真是個天生的莊稼人。”後來玉珍在一個大熱天找到他,一邊在一捆草上擦著手上的泥巴,一邊問:“你能把那片沼澤地賣給我嗎?”惠普爾絲毫不感到驚訝。

“你從哪兒弄錢呢?”他逗她。

她把積蓄數量透露給惠普爾,把對方嚇了一大跳。

“另外的錢,我可以靠賣芋粉醬掙來,我每年付你一筆錢。”

惠普爾很滿意,他那來自新英格蘭地區的父輩們送兒子們進大學的時候似乎也有這種勤儉的習慣。然而他還是讓她失望了。“這塊地離我們的房子太近,不能賣。但是山谷那邊有塊地,我倒是可以讓給你。”

“咱們去看看可以嗎,現在就去?”玉珍問。她對土地如此渴求,徒步走上幾英里去看地完全不成問題。客家人五十個世代以來都渴望著擁有肥沃的谷地,現在她腳下就是上等的好田地,玉珍下定了決心。那天惠普爾不方便帶她去山谷那邊看那塊沒用的沼澤地,過後他便忘記了這事。可是玉珍決不會忘記。

玉珍的購地計劃遇到了兩個障礙。首先她丈夫反對,他說:“我們在這兒待不長久。在這兒買了土地,日後回到中國去又不要了,不是很愚蠢嗎?”

“我想要一塊地。”玉珍拿出了客家人那股倔強勁兒。

“不行。”滿基說,“咱們的計劃是省吃儉用,攢夠了錢,回低地村去。咱們一回去,我就把你送回高地村,你在原住民這裡待不習慣,我老婆也不願意跟你在一塊兒。”

“孩子們怎麼辦?”玉珍問。

“這個,既然他們是原住民,起的也是原住民的名字,所以跟他們的娘在一起。”見玉珍一臉吃驚,滿基趕緊解釋說,“當然,我會給你一點積蓄,你就能在客家村子裡買上一塊地,說不定有時還能在路上見個面。”

“我寧願在這兒買地。”玉珍懇求。

“五洲姨娘!”滿基厲聲說,“咱們不能待在這兒。”

玉珍遇到的第二個困難是芋粉醬。華人雖然很聰明,可還是掌握不了做醬的訣竅。玉珍的芋頭地長勢特別喜人,惠普爾醫生說幾乎沒見過更好的了。她的收割方法也沒問題,先把深綠色的葉子剝掉,拿去當作一種類似菠菜的東西賣掉。然後她剝掉芋頭莖稈,當作蘆筍燒菜。芋頭花則當作類似西蘭花的東西賣掉。最後剩下的,就是巨大的球狀根莖,這就是用來做芋粉醬的原料。未經加工時,其中含有一塊一塊的氧化物,味道很苦,無法食用,可是煮熟剝皮後則十分美味,看起來很像羊乳乳酪。玉珍把煮熟了的球狀根莖拖到製作板上,製作板是一塊六英尺長的食槽,玉珍用火山熔岩石做成的搗杵將芋頭在裡面搗碎,然後慢慢攪拌成糊狀,最後成了一團黏糊糊的膠狀粉團。這就是芋粉醬,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澱粉食物,呈鹼性而非酸性,比馬鈴薯更容易消化,比稻米更有營養;剛出生兩個禮拜的嬰兒也可以安全使用,患有胃潰瘍的老人也能甘之如飴。惠普爾醫生經常拿芋粉醬招待客人,這讓他的朋友忍俊不禁,而他卻說:“這才是完美的食物。”

夏威夷人愛吃芋粉醬,當他們聽說華人接管了製作芋粉醬的工作時都鬆了一口氣,但他們怎麼也吃不慣玉珍兩口子做出來的芋粉醬。到了賣芋粉醬的那天,島上的風俗是沿街掛上一面小小的白旗子。剛擺出來的時候,玉珍迎來了很多興致勃勃的顧客,可沒多久,他們就都開始抱怨她的東西品質有問題。她做的芋粉醬不是那種夏威夷人都喜愛吃的溫和、中性的食物。人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她的餐具是不是乾淨。雖然在日常生活中,夏威夷人的衛生狀況糟得一塌糊塗,可製作芋粉醬的時候,他們可是講究得像個偏執狂。要是有蒼蠅落在調醬碗裡,他們就會把裡面的東西全倒掉。大家悄悄地傳說,華人的芋粉醬不乾淨。更糟的是,玉珍的芋粉醬裡還有塊狀物。

還有更復雜的情形。島上本已形成的美元貨幣體系被三種互不相容的硬幣體系打破了:十美分等於一美金;八個西班牙雷亞爾也等於一美金;四個英鎊先令也等於一美金。先令還可以用鑿子砸開,這樣一美金還可以等於八個便士。美元毛票和雷亞爾的紙幣大小差不多,玉珍儘量收雷亞爾,用美國毛票找錢。夏威夷人哄騙華人說,一張價值十美分的紙幣跟一張十二點五美分的雷亞爾等值,於是他們之間經常發生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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