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 3)

玉珍和丈夫生產芋粉醬的過程中受了不少罪,兩人察覺出,有一位貴客同樣也深受折磨。拉斐爾・霍克斯沃斯船長——他遇到惠普爾的家人時假裝不認識——總是鬱鬱寡歡。自從船長那位舉止優雅的妻子妮奧拉妮患病後,他便成天長吁短嘆。妮奧拉妮個頭高挑、端莊穩重,這位夏威夷貴婦的端莊舉止深得華人敬重。在1869年的一次大型晚宴上,她的病情顯然已經十分嚴重——那時玉珍也從旁服侍,霍克斯沃斯太太一定得靠醫生照料了。春去秋來,漸漸地,這位高挑的夏威夷婦女已經無力捱過那漫長的晚宴,中途便顯出體力不支的樣子,玉珍心裡難過極了。

這些被島民們稱為“豪類【3】”的白人弄不明白為什麼說這位摯友行將就木了,然而在那些自稱為“卡納卡”的島民看來,一切再明白不過了。講起這位垂死的姐妹,他們會說“Hoolana i ka wai ke ola(她的生命漂浮在水面之上)”。可是,雖然妮奧拉妮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她卻並未對任何人透露半分。她向來以文靜親切的夏威夷女性形象示人,舉止優雅,喜怒不形於色。她就像海邊一塊處變不驚的棕色岩石,即便在陽光下也執意穿著厚衣裳。丈夫和朋友對她的深情厚誼在她身邊盪漾。

與每一位真正的阿里義一樣,妮奧拉妮在睡眠中消磨漫漫長日以保持體力,夜幕降臨時煥發出勃勃生機。每當英國車伕駕著那輛雙駕馬車來到布列塔尼亞大街上霍克斯沃斯家的大宅時,她便孩童般雀躍不已。妮奧拉妮款款步入馬車,用英語命令:“送我去惠普爾家。請快點。”她一亮相便驚豔了全場。妮奧拉妮本來就是高個子,雪白的銀髮上別一把玳瑁殼梳子,看起來更是超凡脫俗。她把頭髮高高挽起,身上的長裙後面拖著至少三英尺長的裙襬。裙襬中間留著一個可以用左手手指鉤住的小孔,叫作卡納卡環。客人們紛紛以讚賞的目光注視著妮奧拉妮用右腳靈活地把裙襬踢到一邊,左手正好抓住裙襬上的卡納卡環。她的裙子用緻密的綢緞製成,上面繡著精美的布魯塞爾花邊。她身披珠玉,與她深黑的膚色相得益彰,還有從北京買來的全套玉指環和玉鐲子。妮奧拉妮在心口處用一枚鑲了寶石的蝴蝶胸針——購自巴黎——別上一隻小巧的日內瓦金錶。她的右手常年把玩著一把羽毛和白象牙做成的廣州摺扇。她身上最顯眼的是一塊寬四英尺的上海披肩,上面繡著的紅玫瑰在布料襯托下彷彿呼之欲出,垂著兩英尺長的中國結。霍克斯沃斯船長特別愛給她買禮物,他有一次說:“小個子女人撐不起這身行頭,可妮奧拉妮是個大塊頭。”她一現身便立即成為人們的中心。她那雙黑眼睛楚楚動人、顧盼生輝,她的舉止端莊大方。她象徵著一個驍勇的民族,而現在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愛華服,愛熱鬧,喜歡讓孩子們圍在身邊。要是哪次晚宴上露面的朋友少於半打,她就覺得孤苦伶仃,以為她的夏威夷朋友因自己生命垂危而棄她於不顧。她會吩咐丈夫:“拉斐爾,開車到米莉阿姨家去,看看有沒有人在那兒聊天。”如果那兒的確有人,整個原班人馬就會給一股腦兒地搬過來陪著妮奧拉妮。她現在連喘氣都越來越困難了。

她的子女個個婚姻美滿,第三代的十四個孩子讓她享足了天倫之樂。大女兒瑪拉瑪自然是嫁給了大才子彌加・黑爾。布羅姆利和傑露莎各自的配偶都是惠普爾家的孩子,伊麗姬則嫁進了詹德思家。因此,當霍克斯沃斯家族全體團聚時,島上多數的顯赫家族都有成員在場。過去的時光多麼美好啊,拉海納盛傳著這些故事。秋高氣爽的時候,妮奧拉妮最喜歡跟彌加・黑爾談天。彌加現在已成為夏威夷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不僅是H&H公司的領導人,還是一位在立法院裡有席位的貴族,並擔任樞密院成員和內務部官員。妮奧拉妮常常提醒他:“我方才回想著咱們兩人的第一次對話,彌加,那是個禮拜天,在舊金山,咱們倆都說,美國人會吞併咱們的群島。而直到現在也沒實現,在我的有生之年裡也將不會實現。卡美哈梅哈五世不會把一寸土地賣給美國。”

“我們會和美國聯合起來的。”蓄著鬍鬚的女婿向她保證,“我比原先更樂觀,妮奧拉妮,我相信這個使命很快就會完成。”

“過去二十年裡,你一直對我這麼說,現在呢,看看發生了什麼吧。你的國家被內戰搞得四分五裂,我的國家卻快快活活地隨波逐流,跟過去一樣。”

“別信那一套,妮奧拉妮。”彌加並不贊同,他撫摸著自己濃密的鬍鬚,那樣子彷彿在草擬一部法律,“群島的海岸上潮起潮落,日新月異,我們很快就會聯合起來。我估計十年之內就將實現。”

“你為何如此確信?”妮奧拉妮追問。

“原因很簡單。美國需要我們的蔗糖。為了確保供應,美國會吞併咱們的群島。”

“這也是你努力的方向嗎,彌加?”老婦人問道。

“正是,像所有的聰明人一樣。”

“國王知道這一點嗎?”

“對此他看得比我更透徹。他祈求上蒼讓夏威夷保持獨立,可如若不成,他寧願讓美國吞併群島。”

“幸虧我活不到那一天。”妮奧拉妮疲憊地說,旁邊的華人隨從給她擺上了飯菜。

霍克斯沃斯家族跟惠普爾家族舉行晚宴時,拉斐爾船長對太太的濃情蜜意給玉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整個華人社群都認為霍克斯沃斯船長是最受歡迎的“豪類”。誠然,在當年前來夏威夷島的航路上,他對這些華人苦力連打帶罵,還嚴厲地譴責他們離開莊園的行為,然而在別的方面他的確夠朋友。那個臉上挨他一腳的,最後得了個好差事,跌到貨艙裡斷了腳踝的傢伙得了一筆錢,從外面娶了個老婆回來。要是有哪艘H&H公司輪船靠岸,上面又裝載著某種特殊的中國食品的話,霍克斯沃斯船長就會親自監督卸貨。他喜歡這種異鄉的氣息,他在原住民商店和客家商店都常常走動。他在後面拍拍女人,跟男人打哈哈。如果身上碰巧帶了一瓶威士忌——他總是帶著這個——霍克斯沃斯便拔掉塞子,猛灌上一口,然後用手掌擦擦瓶口,再傳給華人,等傳回自己手裡時再喝上一大口。他那種沒心沒肺、毫不做作的氣質深受華人喜愛,那種好為人師的強硬作風也讓他們深深欣賞。私下裡,船長罵華人是禍害,表面上則對他們尊重有加。

他毫不掩飾地熱愛自己的妻子,這更讓華人們交口稱讚。這位身材高大、不修邊幅的白鬍子船長最有魅力的時刻,莫過於溫柔地呵護妮奧拉妮坐上馬車到某個朋友家赴晚宴的樣子。每到這時,船長會匆匆趕在妮奧拉妮之前等在馬車邊上,手裡拿著她的羊絨毯,在馬車後座上放好。然後他等著她的到來,讓妮奧拉妮倚在自己強壯的右臂上,幫著她痛苦萬狀地坐進車裡。接下來霍克斯沃斯把毯子裹在她的雙腳周圍,併為她圍好披肩。他鎮定地走到馬前——肯定不到車廂後部去——拍拍馬兒的腰和鼻子。之後船長踱到馬車後門,鑽進去坐在人高馬大的夏威夷妻子身邊。他給英國馬車手下達完命令,就坐回她身邊。他坐著馬車疾馳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跟走夜路的人一路打著招呼。在夏威夷,霍克斯沃斯船長最德高望重、最讓人念念不忘,他心裡清楚得很。

1869年11月,夏威夷的夜寒涼如水,白日一天長過一天,太陽半掛在空中。妮奧拉妮眼看著病情垂危起不了床了。惠普爾醫生下了斷言:“我瞧不出她哪兒有毛病,可她顯然沒法再出門了。”一聽這話,霍克斯沃斯船長便回應道:“妮奧拉妮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群島的阿里義-努伊,只要她還能勉力維持,就得跟我一起四處走訪,她覺得自己非得留在她的同胞之中不可。”

夜裡的寒氣更重了,霍克斯沃斯船長又給妻子加了幾塊披肩,將她裹緊。有一回妮奧拉妮顯得虛弱至極,幾乎要垮下來,船長便問她:“親愛的,你願不願意今晚就待在家裡?”

“不,”她說,“我為什麼要待在家裡?”

於是他扶著她坐進馬車,他們並沒有直接沿著布列塔尼亞大街行駛,而是順著國王大街和努烏阿努大街往下走。他指給她看一個個地方,彷彿她是第一次來到火奴魯魯觀光的遊客。“我們要在那兒建一座新的H&H公司的收貨倉庫。”他說,“我提出要在這裡置塊地,建辦公大樓。在那邊華人待的地方開家商店,賣蔬菜和肉類。”

船長摸著火奴魯魯咚咚跳動著的有力脈搏正向著新生活狂奔而去,與此同時,他的心也與即將耗盡生命的愛妻緊緊相連。那天,在休利特家的晚宴上,他跟人換了位子,好緊挨著妻子。妮奧拉妮遲疑了片刻,船長卻泰然自若地說:“這有可能是妮奧拉妮夫人最後一次跟朋友們共進晚宴了。”然而她的身體卻有所復原。12月時,她跟丈夫說,自己最愛的就是夜裡陪他在馬路上坐著汽車兜風。於是,在12月的第八個晚上,船長讓人備好馬車,帶她到惠普爾家吃晚飯,可是玉珍一見妮奧拉妮像個瘦骨嶙峋的棕色幽靈般走進餐廳,嚇得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天的晚宴上,霍克斯沃斯船長把大家嚇了一跳——妮奧拉妮除外——他語出驚人:“妮奧拉妮的母親,就是那位偉大的茂宜島阿里義-努伊,她臨終時,她的丈夫曾經偷偷爬進房間,給她帶來山裡的念珠藤。我覺得,一位夏威夷女士沒有念珠藤花環是可恥的、不體面的事情,所以我已經打發人去山上弄些念珠藤來,帶給我的阿里義-努伊。”

他走到門口,衝馬車伕打了個很響的口哨,那英國人便拿著念珠藤花環一路小跑著過來,霍克斯沃斯船長把帶有香味的藤條掛在妻子肩上。然後他在一張很遠的椅子上坐定,一字一頓地說:“我第一次看見妮奧拉妮是在1820年,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我看見她踩著塊衝浪板,一絲不掛,像一尊女神似的往海岸上衝。你們知不知道,我第二次看見她是什麼時候?1833年。我到她家去,我敲開門,對她說的頭幾個字就是:‘妮奧拉妮,我來娶妻子。’你們知道她對我說的頭幾個字是什麼嗎?‘霍克斯沃斯船長,我跟你上船。’於是我們就登上了‘迦太基人’號,而她從此再沒離開過我。”他衝妻子一笑,“看看今天人們是怎麼訂婚、怎麼結婚的,我得說,他們骨子裡真是不懂浪漫。”他朝妻子眨眨眼,然後看看客人們。

“對於你們這些還沒討老婆的小夥子,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到海邊去轉轉,等著那個美麗的夏威夷少女一絲不掛地衝著你踩水過來。娶了她你絕對不後悔。”

那天夜裡,他帶著病危的妻子回了家。從此,妮奧拉妮再也沒有在火奴魯魯的大街上露過面。她死得十分蹊蹺,簡直可以說是離奇。沒有哪個醫生說得清她的死因,然而她自己顯然樂於離開人世。她屬於這個至情至性的民族,是其中最高貴的一分子,她的離世如水到渠成一般。十二月底時,她宣佈:“我將會在一月初死去。”悲傷的訊息傳遍了夏威夷社群。那個冬天的每個節日,都會有很多身高體胖的女人來到霍克斯沃斯家門口。她們赤著腳,帶著鮮花:“我們來悼念姊妹。”她們在妮奧拉妮的病榻旁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言不發,直到黃昏來臨。她們像是思慮重重,魂不守舍地離開,只留下鮮花。妮奧拉妮彌留之時喚來女婿,就是那位留著黑鬍子的樞密院成員彌加・黑爾,指示他說:“照顧好夏威夷,彌加。好好輔佐國王。”

“每一次與國王會見之前,我都會祈禱,希望上帝指引我走上正確的道路。”彌加安慰她。

“我不想讓你僅僅虔誠,”她說,“我想讓你明辨是非。”

“只有透過祈禱我才能明辨是非。”他反駁。

“你決心把夏威夷帶進合眾國?”她問。

“我會親眼見到這一天。”他堅持說。

妮奧拉妮流下眼淚,說道:“對夏威夷人來說,最悲苦的莫過於那一天的到來。在你的勝利之日,彌加,善待你的妻子,設身處地地為她想想。瑪拉瑪當然是你的賢內助,但若哪天你滅絕了夏威夷王國,她也會憎恨你。”

彌加・黑爾一向擅長自我剋制,可剎那間,他也想放縱自己的情感,這畢竟是他最後一次與這位剛強的岳母促膝談心,然而,就像《舊約》中那位先哲一樣,彌加竟鬼使神差地說:“國事不可以宿命論斷,妮奧拉妮,這是大勢所趨。”

她答道:“民族前途也不可以宿命論斷,我族人的宿命終究是一場悲劇。”彌加深鞠一躬,轉身欲走,然而妮奧拉妮再次叫他回到病榻旁:“我想跟你一道祈禱,彌加。”彌加雙膝跪地,妮奧拉妮懺悔道,“上帝啊,請你明鑑這位留著鬍子的、執迷不悟的年輕人,用仁愛之心和洞察之見來激勵他吧。”

妮奧拉妮的葬禮在瑪吉吉墓地舉行,霍克斯沃斯船長不肯離開她的墳墓,引得人們一陣悲慟。他在那裡流連忘返幾個小時,他沒有眼淚,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味站在她墓旁。他的目光越過火奴魯魯,越過海港,然後落到鑽石山上。威基基海灘的海浪一波波湧來,霍克斯沃斯看見一個個小小的人影在海浪上踏浪而行,藍天下一朵朵白雲堆在地平線上,那底下就是大海,那不知疲倦、狂怒奔騰的大海,維繫著他全部生命的大海。

“我的一生多麼不平凡,”他心想,“我這一生的每一天,我都不願意改變。即便到了今天,在海里的某個地方,抹香鯨在繁衍,我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上吧,鯨魚們!很快就會有人跟我一樣,把魚叉扎進你們的身體。趁你們還活著,盡情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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