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 4)

為拉斐爾・霍克斯沃斯船長舉行葬禮的那天下午,已經七十一歲高齡,仍然精神矍鑠、保養得很好的約翰・惠普爾醫生從墓地回家,卻發現身懷六甲的玉珍在等著他,他以為玉珍終於要放下偏見,請他看病了。可玉珍並不是為這件事。她說:“滿基腿痠,你幫他。”她要來一帖藥,給丈夫止癢,丈夫在芋頭地裡幹著幹著突然開始瘙癢。惠普爾醫生對這種突然出現的奇癢很熟悉,有時候人的腿在泥濘的芋頭田地裡浸久了就會出現這種瘙癢。於是他遞給玉珍一小罐藥膏,這時,他的頭腦中突然浮現出一種清晰的想法:“我年紀大了,越來越馬虎了。我也許該親自去看看他的腿。”日後,他將會為這次疏忽自責不已,但那是幾個月之後,而不是幾天之後。

玉珍把藥膏塗在丈夫發癢的腿上,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幾天後瘙癢就消失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忙著下廚。到了第四天,惠普爾醫生偶然想起這件事,想起他開出的那帖藥,就隨意地問道:“腿怎麼樣了?”滿基滿口稱是:“好得很呢。”

可沒過幾天,廚子的右腿又出現了那種奇特的感覺,跟左腿的感覺一樣,他又一次感覺到美國醫生不怎麼明白人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於是這一次他便自己敷上了中草藥——夜裡敷的,除了他老婆以外沒人看見,那藥是他老婆給熬的——這次的藥很有效,他身上再也沒發癢。滿基很高興,發誓說以後絕對不會再去找惠普爾醫生了。

但是到了七月份,他的右腳大腳趾又痠痛起來,這回用一般的中藥沒用。他對妻子一說,玉珍就反駁道:“用白人醫生開的藥膏。”雖然滿基知道這樣做是發痴,但仍然允許妻子把藥膏塗了上去,讓滿基不明白的是,痠痛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大惑不解。“你看著吧!”他警告妻子,“白人的藥膏什麼也治不好,下個星期毛病還會再犯。”

讓他心裡暗暗高興的是,他說對了。毛病又來了,而且比以前更糟糕。於是滿基又喝了一些中草藥,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痠痛,但現在他身上開始癢得要命,很快就再一次蔓延到了左腳上。而且,讓他沮喪的是,他的食指上裂了一個口子,不管用什麼藥都抹不好,也沒法緩解,他瞞得了惠普爾醫生,卻躲不過妻子的眼睛。

玉珍在後來的許多年裡,一直記不得那個可怕的、難以開口的字眼兒是怎麼在她和丈夫之間說出來的,但是她還記得那些天裡氣氛是怎麼樣越來越可怕的——仍然什麼也不說,生活還是一如往常——直到一天早晨,她聽到丈夫撓腿,便大膽地走到他身邊,捧起他的雙手說:“五洲的爹,我必須去瞧瞧中醫。”他躲開她的眼睛,呆坐著盯著地面,最後說:“你最好去見見他。”

中午吃午餐的時候,玉珍從花園的小門溜了出去,急匆匆地跑到下城的中國寺廟,她不停地鞠躬作揖,然後焚上一炷香,對著那慈眉善目的畫像說了心裡話:“五洲他爹腿上發癢,怎麼也好不了,現在他的手指頭也出毛病了。我們很怕,求你這通曉醫術的幫助我們。”

她祈禱了很長時間,然後請出一位頭上光溜溜、面相和善的和尚,和尚手裡拿著一隻竹托盤,裡面裝著近一百個標著數字的竹籤。他在圓盤裡仔細地推著竹籤,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祈求靈驗的古老咒語,漸漸地,竹籤散落開來,露出了41號,這個數字裡包含著希望。和尚在一張小紙條上寫著“41號”給了玉珍,收了一張美國毛票。

她拿了這張方子,來到河對岸老鼠巷一家骯髒的小藥鋪,把方子遞給抓藥師傅,對方說:“啊,41號可是好藥,你今天有福氣了。”他身後的藥材櫃子裡裝滿了一箱箱的珍貴藥材,他從身後的41號裡稱出一勺說:“你得熬得濃些,喝的時候要誦經。是要求子的嗎?”

“不是。”女人老老實實回答,“是為了五洲他爹。”

醫生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是腦子卻飛快地動著:“啊哈!又一個不敢自己來的!”他對玉珍隨意地說:“這是好藥,治腿癢的。”

“託福。”玉珍說,沒注意到腿癢這件事並不是她告訴對方的。

玉珍快出門的時候,醫生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說:“我肯定這服藥能治好你丈夫。如果不行,你得記住!我什麼藥都懂。記著。”玉珍剛走,大夫便馬上跑進另一條巷子喊道:“盧興!盧興!跟著剛才那位!”

“哪位?”那流浪漢問道。

“客家女人,長著一對大腳的那個。”然而玉珍走另外一條路趕回了家,當天那間諜沒趕上她。當他把這次失敗報告給抓藥的醫生時,對方聳了聳肩膀說:“反正她還得回來。”

41號藥完全沒效果,玉珍腦子裡的痛苦讓她沒法安靜下來。“五洲的爹,”她懇求,“你得跟我一起去看中國大夫。”

“我害怕。”滿基說。

“他說他什麼藥都會配。”玉珍安慰著。她洗好碗,把四個孩子託給另一箇中國女人照料,玉珍領著丈夫慢騰騰地——怕他喘不過氣來——沿著努烏阿努大街,過河來到老鼠巷。這對夫婦走上來見醫生時,看上去很不相配,玉珍的服裝並沒沿襲原住民的風格,而是穿著黑色罩衫和長褲,而且她沒有因為自己是他的夫人就跟在拖著長辮子的丈夫身後亦步亦趨。如果她的懷疑成了事實的話,那麼日後滿基將前所未有地依賴她。他感覺到這種需要,於是願意讓強壯的妻子跟自己並排走。

他們來到老鼠巷,看見女孩子們居住的一排排小棚子,玉珍感到自己一生一世都得感謝身邊的這個男人,他曾收留自己,而不是把自己賣給妓院老闆。玉珍想到假使滿基當初沒有買下她,那麼如今自己將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不禁感到一陣發慌。她靠近他的身邊,巷子慢慢變窄了,她拉住丈夫的手,起初他還想甩開,但還是握住了。滿基感覺到玉珍的手指頭軟軟地保護著他的食指,呵護著那種無法控制的疼痛,在這無言的時刻,兩人之間心心相印,他們心照不宣,因為玉珍說過:“不管醫生怎麼說,我都會待在你身邊。”

醫生看到他們走進藥鋪,便知道他們怕的是什麼了,他知道這下子能掙不少錢。於是他老道地用兩隻柔軟、瘦骨嶙峋的手抱了抱拳,對那愁眉苦臉的夫婦做出一副笑模樣:“那服藥治好腿癢了嗎?”

“沒有。”玉珍答道,“現在五洲他爹的腳指頭也疼起來了。”

“我得看看。”醫生說,他開啟窗簾,讓陽光照到滿基站著的地板上,當他跪下來檢視那隻治不好的腿和傷口外面不健康的白色肉體時,他本能地嚇得縮了回去,雖然他跪下去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看到什麼。玉珍把他的反應看在了眼裡。

“還有其他地方疼嗎?”醫生用稍微低一些的聲音問道。

“另外幾個腳指頭,手指頭,還有腿骨外側都疼。”玉珍用結結巴巴的原住民語言說。

醫生表情凝重,一一檢視了這些傷口,然後搓著雙手,好像要去除晦氣似的。玉珍也把這個動作看在眼裡,然後她勇敢地問道:“是中國病嗎?”

“是的。”醫生悄聲說。

“哦,老天爺啊,不會的!”滿基嚇得張大了嘴巴。他在這間陰森森的藥房裡發起了抖,看上去好像是個捱了父親打的孩子。

“我該怎麼做?”

現在,醫生那種天性裡的愛心退去了,他鉚足了勁兒,裝出行家的派頭——他其實根本不是行醫的,只是個怕吃苦的莊稼漢——他安慰滿基:“沒什麼可怕的,我有一個法子準能治好。”

“真的?”滿基懇求著問,“你能治好這種病?”

“當然能!”那郎中笑著安慰他,“我有好幾個病人,沒有哪個需要去看那些白人大夫的。”然而玉珍一直仔細瞧著這個郎中,看出他在扯謊。她也不藏著掖著,明明白白地說:“五洲他爹,這個男人沒有治病的法子。現在咱們全得指望白人大夫。”她丈夫抓住“咱們全得指望”這幾個字,聽出了妻子話裡有話,她是要跟自己患難與共。滿基當時便承受不住,哭出聲來。

“走吧,”玉珍鼓起勇氣,“咱們現在就去找惠普爾大夫。”

易偉壘那位郎中生怕丟了這個似乎錢又多、差事又好的病人,他攔著不讓走,郎中用原住民的語言急促地說:“你可是個有地位的原住民,一個體麵人,就因為一個愚蠢的客家娘兒們說她比我還懂伯爺麥病,你居然就放棄治好病的希望?老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去跟白人說這事意味著什麼?”他描繪出種種可怕的情形,“警察來抓你!碼頭上的小艇、甲板上的籠子和到那座島去的航行!先生,你老婆現在懷著孩子呢。咱們就假設是個兒子。這樣一來,你就再也見不著你兒子了。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我這兒可一直都有法子治你的病呢。”

滿基當然想過這些最駭人的結局,眼下聽見他擔驚受怕的事情被一件件擺出來,給他帶來了極為沉重的打擊,他又一次癱倒在醫生桌旁,嘴裡含糊不清地問:“真是伯爺麥病?”

“就是伯爺麥病,”醫生的語氣冷冰冰的,“中國人得的病。你得了這病,要是不吃我的草藥,不出一個月,你的臉就會腫得老大,眼睛裡長出一層膜來,手腳都瘦得像雞爪似的。看看現在已經成了什麼樣,你這倒黴蛋!”他抓過滿基的食指,用一根髒乎乎的針戳了一下,滿基竟覺不出疼來。

“你得了伯爺麥病了,老兄,”那江湖騙子不厭其煩地說,看到自己的病人被嚇得直抖,便又加上一句,“白人管這叫麻風病。”

“你有把握?”

“隨便哪個白人都看得出來,你得的是麻風病,你知道他們會怎麼辦嗎?用小船上的鐵籠子。”

“你能治好我的病嗎?”滿基恐懼地懇求。

“我治好過很多得伯爺麥病的人。”那郎中答道。

“不行,五洲他爹。”玉珍懇求丈夫,她心裡很清楚這郎中是個騙子,然而那郎中也明白,只要再加上一丁點兒壓力,滿基就會成為他最大的搖錢樹,於是他語氣強硬地打斷了玉珍:“安靜點,蠢娘兒們。你丈夫只有這唯一得救的希望,你也要奪去嗎?”

這話入情入理,玉珍無話可駁,於是便退到角落裡想:“我可憐的、傻乎乎的丈夫。他會把錢白費在這個壞蛋身上,到頭來,我們還得躲到那些小山裡去。”

於是滿基默許了。“我就用你的藥。”他說,那滑頭的醫生說:“這藥需要點時間才能見效,但是你得信我能治好你的病。你帶來多少錢?”滿基嚇得糊里糊塗,開啟了錢包,給那郎中看了他那寒酸的毛票、先令和雷亞爾,郎中快活地說:“這足夠付第一批草藥的費用了,你看,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是當玉珍往回拿了幾個雷亞爾的時候,郎中卻把手小心翼翼地伸過去說:“我多給你們點藥材,這樣你們就不用馬上大老遠地跑回易偉壘。”

“那些草藥能治好我的病?”滿基可憐巴巴地問。

“不用擔心。”郎中跟他保證,於是滿基拿著用布包好的一捆捆草藥,跟著老婆離開了郎中,往家裡走去。

他們的夫妻關係發生了變化,剛才去易偉壘的路上,那未曾言說的恐懼讓他們心慌意亂,而現在竟成了現實:滿基是個麻風病人。法律是殘酷的,他得被放逐到一個可怕的麻風島上去了卻殘生。他跟別人不一樣,他交了厄運,從此翻不過身來,他即將死於人類已知的最恐怖的疾病。他的手指頭和腳指頭都會瘦得像雞爪。他的身體會慢慢腐爛,老遠就能聞到臭味,像牲畜一樣。他的臉會腫脹變厚,長鱗長毛,跟頭獅子差不多。他的眼睛會蒙上一層膜,跟白天的貓頭鷹一個樣。接下來會爛掉鼻子,然後是嘴唇,化膿的傷口會漫過整張臉頰,將它吞掉。到了最後,他的面孔會爛得一塌糊塗,身體奇形怪狀,四肢全無,在巨大的痛苦中慢慢死去。他是個麻風病人了。在1870年7月的那個酷熱的夏天,拖著長辮子的滿基滿腦子想的全是這些,他從易偉壘出來,昏頭昏腦地往家走,心裡悲苦至極。

他的妻子跟他並排,勇敢地走著,把他那受了詛咒的手指頭攥在自己的手裡保護著。玉珍的想法簡單得多:“我會跟他在一起,如果他要躲到山裡去,我就跟他一起躲,如果他給捉住了送到麻風島,那我也一起去。”她在這些簡單的想法中得到了安慰,在此後的數月中,她的想法從未有過一分一秒的改變。

玉珍領著嚇呆了的丈夫回到惠普爾家的廚房,一絲不苟地按著那郎中說的做。她把那些難聞的中藥熬好,讓丈夫喝下去。醫生用那根髒乎乎的針刺過的地方,玉珍清洗了傷口,用雙唇吮吸。然後她安頓滿基上床休息,自己去做晚飯,一個人伺候主人家。

“滿基不舒服。”她在寬敞的餐廳裡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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