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 2)

1885年,兒子們上學的事,玉珍再也不能拖了。她仔細觀察亞洲、歐洲、非洲、美洲和澳洲,發現自己的任務是多麼艱鉅,又是多麼重要。在伊奧拉尼的英國教會學校,玉珍給了孩子們在群島上有可能得到的最好教育。假使當初他們上的是普納荷學校,也許能學到更多知識,與那些註定要統治夏威夷的傳教士孩子有更多的接觸。但不管是從經濟上,還是從社會原因上來說,他們都無法進入那樣的學校。不過,他們在第二流的學校裡過得也不錯。

可現在,孩子們得繼續深造。很明顯,他們都能上大學。他們個個頭腦聰明,行為端正,刻苦努力,反應敏捷。他們的大辮子梳理得一絲不亂,也學會了把指甲縫清理得乾乾淨淨。他們牙齒整齊,膚色白淨。他們的體育運動相當出色,還能流利地說四種語言:原住民語、客家語、夏威夷語和英語。在數學和抽象分析方面,孩子們個個都超過了高中階段的要求,要在他們中間選出一個,把整個家族的重擔放在他身上,這個任務實在是非同尋常的困難。

玉珍想不出該送哪個孩子去美國,也決定不了他到了那兒之後應該學什麼學科。1885年初,玉珍開始四處詢問。頭一個請教的就是烏里雅蘇臺・喀喇崑崙・布雷克,但他卻幫不上什麼忙,因為他興致勃勃地提出了兩個截然相反的標準。作為一個英國人,他堅稱:“除非某個孩子已經證明自己的體育運動十分傑出,否則就不值得接受教育。這樣看來,應該選歐洲,他心靈手巧,回答問題的時候,他看著你的眼睛。得體、乾脆的孩子值得信賴。長大了能靠得住。”這些話很好懂,但當烏里雅蘇臺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一部分是出於對英國傳統的尊重——他又馬上補充道,“但是,當然了,世界上只有英國才會讓那種人品好,腦子糊塗的傢伙去上學。在其他地方,你還是得聰明,咱們面對這個現實吧,五洲姨娘,你的兒子歐洲腦子很笨,我恐怕就是這樣。只有美洲的腦袋能達到學者的要求。但他的體育運動太差勁了,我都不拿正眼看他。也許他最後會成為那種可憐人,一個思想傢什麼的。我可不會把錢浪費在他身上,要是在法國,他最後說不定能當上內閣大臣。”

玉珍十分贊同烏里雅蘇臺對兩個孩子的分析。歐洲不管走到哪兒都能交到朋友,是個體面溫和的孩子,雖然算不上絕頂聰明,但是個好兒子。美洲聰明能幹,但內向不愛說話,有時候玉珍真為他擔心。她得出結論,烏里雅蘇臺那種不明所以的說辭,是為了掩蓋他沒法做出最後的選擇。

阿皮科拉和基莫卻完全沒什麼猶豫:“肯定是澳洲。”他們堅決地說,“他的夏威夷語說得那麼好,好像已經唸完了大學似的。”玉珍追問其他兒子們的性格、工作能力和商業頭腦,他們給出了一個快速簡單的答案:“只有澳洲。他唱歌的時候,你能感覺那些歌詞是多麼美好。”玉珍說:“你們兩個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比我長。你們覺得他們怎麼樣?”答案同樣很直接:“澳洲會過上快樂的生活,因為他笑起來那麼好看,他很會笑。”不管什麼時候,只要那孩子從自己的夏威夷父母身邊溜開,來到姬家,玉珍就會聽到他跟基莫和阿皮科拉開著玩笑。有一次她對他說:“也許你應該去美國上大學。”他則答道:“我很喜歡那兒。”他的朋友分成四種:原住民、客家人、夏威夷人和豪類。在伊奧拉尼學校,他被選為班長,還參加了合唱俱樂部。“你希望把澳洲送去上大學?”玉珍追問道,阿皮科拉答道:“哦,是的!他在大學裡肯定開心。”玉珍說:“可我們是送他去唸書的。”夏威夷人笑道:“他那小腦袋什麼時候學累了,什麼時候就不用學了。”

華人社群在推薦問題上同樣看法一致,部分原因是亞洲是老大,除非他自己不成器,否則理應得到尊重。但最主要是因為他已經在旅館街開了一家餐館,經營得很好,他變成了不二人選。原住民說:“這孩子靠得住。他買得聰明,賣得精細。才十九歲就這麼會做生意,比我那二十五歲的兒子還要強些。他要是我的兒子就好了。”客家人告訴玉珍:“這麼多年,我們看著你的兒子們長大,其他孩子都更像夏威夷人而不像華人,但亞洲不一樣。他的腦子是華人的,他肯定行。”很少有華人建議玉珍選其他的兒子,玉珍給他跟一個本地人家庭提了親,那女孩兒的父親有不少土地。這樣一來,他便更深地紮根在華人社群了。姬亞洲註定要成為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

這樣,就只剩下夾在中間的老三非洲了。他的體育成績不好,學習成績也平平,對商業或音樂也沒有什麼特長。他的臉有點方,跟哥哥們不同的是,他把大辮子盤起來,打成個突兀的髮髻。誰要是擋了他的路,他便不客氣,但他並不好鬥。他最主要的性格特徵是深思熟慮,再加上一旦決定了就像只鬥牛犬一樣死纏爛打。他的個人情感被隱藏得很好。他對烏里雅蘇臺・布雷克、阿皮科拉或者五洲姨娘都沒有特殊的偏愛。他研究他們每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力量所在,而不是他們的愛。他的兄弟們很少喊他一起玩耍,可第二天上什麼課程,卻總是找他打聽。母親仔細地觀察他,得出結論:“在那張固執的方臉膛下面,非洲這孩子城府最深。”

同樣讓玉珍感到頭疼的,還有讓那個選中的孩子到美國學什麼的問題。烏里雅蘇臺・布雷克的建議簡單直接:“世界是由那些能操控別人的人負責運轉的,五洲姨娘。聰明人只有兩個體面的職業可供選擇。他應該成為彌賽亞那樣的救世主,領導我們走出無盡的黑暗,或者他應該學習成為一名律師,然後就只有上帝知道他能取得什麼成就了。如果我是個律師,我就去競選議會議員。如果你兒子成了律師,他就能教你怎麼欺騙政府。上帝知道,咱們每個人都應該學學這個。律師,五洲姨娘,其他的不用學。”

玉珍問他:“誰能做最好的律師?”

他毫不含糊地說:“美洲。”玉珍跟他想的一樣。

基莫和阿皮科拉幫不上忙。他們兩個對這個問題考慮了很久,棕色的胖身體裡翻騰著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最後基莫問道:“為什麼這麼好的孩子還得有所成就呢?亞洲已經有了一家餐館,歐洲有一家商店,澳洲在學校裡比別人朋友都多。他們喜歡夏威夷,他們在這兒如魚得水。何必要拿那些大事情給他們添亂?”玉珍雖然喜歡這些大個子朋友的想法,但還是問道:“一個律師,一個醫生,還有一個牙醫,你最喜歡哪個?”兩個夏威夷人琢磨了一會兒答道:“對於一個夏威夷人來說,律師更好,他能發表動聽的演講,但對於伯爺來說,醫生更好,因為掙錢更多。”

華人社群則更加實際。原住民們眾口一詞,都說得學醫:“醫生能得到尊敬,能掙錢,能成為城裡的領頭人,而且我們也需要中國醫生。”客家人則說:“要當醫生還得再花上兩年。讓豪類去當醫生吧。你兒子應該做牙醫。更快,長期來看,掙錢一樣多。”

1885年,一個炎熱的夏天,玉珍沿著努烏阿努大街快步走著,兩個裝滿鳳梨的籃子重量差不多,就像兩種分量差不多的意見在她的腦海裡激烈地鬥爭一樣。她琢磨著是律師還是醫生,是亞洲還是美洲,恰在此時,有兩匹拉著J&W公司四輪平板車的馬突然豎起前蹄,順著旅館大街衝下來,把背後拉著的車撞在了一根支撐著姬亞洲的中餐館的柱子上。第一根柱子“啪”的一聲倒了下來,屋頂的重量全壓在了第二根柱子上,使它也倒了下來,於是整個屋頂全塌在了旅館大街上。沒有人受傷,一個夏威夷人拉住了脫韁的馬的韁繩,很容易就制服了它們。

姬亞洲正待在餐館裡,他蹦到街上,衝著那兩匹突然衝進來把餐館撞得一塌糊塗的馬破口大罵。玉珍快步走上來,大聲喊道:“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這時更是亂了套,夏威夷警察火上澆油地吼道:“別把那馬牽到這邊!讓它們轉個頭,離這裡遠點兒!”馬調了頭,他又吼起來,“讓它們轉過去!”J&W公司有個男人匆匆趕來,安慰大家說,全怪趕車的,他剛才停下來看賭錢了,公司馬上就解僱他。

在一片混亂中,玉珍本人也十分焦急,她看見一直在哥哥的餐館裡幫忙洗碗的非洲在人群中走著,安慰著人群。“好了,五洲姨娘!”他大聲喊著,“別喊了,沒人受傷。你看見剛才怎麼回事了嗎?你剛才站在哪兒?”警察跟拉住馬匹的人打了起來,讓他把馬轉過去,防止馬兒們再次受驚。與此同時,姬非洲不動聲色地記下了每一個目睹事件全過程的人。“當時哪兒都看不到那個趕車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問,“你看見馬車撞上柱子了?”非洲來到J&W公司的人面前時,那人剛才關於趕車的一直在看賭博的說法變了,換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說辭。但非洲已經把所有聽過第一種說法的人的名字全記了下來。事故的損失並不大,J&W公司不情願地賠了一筆錢,數額不大,可畢竟做了賠償。這筆錢最後歸入了教育基金,送姬非洲去了密歇根,讓他學法律。

五洲姨娘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非洲十七歲,一家人在夏威夷生活,一分餘錢都沒有,更別提送孩子去美國了。但在那些意義重大的日子裡,玉珍做了很多冒險。她讓已經在做生意的亞洲和歐洲借錢付非洲的船費,自己每天賣六個小時的鳳梨和蔬菜,翻八個小時的地,還要保證兩個小時四處打聽訊息。最後,有一天晚上,一家原住民店鋪裡的先生說,時辰很吉利。玉珍清洗了滿是泥巴的腳,擦淨了唯一的一件藍布袍,在稀疏的頭髮上綁了一塊寡婦頭巾,上面扣上柳條斗笠。她用雙手擦了擦臉,讓自己看上去儘量體面些,然後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離開了家,順著努烏阿努大街堅定地走下去。她在街上買了一袋子粘滿板栗的、好吃的棕色糖果。

她手裡攥著糖果,走進位於唐人街中心的繁忙的旅館大街,向右一轉,經過亞洲的餐館,歐洲的蔬菜攤,邊走邊尋找一條小巷子。巷子的盡頭是一片迷宮似的華人棚戶區。玉珍最終找到了,她口中求觀音大慈大悲,保佑她順利完成任務。她在一根橫在巷子裡晾衣服的竹竿下縮起身子,最後來到一個灶間門口。這個灶間比其他的更有派頭些,但仍然很少有豪類知道這些人家的存在。它們完全隱藏在簡陋的小屋底下。

這戶人家姓秦,是客家人中最富裕的一戶。對於玉珍來說,能到這兒來一次就已經十分奢侈了。她敲了敲門,低三下四地等著,直到一個個子很高、吃得很足的女人出現在門口,在黑暗中往外望著,辨認來訪的窮人是誰。高個女人一言未發,玉珍懇切地說:“親愛的親家,今天晚上時辰吉利,一千個祝福落在你身上。”這只是一句客套話,並不表示兩個人有什麼親戚關係,於是那有錢的女人傲慢地接受了,說:“進來吧,親愛的親家。吃飯了嗎?”

這也是一句客套話,玉珍按規矩答道:“吃過了,您呢?”

廚房裡真是闊氣,佈置得那麼講究,玉珍暗暗咋舌。窗戶開得高高的,這樣秦家的錢就不會跑到外面去;幾扇門沒有連成一條直線,這樣就會守住福龍,不讓它跑掉;通向幾扇門的土地也沒有從房子裡離開,這樣好運氣就不會流走。灶間有一座磚頭搭成的爐子,上面擱著一整套茶具,秦家女人給玉珍倒了一盞茶,茶是陳茶,茶碗很小,玉珍的身份配不上大個兒的茶碗,然而這盞茶也不太小,否則會讓人家覺著秦家小氣。

“坐著,我的好姐姐。”有錢的女人說。從外表看,哪裡也看不出來她手裡攥著一大筆錢。她沒有穿金戴銀,不塗脂抹粉,頭髮裡也沒有插著髮簪。她的衣裳跟玉珍的一樣樸素,而且也打著赤腳。但在來訪者精明的眼睛裡,秦太太顯然是個有錢人:她的灶間滿滿當當都是吃食!竹竿上掛著三塊火腿,五隻泛著油光的臘鴨子,鴨子嘴朝下,嘴尖上滴著香噴噴的油珠。一棵棵大白菜、一筐筐果蔬、一包包瓜子,整個灶間有一種殷實富足的勁兒,有錢人家最喜歡不過。秦太太把桌子底下塞著的雜七雜八的東西胡亂拂到一邊去,給玉珍騰出一小塊地方放她那包糖果。兩個女人嘴上不提,但她們全都彆扭地看見了那袋糖果。隨著談話的深入,她們不斷偷瞄那袋糖果。

“今晚是個好日子,什麼風把您吹到我這破房子來了,我親愛的妹妹?”年紀比較大的女人做出一副笑臉。

玉珍把兩隻倔強的、辛勤勞作的手疊放在膝蓋上,一雙棕色的腳平放在地上。她單刀直入地說:“我家沒有親家您有錢,僱不起媒婆,所以我只好腆著臉,顧不得規矩了。我來聘您家的女兒,翠金。”

秦太太一點兒都不驚訝,只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把手從那袋糖果上收了回來。玉珍看在眼裡,心裡作痛,但她的臉上保留著坦誠的微笑,看著女主人。最後,尷尬了一會兒,秦太太用綢緞似的聲音說:“我還以為你兒子亞洲已經有太太了。”

“他有,我的好親家。”玉珍不慌不忙地說,放出了她今晚的第一個誘餌,“我給他和蘭家閨女定了一門很好的親事。”

秦太太說:“我聽說是個原住民?”

玉珍謙遜地垂下眼皮,坦承:“是個原住民,但她家裡可有好多金子,現在我兒子自己開了家餐館。”

“餐館的房子是她的?”秦太太驚訝地問。

“是她的,”玉珍不容置疑地說,“但房子由我們家說了算。”

“我理解,你二兒子想要娶個夏威夷姑娘。”

“正是。”玉珍說,她等著秦太太露出不屑的神色,然後冷靜地補充道,“我給他找了個夏威夷女孩兒,家裡有大片地產。”

“真的?現在那片地歸你們家了?”

“沒錯。”

“嗯。”秦太太不吭聲了。她向前探出身子——自從談話開始以來,她還沒有把身子這麼靠前過——她說:“我看你家小兒子成天跟夏威夷人混在一起。我覺得總有一天,他也會娶一個夏威夷人。”

“有很多夏威夷姑娘看上了我兒子,幸運的是,她們家裡都有不少地產。”玉珍說,為了跟秦太太平起平坐,她又大膽地加了一句,“我們家以後都不回中國了,所以我覺得,孩子們最好在這裡娶媳婦。”

“這麼說來,你甚至願意讓你大兒子娶個原住民?”

玉珍決定不向這個女人低頭,她充滿自信地說:“我想讓家人過上新式的生活,不要像你我做姑娘時在高地村的生活那樣。”

秦太太聽出話裡帶刺,於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你要讓你家成為這樣,那可是我們翠金這樣體面的姑娘根本不願意嫁進的家門,我也不會允許她這樣做。”

這番話至關重要,雖然話不投機,但玉珍不知道秦太太到底是正式結束了談判,還是在理所當然地摧毀玉珍的談判底線,以便日後錢的問題擺到桌面上來時,女方就能更強硬些。在任何程度上,玉珍都覺得時機已經到了,她應該丟出第一顆炸彈。於是她柔和地丟了出來,讓它在火腿和閃著油光的臘鴨子之間炸裂開來:“我明白,好親家母,像您這樣的富裕家庭一定會反對翠金這樣的大家閨秀嫁進我們這樣的窮人家,但有一件事兒您沒明白,昨天原住民店鋪的先生看了我兒子非洲的屬相。”她拿出一張紙條,放在滿滿當當的桌面上,就靠在那袋糖果旁邊,“先生樂得合不攏嘴,他說呀,‘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哪個小夥子命這麼好的。’他原話就這麼說的。”

兩個女人都不認字,仔細看著這張珍貴的紙條,秦太太斟酌著詞句說:“你能確定這是你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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