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 3)

1902年9月的一天,一千八百五十名日本勞工離船登岸,其中大部分人被分配到火奴魯魯所在的瓦胡島上,在那裡的種植園勞動。農夫們一見那內陸地區竟如此貧瘠醜陋,都覺得萬分沮喪。他們以前從未見過仙人掌,然而這些農民猜得到,這種植物顯示出其賴以生長的土地是多麼貧弱。滿眼紅土同樣讓他們吃驚不小。大家判斷,一定不會有水源流經這裡,儘管他們自己並不養牛,可也看出在那些擠滿荒涼土地的、連路都走得歪歪斜斜的牲口一定是飢渴交加。他們對乾透了的、似乎不會有任何出產的土地失望透頂。一個農民悄悄對同伴說:“美國跟他們傳說的並不一樣嘛。”

但是酒川龜次郎卻不失望,他所在的那組勞工被分配到另一個地區。龜次郎一到,就發現這片新大陸是地球上最肥沃美好的土地之一。即使日本瀨戶內海沿岸最豐饒的農田也及不上這塊即將由他耕作的土地。為了到達這個人間天堂,年輕的龜次郎沒有沿著瓦胡島的土路走,而是被領到一艘群島內部的穿梭船上。這艘船其他時候是用於運送麻風病人的。暈了一整夜船後,龜次郎被帶上陸地,來到考愛島。

碼頭上有一個臉上帶疤的高個子男人騎在馬背上,他早等得不耐煩了。船長老是不能將小船指揮靠岸,那騎馬的男人就自己喊著命令指揮,好像他才是船長。他身邊有個小個子日本人鞍前馬後地跑來跑去。勞動力們最終跳下船後,翻譯對他們說:“那騎馬的人叫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你們要是好好幹活,他就好好的,否則他就會敲你們的腦殼。所以你們得好好幹活。”

他說話的時候,野人威普騎著馬在勞工們中間穿梭,伸出手裡的短馬鞭,斜垂在酒川龜次郎頭頂上。“你聽懂了嗎?”他吼道。小個子翻譯官說:“你聽懂了嗎?”矮壯的龜次郎點點頭,威普便垂下馬鞭,伸出手去拍了拍這位新工人的肩膀。

威普撥轉馬頭,來到隊伍最前面。“我們出發!”他喊起來,領著大家離開碼頭,走上一條被太陽烤得發紅的土路,那兒停著一隊運甘蔗的馬車,前面有馬匹拉著正等著他們。“上車!”威普吆喝起來,於是日本人紛紛爬上低矮的馬車,車廂四周用長繩子綁著高高的稻草垛,他來到車廂前頭喊道:“啟程,去海納卡伊!”隊伍離開碼頭,慢吞吞地沿著島嶼東海岸朝北走去。

人們一路上第一次欣賞到夏威夷的全貌,他們即將在太平洋上風景最秀美的島嶼上幹活。左邊矗立著邊緣參差不齊的崇山峻嶺,終年披著鬱鬱蔥蔥的外衣。這些山峰比夏威夷其他山峰形成的時間都要早上數百萬年。最先開始遭到風蝕,形成了現在這種獨特的、令人賞心悅目的地形。最高的那座山峰被大風鑽透了一座隧道。在其他地方,遭到侵蝕的岩石失去硬度,只剩孤零零的一圈圈玄武岩,像哨兵似的矗立著。在他們右邊,壯美的海洋被深深的海岸割成一段一段的,不時湧起陣陣海浪,撞擊在黑色的礁石和潔白無瑕的沙灘上,粉身碎骨,週而復始。每前進一英里,龜次郎和他的同伴們都會發現新的奇景。

那天最令龜次郎難忘的,還是那紅色的土地。經過數百萬年的噴發,考愛島的火山噴出一層層富含鐵質的火山岩。接下來的幾百萬年內,這些鐵質極其緩慢地、令人無法察覺地分解,如今成為一層層閃著紅光的鐵鏽,堆成巨大的一堆。有時候,一座覆蓋著綠樹的山峰可能會顯出一條長著大嘴的傷疤,懸崖側面已經掉落下來,露出鮮血一般的紅土。其他時候,這群人腳下的土地就好像是未受玷汙的熔爐一般的紅色,好像剛剛才被火舌舔舐過。那些深谷裡,由於混入了少量的黑色泥土,從而呈現出類似磚紅的顏色。但土壤一直是紅色的。紅土閃耀著百十種各不相同的光暈,在島上鬱鬱蔥蔥的植被掩映下煞是可愛。這兩種顏色相得益彰,考愛島因此被人們親切地稱為花園島。這名副其實。

富含鐵質的紅色肥土上生長著繁茂的樹木:緊貼著海岸線的棕櫚樹;纏繞扭結、濃密成林的露兜樹;千條根鬚在空中盤根錯節的榕樹;群島上的出色樹種哈無樹和寇樹;見縫插針生長的野杏樹,那是從日本引進的,為勞工們提供柴火;時不時還能看到王棕屬植物,樹幹上密佈著一圈圈苔蘚,朝空中高高盤起。但對考愛島來說,有一種樹木做出了全身心的奉獻,使生命和農業成為可能。不管是哪裡,只要有強大的東北季風吹打著海岸,人們就會種植這種奇特的、像絲綢一般光滑的、灰綠色的麻黃屬常綠喬木。有時候人們稱其為鐵木。這種妙不可言的樹木,樹冠上覆蓋著十英寸厚的松針和酷似圓形紐扣的松果,沿著海岸生長,保護著考愛島。麻黃木的葉子並不巨大,外人看來,每棵樹看上去都那麼弱不禁風,好像馬上就枯死了似的,但它們體內卻蘊涵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自我修復能力。它們賴以生存的就是那猛烈的、含著鹽分的季風,狂風猛抽著細弱的松針,把它們變成一個個小球,暴風搖撼著櫻桃色的樹幹。正是在這種時候,麻黃木深深地紮根在土壤裡,保護著考愛島。海風在它的枝條間狂嘯;脆弱的松針將鹽分攔截下來;風力受阻減弱;住在麻黃木樹蔭下的人們得以安全生活。

日本人乘車穿過這片翠綠的奇景,這時一陣風暴從海上襲來,將大量海水推到岸上。野人威普一邊拽住韁繩控制住意欲狂奔的坐騎,一邊對翻譯官說:“石井君,告訴這些人,在我們考愛島,見了風暴不許跑!”那瘦弱的小個子翻譯官在一節節馬車車廂之間跑來跑去,嘴裡喊著:“在這個島上,一天要下上十幾次雨。很快太陽就出來了。我們從來都懶得在意。”如他所預測的一樣,幾分鐘後,狂野的風暴就沉入了山谷,那山谷上橫著一道彩虹。龜次郎和同伴們進發的方向,正是朝著那道彩虹而去。

他們來到海納卡伊山谷,即海之山谷。他們自己並未意識到自己身處此地,因為他們腳下的道路位於距離海岸線一英里的內陸。這條路伸出一條岔道,在他們右邊朝向大海的地方,出現了一條壯觀的道路。道路兩旁排列著二十株王棕櫚,灰色的樹幹十分挺拔,這是威普從馬達加斯加透過H&H公司的輪船運回島上的。這些健壯美麗的衛兵把守著道路,彷彿當年的石獅守護著雅利安人。走進道路濃濃的樹蔭之中,工人們感覺到他們要去的是個十分特殊的所在。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二十對諾福克松樹旁,這種高貴的、如同雕刻一般的植物原來只生長在南太平洋島嶼上,威普數年前帶回了兩百棵樹苗種在夏威夷各處。樹後是漂亮的霍克斯沃斯大路。左邊和北邊是連成一線的巴豆叢,那是威普從索羅門群島的瓜達爾卡納引進的,在他擁有的所有植物中,這是他最為喜愛的一種。這些低矮的、閃閃發光的灌木,閃著彩虹般的綠色、紅色、紫色、金色和藍色的樹葉,營造出變幻莫測的奇景。右邊是長長一行芙蓉樹,這種植物跟灌木一樣高,開出的花朵嬌嫩脆弱如同綢緞,花朵形態各異,種類有幾十種之多,每一種都有獨特的令人目眩的顏色。威普最喜歡的是亮黃色芙蓉,個頭比大盤子還大,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

道路轉向正南方,來到一片巨大的草坪。按照當時的夏威夷風俗,沒有哪條特別的道路直接通向霍克斯沃斯大宅。客人們可以趕著馬車在寬敞的草坪上隨意行駛,因為不管草坪被壓壞得多麼厲害,第二天只消下一場雨——從無例外——雨水和陽光就會使它們還原如初。草坪上只有兩棵樹。右邊是一株非洲鬱金香樹,深綠色的樹葉,豔麗的紅花散落在樹冠上。左邊矗立的樹木有著金色的樹幹,可算是自然界最奇異的一種了。那是威普在南美洲找到的。每一年它都會開出狀如金字塔的亮黃色花朵,由於它高達五十英尺,所以看上去蔚為壯觀。

這座宅子呈長條形,並不高大,最早是在中國建造的。當時使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後來一塊塊拆除,用H&H公司的輪船運到海納卡伊。宅子南北朝向,朝南的一面由八根希臘柱支撐著一座門廊,住戶主要的活動都在上面舉行。在海納卡伊,從拉奈——即露天門廊——看出去的景觀必須受到極大的重視。柔軟的綠色草坪消失在一座峭壁邊緣。峭壁位於海平面三百英尺以上,海洋在這裡深深地插入內陸,構成了海納卡伊海灣。如果襲擊考愛島的風暴達到一定規模,狂暴的海水就會將一條胳膊直搗進海灣,接著就會發現自己被圍在了陸地之中。然後,海水如同困獸般高高躍起,越過紅色懸崖的四壁,浪花的尖峰會在最高處稍作停留,然後沿著筆直的峭壁徑直跌下,發出陣陣尖嘯。在海納卡伊觀看這樣的風暴,才能得見大海最為壯闊的一面。但在北面和東面,也就是風暴襲來的方向,有一排樹木,從宅子裡是看不見的,正是這些樹木支撐了海納卡伊的生命,那就是麻黃木。它們的松針濾除鹽分,阻擋了野蠻的風暴。它們就像沉默寡言、嘆息著的勞工們。如果說,金色的樹木是考愛島的奇蹟,那麼它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麻黃木代替它擋住了暴風雨。

在麻黃木的保護下,野人威普停住腳步,欣賞著他最愛的群島景觀。這片景觀是慈愛的祖父拉斐爾・霍克斯沃斯船長送給他的,而船長是從阿里義-努伊妮奧拉妮手裡得來的。威普把世界各地的奇珍異寶都蒐羅到這裡。夏威夷最肥美的芒果、最鮮豔的芙蓉花和最純種的駿馬都產自海納卡伊。威普細細打量著那片紅土地,傾聽著海浪朝著峭壁發出陣陣嗚咽聲。他喃喃道:“幸運的日本人,能來到這裡幹活。”

龜次郎和他的同伴當然沒有陪著威普到宅子這邊來。在路的盡頭,充當翻譯的石井把大家帶到相反的方向,朝著麻黃木走去。走了半英里路後,領著他們來到一排低矮的長條形木屋,裡面只有一間房間。屋子有三扇門,很少的幾扇窗,六七張桌子,還有幾張鬆鬆垮垮的木床。外面有兩所臭不可聞的廁所,中間隔著一口井。沒有樹木,沒有花,沒有任何令人賞心悅目的東西,只有一大塊紅土泥地,一叢野杏樹,燒火的木柴就從這樹叢裡取。四下裡望去,田野裡滿眼都是正在成長的甘蔗苗。這就是石井營地,這個名字得自於管理這片甘蔗園的那位翻譯官。

在這座營地裡,沒有女人,沒有娛樂設施,沒有醫生,也沒有教堂。有很多大米,因為野人威普堅持說他的工人必須吃得好。在每一座營地裡——這只是海納卡伊七座種植園中的一座——都有一個男人是指定的漁夫。他在考愛島的礁石上捕到什麼魚,就給大家的餐桌上帶來什麼魚。威普・霍克斯沃斯堅持要他手下的任何勞工都能給他幹滿五年或十年,攢上一筆錢,然後回日本去。所以這裡不必有女人和教堂,也很少需要醫生,威普只招募身體最強壯的工人。

在海納卡伊為霍克斯沃斯干活的工人早晨四點鐘起床,吃一頓熱乎乎的早餐,趕在六點鐘之前徒步走到農田,一直幹到晚上六點鐘,然後走回石井營地。走路的時間不計入勞動時間。這麼幹上一天,他們能拿到六十七美分,他們能得到食物和一張鬆鬆垮垮的床。當然,到了收穫季節,他們得每天工作十九個小時,工錢也不增加。

幹完第一天活,酒川龜次郎在暮色中往回走,感到渾身的骨頭縫裡都迸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他向四周看看,想找個地方洗澡。像所有的日本人一樣,他對清潔的講究簡直達到了較真兒的程度,結果他頗為失望地發現沒有這樣的地方。可以從井裡打水,但浸在冷水裡,誰又能泡得舒服呢?第一天晚上他只能湊合,心裡拼命地壓抑著,聽著夥伴們嘟嘟囔囔地回憶著廣島家裡舒服的熱水澡。那天晚上,他走到石井先生身邊說:“我認為應該給營地修一座熱水池。”

“沒有木材。”石井先生說,他的職責是維護霍克斯沃斯的利益,他的確也是這樣做的。

“我在甘蔗地邊上看見幾塊舊木板。”龜次郎說。

“它們可以歸你,但沒有釘子。”石井先生提醒他。

“我看見修灌溉渠的地方有幾根釘子。”

“不是爛了嗎?”

“是爛了。”

“那就歸你了。”

龜次郎在夏威夷上岸後的第二個白天,便開始修建他的泡澡池。這項工作十分辛苦,他找不到合適的木板,也弄不到一塊墊底的白鐵皮,好在那下面生火。最後他拽來對整個工程都疑慮重重的石井先生,要這位翻譯去跟霍克斯沃斯先生說說——日本人管他叫霍蘇沃蘇——高個子老闆吼道:“你要白鐵皮幹什麼?”

“洗澡用。”龜次郎說。

“用冷水。我就用冷水。”霍克斯沃斯沒好氣地說。

“我不用冷水。”龜次郎同樣沒好氣,霍克斯沃斯在馬背上轉過身來,仔細看了看這個兩條長胳膊垂在身體兩邊的矮個子。

“不許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霍克斯沃斯惡聲惡氣地說,用馬鞭子指著他。

“我們得乾乾淨淨的。”龜次郎並不退縮。

“你得幹活。”霍克斯沃斯慢吞吞地說。

“幹完活之後,我們得乾乾淨淨的。”龜次郎堅定地說。

“你要打架嗎?”霍克斯沃斯吼道,他從馬上跳下來,把韁繩扔給侍從。石井先生——那位翻譯——急得出了一身汗,嘴裡嘟嘟囔囔替龜次郎說:“別,別,長官!這人是幹活的好手!”

“住嘴!”霍克斯沃斯惡狠狠地說,一把推開助手。他跨著大步來到龜次郎面前,想抓住對方的肩膀,但同時他看見了這固執的勞工那巨大的肌肉塊,也看出龜次郎根本不會允許老闆碰自己一下。兩個男人在甘蔗地裡互相瞪著對方。其他日本人生怕惹麻煩,但龜次郎與眾不同,他仔細打量著大個子美國人,心裡想:“要是他再上來一步,我就用頭撞他的小肚子。”

雙方油然而生的敬意消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野人威普問石井先生:“他要什麼?”

“他要給營地修一座洗澡池子。”石井重複。

“我就是不明白這個。”威普答道。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