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 4)

夏威夷和美利堅合眾國合併後的日子,野人威普過得並不舒坦。在生意方面,霍克斯沃斯&黑爾公司那些頭腦遲鈍的成員不讓他在公司內部行使任何領導權,因此,儘管他那些由自流井灌溉的甘蔗地生機勃勃,使他變成了身價好幾百萬美元的大富豪,但他卻因為道德上的原因沒法掌握H&H公司的領導權。憑他的聰明才智,其實完全實至名歸。於是他只好來到了考愛島。

懷著大幹一場的激情,他引進了成千上百的日本勞工,修建了灌溉渠,開荒平地,給島民們示範如何用最先進的理念種植甘蔗。他建起了自己的磨坊,用自家地裡的甘蔗榨汁,給H&H公司的貨船裝上了自家的農產品。

懷著同樣的動力,他在海納卡伊建了一座宅子,為自己種上了最喜歡的巴豆叢和芙蓉花。木材從中國運來後,他親自監工,把房子蓋起來,在開闊地鋪上石板。在石板縫裡種上青草也是他的主意,這樣一來,走在上面的人既能感覺到堅硬的石頭,也能享受到柔軟的青草。房子竣工後,景象蔚為壯觀。房子坐落在一座懸崖的邊緣,懸崖腳下發出轟鳴的拍擊聲。然而這座房子裡從未有過幸福和快樂。在威普與第三任妻子搬進這座房子之後不久,威普在卡帕城生意興隆的妓院裡跟姑娘們鬼混,被美麗的華人-夏威夷人混血姑娘秦秦當場拿獲,而秦秦當時已經身懷六甲。秦秦沒有吵鬧,只是立刻叫來一輛馬車,趕回考愛島的首府所在地利胡埃。她在那裡登上一艘H&H公司開往火奴魯魯的輪船。秦秦與威普離了婚,把女兒伊麗姬留在身邊,還有尚未出世的兒子約翰。

現在,兩位威普・霍克斯沃斯夫人都住在火奴魯魯,她們為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了不小的難堪。威普的第一位妻子伊麗姬・詹德思・霍克斯沃斯生活在最上等的傳教士交際圈裡。秦秦・霍克斯沃斯則生活在華人社群。兩位夫人從未謀面,霍克斯沃斯和黑爾公司負責保證她們每個月都能得到一筆生活費。金錢的數額相當慷慨,但都沒有定期寄給野人威普的第二任妻子,瘋狂的西班牙女郎阿洛瑪・杜達爾特・霍克斯沃斯的數目大。她的名字常常出現在紐約和倫敦的報紙上。

在20世紀的最初幾年裡,野人威普獨自一人生活在海納卡伊。他是一個野心勃勃但生活困頓的男人。威普時不時在卡帕眾多妓院裡某個誰也找不到的密室裡過上幾天,跟自己手下的種植園好把式們比個高低,看誰能得到那些東方妓女們的垂青。另一些時候,他振作精神,組織夢幻般的體育競賽,並使之成為考愛島的一大景觀。比如,他有一個很大的馬廄,裡面養了一群美洲考特馬,還修了一個精緻華麗的橢圓形草場,在上面組織賽馬大會。華人和夏威夷賭徒們每逢賽馬便精神亢奮,一場比賽往往把自己一年的工錢輸個精光。威普之所以不信任日本人,部分原因恰恰在於,日本人不會為了賽馬瘋狂下注。他說:“一個不能為賽馬而興奮起來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男人,這些矮小的黃色雜種就是這樣。”每當有人對他說,是日本人讓他比群島上的任何種植園種的甘蔗都多,他就承認一個事實:“工作就是他們的上帝,我因為這個敬重他們。但是我的愛,還是要留給那些愛玩馬的男子漢們。”

每一個季節的最高潮,都是野人威普組織的馬球錦標賽。這是群島上首創先河的比賽,威普本人有三十七匹同一血統的上等種馬。比賽在一片可愛的草場上舉行,位於海納卡伊桀驁不馴的懸崖邊緣。任何一場比賽的高潮,都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過後,選手們頭上扯起的那條彩虹。兩名奪球的旗手會奇妙地經歷傾盆大雨,然後是陽光明媚,隨後又變成柔和的迷霧般的細雨。

海納卡伊舉行的馬球比賽是人們有幸目睹的最美的比賽。島民們往往會徒步走上數英里,就為了坐在那些巴豆叢旁邊觀賽。

野人威普的馬球技術很高超,為了保證他的隊伍的質量,威普總是親自挑選他的魯拿。他隨意坐在一張深深下陷的軟椅上,看著一個個男人順著長長的臺階走下來,仔細打量那人的步態。“柔軟,靈活,走得漂亮。”他心裡暗道。威普的第一個問題總是無一例外:“年輕人,底盤功夫如何呀?”要是對方張口結舌,或者聽不懂什麼叫底盤功夫,威普就會禮貌地將其排除在進一步考慮之外。但如果對方說:“我從三歲就開始騎馬啦。”威普就會繼續問下去。根據考愛島上的傳統,魯拿們一律由挪威移民或德國移民充當,這些人中流傳著威普說過的一句話:“除非馬球技術高,否則別上海納卡伊島。”

威普每僱傭一個人,都會提出三個要求:“把及膝靴擦光亮,擦到鋥亮閃光為止;白色馬褲,必須是雪白的;最後,海納卡伊的魯拿不能揍工人。”

事實上,那些挪威人也好,德國人也好,剛開始時馬球都打得不怎麼樣。威普每天下午四點給他們上課,到了最後,當老闆和魯拿們又擊退了考愛島的挑戰者,衛冕成功的時候,就連日本人都感到無比自豪。

然而,最令人激動難耐的還在後頭呢。一支從火奴魯魯選拔出來的球隊,主要由詹德思家族、惠普爾家族和休利特家族的成員組成。這些人在耶魯大學受過很好的馬球訓練——連續很多年,耶魯大學的很多明星都來自夏威夷。他們租下一艘船,把馬匹和拉拉隊運過來,直撲考愛島。

每到這時,當地種植園的豪類們便全都蜂擁到海納卡伊。涼臺上鋪好十英尺見方的巨大床鋪,八九個人隨意地坐在床鋪旁邊,麻黃木後面搭起了爐灶。到了晚上,男人們穿著正式的服裝,女人穿上從巴黎和廣州運來的精美晚禮服,跳起夏威夷草裙舞。馬球錦標賽常常有四五支球隊參加。這些人住在海納卡伊長達一週。香檳,調情,酒不醉人人自醉。野人威普總能把某位來賓的老婆勾引到某個黑暗的臥室裡去,因此在海納卡伊馬球比賽的上空,流言蜚語總是不消停。

馬球場地和巴豆樹叢只有靠周圍一圈默默無聞的麻黃木的保護才能長得好。麻黃木能夠抵擋暴風,吸收致命的鹽分。而豪類們的生活靠的是默默無聞的日本勞工。他們生活在沒有女人的小棚子裡,將白人與辛勤創造未來的工作隔離開來。

奇妙的是,夏威夷人回到耶魯大學,參加校友慶祝會的時候,他們那些現在生活在波士頓和費城高尚社群的老同學們時常問道:“像你們這樣優秀的人才,為什麼會留在夏威夷?”這時候,詹德思家、黑爾家和惠普爾家的孩子們通常會滿臉神往之色,答道:“你們有沒有參加過海納卡伊的馬球比賽?大海就在你的腳下,風暴挾裹著彩虹而來。馬兒一個趔趄,就會在草坪上留下一道傷疤,露出鮮亮的紅土。你就是在費城住上一百年,也無緣見識海納卡伊那樣的馬術賽季。”那些在費城定居的人永遠也不會懂,可那些曾經繞著夏威夷騎行一週的昔日同窗們卻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年的夏威夷是世界上最好的社會。

馬球選手離開後,草場上的灶臺被拆除,耐心的矮個子日本園丁們像對待傷員那樣悉心修復馬球草坪上的每一處傷痕。這時,野人威普就會癱在他那俯瞰著大海的大宅子裡,喝個酩酊大醉。威普喝醉了酒從來不會變得好鬥,也不會揍任何人。這個時候,他會遠遠離開卡帕的妓院,離開那望得見大海的寬闊涼臺。他在一間黑漆漆的小屋子裡痛飲,這時候他總是想起祖父的教誨:“姑娘們就像星星,你伸出手去,捏住一個尖角兒。後來月亮在東方升起來,體積巨大,完美無瑕。那就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在四十五歲的威普看來,他的月亮顯然還未曾升起。不知怎的,他期待遇到那位他能夠深愛的女人,就像祖父愛著夏威夷公主妮奧拉妮。他認識幾百個女人,但沒有一個值得男人全身心地追求和尊敬。那些外表妖豔誘人的,內心卻卑鄙;那些忠誠的,卻無一例外都乏味得要命。有時候他想,說不定像現在這樣最好:認識幾個卡帕的好姑娘,等著某個厭倦了丈夫的朋友妻子,要不就是去某個工人營地轉轉,說不定會有某個勞工家眷想找點刺激。這樣的生活並不壞,而且長期看來,肯定要比跟一個輕浮的女人結婚再離婚強。每每想到這裡,都會有一束光亮照進威普蜷成一團的小黑屋,那是巨大的月亮從東邊的海上升起,在高高的天空中沿著太平洋莊嚴地劃過。那是一座燈塔,它凝視著萬事萬物,放射出明亮的光輝,將海納卡伊的草坪照得彷彿是一塊銀毯。它不厭其煩,細細地探索,把任何一個被麻黃木吞噬的大宅子都找出來。當月亮找到野人威普的時候,威普會縮回雙腳,像個孩子似的躲開月亮的光輝,但月光追著他不放,於是他便站起身來,拉開窗簾,迎接那月光。他久久地站在閃閃的光輝之中,聆聽著腳下海浪的拍擊,月光會循著一定的路線,消失在參差不齊的西邊小丘之後。

不可思議的是,每到這時,威普手下的夏威夷人竟能覺察到他的情緒。他們三三兩兩,手持尤克里裡神秘地現身,和著島嶼上某種微妙的調子,隨意地撥動琴絃。威普聽見他們,喊道:“哎!你們!普普利,你過來!”人們聚在他身邊,大家不分主僕。威普會抓起一把尤克里裡,彈起祖母教他的某首久已遺忘的歌曲。他成了夏威夷人,傷感惆悵,渴望夜晚的撫慰。他會連續幾個小時和手下人唱著歌,一首接著一首。某個莊稼漢會嘟囔:“哎,老闆,有沒有奧科萊豪酒?”威普便開啟一瓶威士忌,瓶子從一個人嘴邊傳到另一個人嘴邊,夏威夷古老的悲嘆調子也在繼續唱著。東方發白,人們拖著腳步悄悄離去,一次離開一兩個人,那個把尤克里裡借給威普的人會一直留在那兒,直到他不得不說:“我最好走了,頭兒。”就這樣,這個漫長的夜晚結束了。

這樣的插曲之後,野人威普接下來常常會去看看他的鳳梨園。那是一片精心保護的高原,約摸兩個網球場大小,坐落在海納卡伊山谷的高峰上,距離非洲的鬱金香花園大約兩百碼。威普選了一塊特殊的田地,施上肥,以促進鳳梨的繁殖。威普堅信,在高原的田地上種植這種水果,同時在低地種植甘蔗,這最終會成為夏威夷的命運。只要有人願意聽,威普就急著把他的理論講給人家聽。

“看看!這兩種植物是天生一對。甘蔗需要水分,一噸水一磅糖。鳳梨則不然。甘蔗在低地生長,鳳梨在高地。要是把水抽到山坡上去灌溉甘蔗田,那就沒有利潤了,在那兒種植鳳梨才最合算。如果在低地裡種植甘蔗,在高地種植鳳梨,成熟的時候榨糖、裝罐,兩種都能獲利不少。

“見鬼,你以為我為何要到考愛島來?因為這裡既有最好的甘蔗地,又有最好的鳳梨田。我離開這裡之前,一定要掌握一個訣竅,使夏威夷變成世界上最富有的種植園。”

威普只要看著這片集高地旱田和低地水田於一身的風水寶地,他就興奮異常。但只要瞧見自家的鳳梨實驗田,他就會狂躁不已。在他的實驗田裡,有多達十九種不同種類的鳳梨苗。“沒有一種能值一點見鬼的小錢。”他給訪客們看他迄今為止的全部發現。“那個品種的葉子邊緣長著兇殘的倒刺,如果你要在種滿鳳梨的田地裡摘果子準會被劃得遍體鱗傷,那叫伯南布哥鳳梨,種出來的所有該死的伯南布哥鳳梨你都可以拿走。這個帶條紋的是篦葉姬鳳梨,看著不錯,可惜果實有股臭味。那種怪模怪樣的是紅鳳梨,有三種顏色,我一度對它期望很高,但果實太小。我還有些鳳梨長得像老鼠尾巴似的,還有一些看起來像馬鞭,還有些像鐮刀。只有兩種值得一試,瓜地馬拉品種和新幾內亞品種,但在咱們這兒都長不好。”

“那就是說,你現在沒有值得接著實驗的品種?”農學專家們問。

“沒錯兒。它們都沒有商業價值。”

“這麼說來,你認為鳳梨不適合夏威夷?”

“這個,我可不情願說這種話。”

“你還有別的想法嗎,新品種?”

“也許吧……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找到正好適合這座群島的品種。”

每次一說到這裡,霍克斯沃斯就會變得冥頑不化。如果說他早已不再迷戀任何女人,或者說他絕不屈服於俗世的戀愛,這都沒有問題。但他的確對曾經見過的一樣東西抱有確定無疑的渴望。1896年,里約熱內盧旅館曾用一種從卡宴進口的鳳梨招待過他。第一眼看到這個水桶狀的、口感甘美、分量很重的水果,他就知道這個品種應該引進到夏威夷。一開始,他想得很簡單,只要找一個農業專家,對他說:“我想要五千株卡宴鳳梨苗。”就行了。他本想這麼做,但他很快就發現,這種幸運的鳳梨變種生長在蓋亞那海岸,那裡在法國人的控制之下,法國人對這種植物的前景跟他一樣看好。任何一株鳳梨苗都無法得到批准帶出殖民地。在卡宴港口,出境的行李往往被翻個底朝天。當惠普爾・霍克斯沃斯和妻子秦秦從里約熱內盧前往法屬蓋亞那時,還未到達,當地政府就知道他是一位夏威夷鳳梨種植園主,企圖將卡宴鳳梨苗偷運出去。結果,精明狡詐的法國人給威普奉上了無限量供應的卡宴鳳梨,分量重、肥美多汁、香氣撲鼻。但他卻連一株鳳梨苗也沒見到。威普隨口說,想去種植園看看,天卻下起了雨。他想向一個粗俗的官員行賄,索取鳳梨苗,可那人卻偏偏是個政府密探,安插在那裡,就是專等著威普送上門來的。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空手而歸。海關官員把他的行李的每一寸都翻了個遍,滿臉堆笑地安慰他說:“我們懷疑有人想偷運槍支,提供給惡魔島的罪犯。”威普也堆起微笑說:“我同意,你們確實得小心點兒。”他沒得到任何鳳梨苗。

他買了一些替代品種,悉心照料,因為他發現,卡宴鳳梨也是靠雜交培育出來的品種,其母系品種根本不起眼。就這樣,在威普的實驗田裡,那種最單薄的、像老鼠尾巴一樣的棕黃色植物與最好的瓜地馬拉品種得到了同樣的照顧。雜交的結果,比卡宴鳳梨相去甚遠。威普覺得這個方向希望渺茫。他從澳大利亞進口了幾株樹苗,據說也是卡宴品種,但是結出的果子卻不是他在南美洲見過的那種表皮光滑的鳳梨。威普彷彿嚐到了它們的滋味,幻想著鳳梨被塞進一個個專門的特型罐頭。他對這種完美的鳳梨品種著了魔,他知道世界上有這個品種,卻抓不到,於是他越來越痴迷,朝思暮想著要取得一株母系品種。他一度考慮過從荷蘭治下的帕拉馬裡博從陸路秘密轉運,但跟了解那一地區的地理學家討論之後,他發現橫在中間的叢林是無法穿越的。他試圖說服固執的法國殖民地官員,但政府對自己僱員的信任未必超過對威普的信任,不斷對官員進行盤查,所以,儘管他在蓋亞那砸進了兩萬美元的賄賂,卻仍然一無所獲。

一天,一個名叫希林的瘦高個英國人騎著一匹病歪歪的馬來到了海納卡伊。他下了馬,要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水。

“我認為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希林一字一頓,吐字十分清晰。

“我不需要魯拿了,”威普答道,“另外,你的身體也不夠硬朗。”

“我不是來找工作謀生的,”那英國瘦子答道,“我是來賣東西的。”

“我想不出有什麼需要買的。”惠普爾沒好氣地說。

“我能想出一樣東西,你會出大價錢買,霍克斯沃斯先生。”

“什麼東西?”

“兩千株卡宴皇冠原苗。”

威普正在倒威士忌的手好像被凍住了似的。他沒有假裝不感興趣,他的喉結在乾澀的嗓子眼兒裡上下滾動。他把威士忌酒瓶子放下,轉過身來,穩穩地盯住來訪者。

“卡宴?”他問道。

“皇冠原苗。”

“怎麼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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