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 2)

姬氏會的每一次全體大會都十分驚人。上了年紀的兒子們,比如開餐館的亞洲還保留著他的中文名字——姬亞洲——留著大辮子,穿著綢大褂。年輕些的兒子們剪了辮子,穿著現代的美國服裝。他們也選擇了中文名字的英語叫法,比如不叫姬澳洲,而是澳洲・姬。

姬氏會的人在努烏阿努那座奇形怪狀的房子裡聚齊之後,他們便成了形形色色的一群。有些人帶了妻子,到了1908年,還有人帶上了已經成年的孫子輩和漂亮的華人孫媳婦和夏威夷人孫媳婦。每逢年節,曾孫輩便成群結隊地出現,在莊園裡爬來滾去。姬家現在還種植著芋頭和鳳梨。算上女婿和媳婦,姬家人總數已經多達九十七人,但是他們從來沒辦法一次聚齊,因為總有十來個人在美國大陸唸書。耶魯和哈佛還沒有接受過姬家人,但密歇根大學、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都已經接收過姬家的後代。一個華人在夏威夷出生,得到資助,受到法律保護,結婚、看病、入土——可能全要依靠姬家人提供的服務。另外,他可能還得從他們那裡租地,買他們的蔬菜、肉和衣服。

家族裡最顯赫的仍然還是玉珍。1908年,她已經六十一歲了。儘管不再拖著鳳梨走街串巷,肩上挑著那兩隻著名的籃子,玉珍仍然種植鳳梨,派其他人去兜售。她一年比一年矮小,瘦削,頭髮變少。雖然臉上的皺紋顯示出歲月的痕跡,可玉珍的頭腦卻還跟年輕人一樣靈活。玉珍的生活是由安排好的儀式構成的。每一年,玉珍表情凝重而高貴,陪著自己出色的兒子非洲去稅務局繳稅。每年兩次,她領著八九個家族成員來到原住民開的店鋪,給丈夫在中國的大太太寄錢。大太太已經於1881年去世,到此時,低地村的家人仍然每年以她的名義寫信來表示感謝。每隔兩三年,玉珍就把家裡儘可能多的人集合起來,到麻風隔離島祭拜先祖。每年秋天,如同給天神上供一樣,她會帶上六七個最爭氣的孫子輩,到H&H公司的碼頭,給他們買到美國大陸去的船票。老太太總是精心培養著家裡的人才,如同當年對待自己的第一塊芋頭田一樣。

所以,現在掌管規模龐大的姬氏會的,還是她。有兩件事至關重要,遠遠超過了非洲律師的能力。這兩件事情引起了她的注意。趁著曾孫輩的孩子們在土裡打滾的時候,玉珍跟三十幾個年齡較長的孩子們談話。

姬非洲的孩子們需要教導,玉珍便說:“非洲的長女,善敏,你們叫作艾倫的,現在遇上難事了,我的智慧不足以指導她。”

“她幹什麼了?”亞洲媳婦問。

“她愛上了一個豪類。”玉珍答道。開會的人都不吭聲,雖然姬家在玉珍的首肯下——如果不說是在她的慫恿之下的話——總是可以跟夏威夷人自由通婚,可誰也沒有表現出要跟美國白人結婚的意思。艾倫的大膽堅毅在家庭慣例上代表著一種改變。全族人都轉過臉去看著非洲的女兒,一個眼睛明亮、頭腦敏捷的二十歲漂亮姑娘,她也回望著大家。

“那個白人是誰?”亞洲問,他是長子,理應由他來問。

“告訴他,善敏。”老太太說。

艾倫用聖公會學校女教師教的柔和音調說:“他是一個小官員,在珍珠港的海軍艦船上服役。”

姬氏會的人紛紛發出驚駭的喘息聲。一個白人,還是個當兵的!正如五洲姨娘事先警告過的那樣,這真是個大問題。娶了一個夏威夷姑娘的歐洲說:“想嫁給白人已經夠糟糕了,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是好丈夫,還從家裡拿錢出去。嫁給當兵的更是傷風敗俗。每個看重自己身份的姑娘……”

澳洲插嘴說:“這又不是中國。我就認識幾個不錯的海軍士兵。”

歐洲絲毫不讓:“我一個也不認識。”

亞洲說:“我從來不希望看見我的家人跟當兵的結婚。”

澳洲厲聲說:“他是個水手,這差別大了。”

歐洲說:“當兵的就是當兵的,他們都不是好丈夫。”

澳洲喊起來:“你怎麼不把那些想法帶回中國去?那些想法都是中國來的。”

聽到這裡,玉珍出面了,她用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嗓音說:“如果善敏愛上箇中國小夥子,事情就好辦多了。來找我也行,就像個忠誠的姑娘那樣,說,‘五洲姨娘,給我找個丈夫吧。’可她偏偏哪個都不是。”

“她更不應該的,”亞洲難過地說,“是在我的餐館裡。我見過不少姑娘胡作非為,結果都受了罪。”

“一派胡言!”澳洲的妻子不高興地說,“亞洲,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年輕的時候,老躲在你的餐館裡,在那些臘鴨子後面跟澳洲親嘴。什麼壞結果也沒有,除了我後來跟你的懶弟弟結婚了。”

“我那番話才剛剛開始說呢。”亞洲警告。

“一派胡言!”澳洲的妻子大笑起來,她是個很活潑的秦家姑娘,長得很漂亮。

“你知不知道,當初是誰對我吹口哨,讓我知道你弟弟在等著我?”姬家人看著這位長著明亮大眼睛的年輕媳婦,她做著誇張的手勢,直接指著玉珍,那位滿頭銀髮、表情肅穆的族長夫人。

“就是她!她比我們誰都糟糕!”

全族人都為老太太的難堪事吼了起來。最後,玉珍擦了擦漲紅的臉,柔聲說道:“我得承認,是我安排的。但是記住,翠涵是個中國姑娘,還是客家人,她是可靠的。今天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一個白人,還是個當兵的。”

“五洲姨娘!”艾倫插嘴說,“他不是當兵的。你必須丟掉你那些老觀念。”

亞洲問道:“他能帶土地進姬氏會嗎?有錢嗎?”

“沒有。”艾倫堅定地說,“實際上,他還得拿錢出去。因為我需要兩百美元做衣服,以後還有其他費用。”

姬氏會的人又不約而同地抽了口涼氣,他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早早晚晚,族裡會有人想要嫁給白人。事到臨頭,那些怕這些事情發生的人都懷疑,肯定是在密歇根接受了激進思想的非洲那裡犯了錯誤。因此,族裡年長的成員瞪眼看著這位律師,律師忍受著他們責難的眼光。最後,歐洲冷不丁問道:“告訴我們,非洲,你怎麼看?”

鬧哄哄的房間裡出現了良久的沉默,聽得見孩子們的聲音。最後非洲發話了。“我覺得很羞愧。”他說,“我很羞愧,想要嫁到咱們圈子之外的,居然是我的女兒。我讓她接受很好的教育,她母親也要她做個正派的客家姑娘。我覺得羞愧,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突然,他覺得泰山壓頂一般,把臉埋在手裡,輕輕地哭了起來。他給家族帶來的恥辱讓他說不下去了,於是他的妻子接著說:“他覺得他必須接受恥辱,不管他的女兒做了什麼。”

在這個嚴肅的時刻,澳洲插入了一個快樂的音符:“這當然是他的責任。他去了密歇根,就接受了外國人的方式。這正是我們送他出去的原因啊。我記得,亞洲,去賓夕法尼亞的是你的兒子,把美國朋友帶回咱們家的也是你兒子,讓善敏遇上其中一個白人的,還是你兒子。這下好了,他們相愛了!艾倫,如果你摳門的爸爸不給你兩百塊錢,我給你。”

“我想要的不是錢,澳洲叔叔,謝謝您。”

“我的錢肯定給你。”

“我也給你!”澳洲媳婦像唱歌似的說。

“那您給我嗎,五洲姨娘?”

全家人都轉身看著玉珍。玉珍坐在那兒,兩隻飽經風霜的手放在膝頭上。“我只關心一個問題,善敏,”老太太說,“你的孩子出生以後,他們就是白人的孩子了,就不算咱們家的人了。答應我,你每生一個孩子,都給我傳個信兒,我會到原住民的先生那兒去,給他起個真正的名字,我們會把他寫進族譜,把名字送回中國,就像我們一直做的一樣。”

“我兒子不要中國名字。”固執的艾倫頂嘴道。

“他們以後就要了。”老太太說,“他們會想知道自己是誰,這樣,他們就能在族譜裡查到自己的名字。”

隨著姬家人分散在世界各處,男人們在異國他鄉娶妻生子,不斷有信件寄到玉珍手中。她的兒子們把信件讀給她聽,玉珍會把每個孩子的出生記錄下來。她為每個男丁都起一個正式的大名,並在中國登記。

正如她在1908年這一天所預測的一樣,有一天,有個這樣起了名字的男孩,的確想要知道他的中國那部分的血脈是怎麼回事。他來到火奴魯魯,你根本看不出來他是華人,他求見已經老態龍鍾的玉珍,她則會拿出一本她自己看不懂的書,由翻譯從中挑出那個混合了中國、德國、愛爾蘭和英國血統的男孩想要的資訊,以便他稍微瞭解一下自己的身世。

不過,在這特殊的一天,老太太關心的是姬非洲的孩子們。大家都不情願地同意了姬律師的女兒姬善敏——當地人叫她艾倫・姬——嫁給那位做水手的心上人之後,玉珍清了清嗓子,說:“現在該想想讓香港進普納荷學校的事了。”

亞洲抱怨了一句,美洲滿腔怒火地起身離開了房間,而其他的家人都轉過身去,瞧著非洲的小兒子。這孩子腦袋方方正正的,今年才十五歲,可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全家上下都相信,年輕的坤空——家裡人都叫他香港——繼承了父親的聰明頭腦。他特別擅長算數,懂原住民語言、客家語、英語和夏威夷語,似乎在理財方面具有非同一般的天才,不管他手裡有多少錢,都能迅速膨脹。透過把這些錢借給數量眾多的表兄弟們——他的利率是標準固定的周息,按一分利算——每到禮拜五放了學,他便一絲不苟地要債。他的名字裡有個“坤”字,這表明他是第四代——坤空,意思是大地上空——這孩子是土命。在姬家這一代之中,有二十七個孩子的名字裡有個坤字,其中一個是坤空的親兄弟,剩下的都是堂表親。坤空是他們當中最聰明的,如果姬家有人能擠進普納荷,那麼非香港莫屬。這個問題交給大家討論,全家人都緊張了起來。

“香港的娘,給我們說說,你兒子的功課怎麼樣?”女族長髮話了。

姬非洲的太太是秦家兩個漂亮姑娘的老大,她說:“他的分數很優秀。他容易衝動,但還沒捱過訓。我為我兒子的成績感到十分驕傲,我覺得他值得全家對他的關心。”

“香港覺得他能跟上普納荷學校的功課嗎,如果人家讓他入學的話?”玉珍問。

全家人都盯著他看,少年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但他很想進普納荷學校,所以強忍著害羞,彎起一隻胳膊說:“要是蘭家的兒子能跟上,我就能跟上。”

提到蘭家的兒子,姬家人心裡都不是滋味。十幾年來,姬家人一直在努力送兒子進普納荷學校,那是夏威夷精英的搖籃,但因為種種原因總是不能如願,即使他們家族十分富有,還擁有姬非洲這樣首屈一指的專業人士。蘭家卻沒什麼出眾的地方,只不過他們的族長是個牙醫,喜歡發表公眾演說,經過一番成功的運作,結果送了家裡的一個孩子進了普納荷。

玉珍說:“我認為,現在我們碰上了一個好機會。我已經問過一位親密的老朋友,他告訴我,要讓香港入學,咱們應該怎麼做。”玉珍示意了一下,一位孫子跑出去領進一個高個子的禿頂男人,長著猙獰的白鬍子,周身上下洋溢著火熱的激情,他進了鬧哄哄的房間。他吻了吻玉珍,然後用華麗的中文大聲說:“啊哈!我們得謀劃謀劃怎麼對付白人!警鐘敲響了!中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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