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 2)

在十三年的時間裡,酒川龜次郎每天早晨三點三十分起床,砍倒野杏樹,儲存起來留著燒熱水池用。然後他跑步去上工,一直幹到天黑,再跑回營地生火。他現在跟前十個洗澡的人收兩分錢,讓他們享受乾淨的熱水,願意跟在後面的,每人收取一分錢。在一年的時間裡,龜次郎攢下了一筆為數不少的美元,像海納卡伊所有的日本勞工一樣,他興奮地看著自己的秘密基金達到了那個神秘的數字:四百美元。

自19世紀80年代首批日本人到達開始,大家全都贊同一點:誰帶著四百美元現金回到廣島,誰從此之後就可以過上武士那樣的生活。“只要攢夠了四百美元,”工人們互相鼓著勁兒,“就能買上三塊上好的稻田,建一座大房子,想要多少件和服就有多少件和服,過上富足的日子。”每一個種植園勞工都暗下決心一定要攢夠四百美元,可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

儘管這些男人有著良好的願望,可錢從指頭縫裡花出去的速度還是十分令人震驚。拿龜次郎來說,他的弱點既不是酗酒,也不是女人。他的愛好可貴得多了——為了朋友和愛國主義精神——這兩樣愛好讓他的積蓄總是見底。要是哪個勞工遇到了解決不了的危機,他總會找到龜次郎,直接提出:“我需要八十一美分。”

“你為何不從卡帕的日本放債人那裡借錢?”龜次郎問。

“在卡帕,如果你借八十一美分,明天你就得還錢,還得再加上八十一美分。”那工人解釋。他說得沒錯。在夏威夷,白人對東方勞工盤剝得再厲害,也比不上東方人自己對同胞的壓榨。靠近日本領事館的人形成了這樣一個行業,新來的工人得付一筆押金來保證自己的錢最終能匯到日本,於是他們存下了數量相當可觀的錢財。年復一年,沒有利息。最後要寄回日本的時候,那筆押金卻不知所終了。有些日本人就這樣發了大財。隨處可見的歪門邪道讓工人們的財產毫無保障。每個月十分利息都十分常見。所以自己也穿著破衣爛衫的龜次郎總得擠出錢來給他的朋友們。

有些日本人開始從日本娶來新娘,這樣做往往得花上一大筆錢,給整個家族都帶來沉重的負擔。得在卡帕照相、匯錢,還得去一趟火奴魯魯簽署檔案,在商店裡買結婚用的黑西裝。壯小夥龜次郎給好多對新人祝福擔保。這可是件兩敗俱傷的事。他發現,一對男女在一起,很快就會生出小孩子,給家庭帶來進一步的財政危機,並因此會持續掏空他的錢財。他似乎在為所有人的幸福付出,只是苦了他自己。

他最大的開銷還是忠君愛國精神。只要有僧人從考愛島帶著新的軍事訊息過來,龜次郎總是那個捐款最起勁的人。火奴魯魯領事館的官員來給大家講從國內傳來的大事,龜次郎為他們付旅館的賬單。他給日本學校捐錢,給日本教會捐錢,最主要的是,資助那些定期在群島上巡迴的日本說書人。

這些人是龜次郎生活中的快樂。只要有一件事發生,他就會加快速度幹活,急不可待地等著禮拜天下午。到時候,整個日本社群都會聚集在某個麻黃木公園裡,坐在乾燥的松針上,等著說書人的到來。下午一點半,日本人吃完由壽司和三文魚組成的午飯後,一個活動舞臺搭起來了,由木板構成,上面鋪著一塊傳統花樣的布,舞臺上放一張低矮的小桌,桌上擺著一把合起來的摺扇。人群安靜下來,日本來的訪客,通常是個上了年紀的禿頭男人,寬肩膀,穿著漿洗得硬硬的制服,制服的尖角像蝴蝶翅膀一樣掃過。他腳踩白色木屐踏上舞臺,似乎花了一會兒工夫,祈禱自己的聲音能強大些。當他的觀眾屏住呼吸,在陽光下等著他的時候,他拿起摺扇,唱了起來。

“我……將要……講到……一之谷之戰。”他用悲痛的語調唱道,每個字眼兒都含在嘴裡,吐出之後又馬上收住。剛開始,他好像是一座被禁錮的火山,即將狂暴地噴發,隨著那七百多年前的戰役進行下去,他的故事漸漸展開,聲音也開始獲得新的力量。他依次飾演每一個人物:一會兒是勇敢的戰士熊谷,一會兒是英俊的青年敦盛,一會兒扮馬兒,一會兒扮懸崖,一會兒發出笛聲,一會兒他是大英雄義經,一會兒又裝成女人。他越演越興奮,頭上的血管都暴凸出來,好像要炸開一樣,脖子上的肌肉清晰可見,就像埋在面板之下的鉛筆。每一次古老戰役的每一次危機,他都會怒吼輕吟,時而抽泣,時而喜極而嘯。當敦盛彌留之際——這個迷人的青年戰士吹著一根長笛——說書人便顯出悲傷欲絕的樣子,那悲傷彷彿可以觸控似的,臺下的觀眾全都抹著眼淚。

麻黃木下的日本英雄主義那麼熾熱。女人多麼美貌,多麼忠實。男人又是多麼勇敢。戰役漸漸接近悲劇的尾聲,種植園的農夫們紛紛為死去的人灑下淚水。說書人加上了幾句原本不屬於這個故事的臺詞,他被告知,對於像考愛島這樣遙遠的殖民地,這樣的情節特別合適:“然後……當……敦盛……的魂靈……離開了……一之谷……的平原,”說書人悲痛地訴說著,“他回頭望望那將他屠殺的大英雄,心中暗道:‘他們是日本勇敢的武士,只要他們活著,祖國就不會發生危險。他們可以在艱難中長途跋涉。他們可以為了天皇不吃不喝。他們不畏懼敵人,任何暴風驟雨也無法阻擋他們。他們是地球上最勇敢的人,為了正義的事業和日本的榮耀抗爭。看,他們在戰場上是多麼強壯、多麼高貴、多麼華美。哦,我多希望能夠再跟他們一起,那些日本的勇敢武士。’”

一場節目包括四臺說書,每一臺都超過一個小時,像一之谷之戰這樣的著名選段需要將近兩個小時。就這樣,一個下午悄悄地被黑暗吞沒。一個人分飾如此眾多的不同角色,他的聲音像施了魔法一樣忽高忽低,幾乎達到極限,竟還能堅持五個小時之久,其中的秘密不得而知。

海納卡伊說書大會的最後一個節目成了最好的節目。說書人會宣佈:“今天,我給大家帶來了一個特別的禮物!我們的故事講的是伊藤上校,他在亞瑟港奮不顧身地撲倒在俄國軍隊的槍口下。”於是就有人想起,他們的酒川龜次郎曾在火奴魯魯勝利大遊行中扮演過伊藤少校的角色。大家讓他回去拿來軍裝。當說書人講述那個關於伊藤將軍和俄國槍口的慷慨激昂的故事時,身高只有五英尺一英寸的龜次郎就站在旁邊,垂著兩條鐵環似的胳膊。他在舞臺邊立正,站得筆直,身上穿著的皇軍軍裝由火奴魯魯的女人們親手縫製。每到此時,都會有奇異的事情發生;他成了伊藤將軍。他幾乎能看到俄軍的槍炮,能聞到裡面的火藥味。軍隊離開東京時,龜次郎幾乎能聽到天皇那些莊嚴的訓話。當上校為阻止野蠻人侵略日本而陣亡時,龜次郎也死去了,他進入了英雄們的萬神殿。龜次郎成為了日本精神的一部分,成了一個沒有武器的戰士,然而他卻可以為了天皇隨時赴死。正是在這樣激動的時刻,龜次郎為日本軍費、軍事醫院和所有這些豐功偉業捐出去一大筆錢。

日本不斷召喚著他們,驚心動魄的日本歷史又是那麼偉大壯闊。龜次郎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想在夏威夷久留。他們一天干十二個小時的活,漲了工錢之後能掙七十三美分。他們希望能帶著四百美元回到廣島,開始光明的未來。雖然白了頭髮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大部分人永遠也存不夠回家的錢,但就連最絕望的人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放棄了希望。

有一天夜裡,看完一部日本電影后,和尚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一道電影放映機的光線照在他身上。“酒川龜次郎,出列。”和尚說,於是那壯實的小夥子也站到了燈管下,眨巴著眼睛,把左拳擋在嘴邊。“火奴魯魯的領事館告訴我,”和尚說,“日本的天皇陛下將這條綬帶授予酒川龜次郎,代表福島災難中陣亡的戰士對他的貢獻進行獎勵。全日本都為這個男人感到自豪。”

對於龜次郎來說,這最後幾個字並不是一句空話。他相信日本的每一座村莊都瞭解他忠誠的行為。他能想象得出,人們傳頌著他的事蹟,甚至傳回了他的故鄉。他能看見自己的雙親得知兒子成為一名正直的日本人時是多麼高興。全日本都為他感到驕傲,對於龜次郎來說,這就足夠了。

十三年來,龜次郎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為能夠見到日本人而激動萬分。他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攢夠四百美元和返鄉的船票錢。

1915年的春天,麻黃木吐出節瘤,以備來年生長,生長在紅土地裡的鳳梨開出了花蕾。這時,龜次郎聽到了鳥兒的一聲鳴啼。那不是龜次郎所熟悉的海鳥的聲音,這些鳥兒挨著懸崖向上飛翔。也許這隻鳥兒來自正值冬天的塔希提島;也許它只是穿過考愛島飛向阿拉斯加,去找尋豐饒的、遍佈昆蟲的地方度過夏日。龜次郎並沒看見那隻鳥兒,但是他聽到它振翅飛過,龜次郎呆立在鳳梨田的中央,心裡想道:“我已經三十三歲了,歲月正在從我身邊飛速流逝。”

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鬱,一幅圖畫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洋子在廣島等著他,她站在水田邊上,也有鳥兒從她身邊飛過。洋子伸出雙手,瀨戶內海上吹來的霧氣令龜次郎聽不真切她的哀求。龜次郎第一次沒有在三點三十分起床,他不再管洗澡池了,把它扔給一個朋友管理。他到處遊蕩,無法填補的空虛噬咬著他。龜次郎想去卡帕和妓院,但放棄了這個想法。最後,他做出了一個在他之前已經有幾百個人做出的決定:“先忘掉回日本的事,但我會用我的錢把洋子接過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正在用鋤頭挖鳳梨樹,當時才下午兩點鐘,但他丟掉鋤頭,在一種樂滋滋、暈乎乎的狀態中走到道路上,來到了卡帕。在那裡,被放逐的橋本開了一家照相館和一家代理回日本的船票的公司。龜次郎壓抑著驕傲的情緒,走到叛變者身旁說:“我想照相,寄回日本。”

“回家刮刮臉,”橋本十分乾脆地說,“再穿上黑西裝。”

“我沒有西裝。”

“石井營地有一套。大家都穿那套。”

“我不想穿借來的西裝。”

“不寄回一張穿黑西裝的照片,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你?”

“誰說姑娘了?”

“顯然,你想結婚了。我為你高興,願意給你照一張好照片。但是先刮臉,然後穿上黑西裝。”

“多少錢?”龜次郎問。

“照相三美元。姑娘的船票七十美元。火車費、置裝費和在家鄉辦酒席的錢加在一起,差不多七十美元。總共一百四十三美元。”

這樣一個數字會把攢夠四百美元的計劃至少推遲三四年,龜次郎不禁猶豫了。

“我不知道,”他說,“請別告訴任何人。”

“我是照相的,我不跟別人說話。”

“我可能會回來的。”龜次郎說。

“你會回來的。”橋本像個預言家似的說。接著,像對所有曾經驅逐過他的日本人一樣,橋本粗魯地對龜次郎說,“你肯定會跟那個女孩結婚,然後永遠回不到日本。這件事你可得想好了。”

龜次郎使勁兒吞了口口水,眼睛不看攝影師。

“我要回日本,”他說,“你幫了我個忙,橋本君。有那麼一陣兒,我真渴望能有個老婆,於是我想:‘我要把錢花在這件事情上。’可你告訴我,那樣做意味著什麼。晚安。我不會回來的。”

他離開攝影師的鋪子後,有一群一半日本血統,一半夏威夷血統的孩子跑過他身邊,嘴裡嚷嚷著一種地球上誰也聽不懂的語言——狂野甜美的孩子們說的混合土語,裡面什麼語言都有一點兒——孩子們朝他撲過去,一個留著日式童花頭的小女孩嘴裡喊著:“ごめんなさい(對不起)!”龜次郎一時衝動,蹲下來摟住那孩子,把她的臉貼緊著自己的,孩子一下子軟軟地靠他胳膊裡。那孩子雙腿亂踢,用夏威夷語和葡萄牙語喊著:“我得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門廊裡的橋本——他心裡還恨著那些把他趕出來的人——大笑起來,說:“你懷裡的是我的女兒。我有六個孩子,其中有四個兒子。”

龜次郎心煩意亂地走回家,小女孩的髮香灼燒著他的鼻孔。走到營地,看見那排長長的、乏味的、沒有女人生活的磚房時——他在那裡已經生活了十三年——龜次郎直接衝到石井君面前說:“你得寫一封家信。”

“你想結婚?”書記員問,他看出苗頭來了。

“是的。”

出乎龜次郎的意料,瘦小的書記員突然抓住龜次郎的手,說了句心裡話:“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需要花多少錢?”

“不多!”龜次郎興奮地叫起來,“照相三美元。船票七十美元。加在一起一共一百四十三美元。”

“就這麼幹!”石井君宣佈,“我今年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我也是。”龜次郎承認,他在地板上坐下口述,石井君拿出毛筆:“親愛的媽媽,我已決定娶妻,稍後我會給您寄上我的照片,這樣您就可以交給洋子小姐,讓她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只要您告訴我她願意來夏威夷,我就寄錢過去。這並不是說我不回家了。只是我得在這兒多待上一段時間。您忠誠的兒子,龜次郎。”

等了九個禮拜才收到回信,龜次郎被其中的內容驚呆了。他母親寫道:“你真是個傻孩子,怎麼會以為洋子小姐還在等你。她十二年前就結婚了,現在已經有了五個孩子,其中有三個兒子。你怎麼會以為一個自尊自愛的姑娘會等著你?但是也沒關係,隨信附上一位很不錯的姑娘的照片,她叫純子,她願意跟你結婚。她是咱們村裡的姑娘,一定是個好妻子。請寄錢來。”

一張四英寸長、三英寸寬的照片反著掉在床上。龜次郎讓那照片在床上放了一會兒,他無法想象當自己把照片反過來的時候,上面居然不是那位一直被他放在心靈神殿裡的洋子姑娘,而是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他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指頭捏著照片的邊緣,把腦袋扭到一邊去瞅了一眼。突然,龜次郎把照片一下子翻轉過來,喊道:“哦!看看這漂亮姑娘!看看她!”

一大群人圍過來看那照片,有一些人嚷道:“這樣的姑娘絕不會嫁給你這樣的鄉巴佬的,龜次郎!”

“告訴他們,信裡怎麼說的!”龜次郎對石井說。

書記員大聲宣佈了:“那女孩的名字叫純子,她願意嫁給龜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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