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 2)

1916年8月19日,發生了一件改變夏威夷歷史的大事。正如很多同類事件一樣,當時人們並未認識到它的重要性。這件事的起因是一群德國魯拿喝醉了酒,又正巧牙疼,而後者正是前者的原因。

在一般情況下,種植園的魯拿們是一群硬漢,他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行為也比較符合規矩。他們大多來自德國和挪威——先把兄弟接過來,然後再叫上一個表兄。魯拿家庭以這種方式源源不斷地從祖國往這裡注入新鮮血液——類似詹德思&惠普爾公司這樣的商行總是僱傭魯拿們來監督種植園裡的莊稼漢。原因有兩個,首先,很難想象一個東方人會從底層提拔上來,這既因為很少有人學得會英語,也因為沒有人願意留在夏威夷;其次,這也是最大的原因,豪類們不願意看到華人或日本人進入管理層。從歷來的慘痛教訓中,大種植園主們發現,讓美國人當魯拿往往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有點能力的美國人總想做辦公室工作,沒什麼能力的又不願意去管理那些東方來的莊稼漢。

所以,夏威夷就不得不引進歐洲人來管理種植園。如果說夏威夷社會的頂層是由黑爾家族和惠普爾家族這樣的新英格蘭家庭構成,那麼第二層,也就是實際的管理層,是由曾經當過魯拿但業已離開種植園,開始自己做生意的歐洲人組成的。在這些歐洲人中,無論是做魯拿還是後來成為公民,德國人都最成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要談到的歷史事件就是由一個德國人引起的,然而,也許這應該歸咎於他的牙痛。

一天早晨六點鐘,這個德國人正穿過石井營地往前走,他的皮靴擦得鋥亮,身上的白色粗布褲子燙得十分平整。最近一段日子以來,他老是被那排長長的平板房裡的日本勞工弄得心煩意亂。這些人為了製造出發燒的假象而喝下大量醬油,好得到一天假期,而他決定結束這種鬧劇。要是哪個說自己發了燒,他就得往德國魯拿臉上吹一口氣,要是嘴裡有一股醬油味兒,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他了。

19世紀時,魯拿們可以放開手腳隨便虐待東方勞工。曾經有虐待狂工頭把兩個華人的大辮子綁在一起拴在馬尾巴上,然後抽打那牲畜,讓馬兒在紅土地上拖著嚇癱了的東方人狂奔。魯拿慣於隨意鞭打華人或者日本人,就跟抽打一個不願意上學的小孩一樣。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風氣,歐洲人在甘蔗地裡一向是殘暴的土皇帝。隨著鳳梨的引進,受虐者有了一種輕鬆的報復方式,他們穿過一排正在開花的植物,打落幾朵花蕾,這樣,結出來的果子就會缺上一角。漸漸地,魯拿們也就放棄了動不動就用鞭子和拳頭的特權。種植園的生活還不算太壞。

1916年8月19日,這個德國魯拿發現有兩個日本人發了“醬油燒”,他不管這兩個人有沒有發燒,就把他們用手銬銬起來帶到了甘蔗地。隨後,他離開單身漢住的營地,走進酒川龜次郎和他的妻子順子住的房子。一見龜次郎還躺在床上,他心頭不禁升起一股惡氣。這位魯拿也不想想,十四年來,龜次郎從來沒有因為生病誤過一天工,他的病根本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德國人只看見又有一個日本人躺在床上假裝發燒而已。

“你往我臉上吹口氣。”他用粗重的土語沒好氣地說。

龜次郎根本不知道喝醬油發燒的把戲,他沒有聽明白這句指令,這讓魯拿更加相信他在耍賴。魯拿搖晃著小個子莊稼漢,又吼了一遍:“你往我臉上吹口氣!”他把身子探到床上。龜次郎的妻子順子心疼生病的丈夫,給他擦了身子,還喂他吃了米飯和醬油,所以他嘴裡那股明顯的一準兒錯不了的醬油味直衝魯拿的鼻孔。德國人認為小個子日本人是在裝瘋賣傻,這讓他怒不可遏,他的腦袋已經被酒精衝昏,再加上本來身體就不舒服,他一把拖起病人,開始用大多數魯拿隨身攜帶的鞭子抽打龜次郎。

他打了幾十鞭,可房間過於狹窄,大多數都沒怎麼打著。這時候,從龜次郎太太的表現和龜次郎的表情中,德國人意識到,這個男人可能真的生病了。但人已經揍了,魯拿覺得自己沒有退路。“穿衣服。”他吼道,到夏威夷之後第一次生病的龜次郎稀裡糊塗地套上衣服,魯拿站在他身邊,手裡搖晃著鞭子。他把龜次郎趕出小屋,來到鳳梨田,對其他人宣佈:“醬油,找麻煩!有很多活要幹!”

正發著高燒的龜次郎一直幹到中午,然後他的一條腿站不穩了。“他昏倒了!”日本人喊起來,大家停下手裡的活兒,把他拖回小屋。德國魯拿看到事情這樣變化,感到很害怕,他馬上去找種植園醫生,說:“你得說,這是醬油燒,我們得口徑一致。”

那醫生是個什麼活兒也幹不了的老騙子,他馬上明白了,但還是被日本人的高燒嚇了一跳。在公開宣佈那人裝病之前,他給龜次郎灌了不少藥。然後他跟魯拿一個鼻孔出氣,用混合土語大大地發表了一通演說,激烈地抨擊喝醬油的無恥行徑。和魯拿騎馬回去時,他警告說:“那個小個子渾蛋這次死不了,但有時候他們是真病了。”

“你怎麼知道?”德國人問。他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但酒川龜次郎覺得,這件事遠遠沒完。十四年來,他對僱主忠心耿耿,就像所有的日本人對待上司的態度一樣。那個狂熱的禿頭說書人的每一段評書講的全是下級要忠於上司。自殺行為、殺人當祭品、伊藤上校在亞瑟港的勝利都是源於這種忠誠意識。說書人之所以千里迢迢從東京來到考愛島這種窮鄉僻壤,就是因為日本皇室希望提醒所有的日本人,他們對上級有著永不磨滅的忠誠,在目前情況下,上級就是天皇和他的軍隊。對於這一課,誰學得也不如龜次郎好。對於龜次郎來說,忠誠和正直是與生俱來的品質。龜次郎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一直是他身著伊藤上校的軍服,立正站好,身旁的說書人高聲講著那個故事:伊藤上校和俄國槍炮在亞瑟港的故事。在龜次郎的幻想中,自己就是伊藤上校。

但是他遭到了怎樣的對待?燒退了之後,他對最親密的朋友們嘟嘟囔囔地說:“最糟糕的不是用鞭子抽我,雖然那也挺疼的。我倒在地上的時候,他踢了我!用鞋子踢了我!”

要是德國魯拿被法官盤問,這件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他可能永遠也說不清,因為對魯拿來說,用腳踢人是家常便飯。但對於日本人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侮辱。跟龜次郎爭論被踢並不比被鞭子抽更糟糕是沒有意義的。龜次郎知道,在日本的評書裡,最慘烈的一幕就是,惡棍放倒了英雄之後,脫下腳上的草鞋,像舉行儀式似的,打著那倒地不起的英雄,每到那個時刻,龜次郎都會喘粗氣。他知道,只有置對方於死地才能報復這樣的奇恥大辱。

“他踢你了?”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悄聲問道。

“是的。”

“一個無知的、沒教養的德國人踢一個日本人?”

“是的。”

“今天全日本都將蒙受羞辱。”來看他的人嘟囔著,他們也感到十分恥辱,然後離開了。

只剩下龜次郎一個人。他轉過臉去,對著牆壁抽泣起來。他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知道得想個辦法復仇,這是至關重要的。就像來看望他的人所說的:“全日本都將蒙受羞辱。”

他那大塊頭、四方臉的妻子明白他內心的煎熬,用各種溫柔的方法使他平靜下來,細心地往潰爛腫脹的傷口上抹藥膏,但她的做法沒有任何效果。日落時,丈夫宣佈了自己的計劃:“我要去借石井君的劍,天黑之後,我要偷偷溜到魯拿的房裡,站在他門口的臺階上,切腹自殺。這將給他帶來極大的羞恥,日本將恢復榮耀。”

“不!”順子懇求道,“那個愚蠢的德國人不會明白的。”

“他早晨在我的屍體上摔個跟頭之後,就會明白了。”龜次郎答道。

“哦,不要去!”順子哭了起來。她和丈夫共同生活還沒滿一年,然而她已經發現,丈夫是她耳聞目見過的最出色的男人。丈夫又善良又開朗,生活簡樸,樂於幫助朋友。他有時候也喝醉酒,但喝多了就會笑個不停,最後只得伏在她的肩膀上才能回家。在所有的日本人集會的公共場合,丈夫都會代表祖國的榮譽。他穿著伊藤上校的軍服,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就算是為了國家的榮譽,她也不願意看到丈夫在魯拿那樣的惡棍家門口切腹自殺。

“龜次郎,”她悄聲說,“別想那把劍了。有一個更好的辦法,等你的身體好些再說。我給你吃米飯和魚,這樣你就會跟以前一樣強壯。然後你躲在小路上,等那個魯拿一過來,你就撲過去把他打倒,然後用鞋子踢他兩腳。”

“德國人可是大個子。”龜次郎說。

“那就多找幾個人幫你。”順子策劃道。

“我不會躲起來的,”龜次郎說,“有損日本的名譽。”

“那就走到他面前,”順子說,“然後把他打倒。”

龜次郎和德國魯拿的身高差距,似乎比順子和德國魯拿的身高差距更大,於是這小個子勞工躺在病床上又想出了另一個方案,既能羞辱那位魯拿,也能恢復自己受損的名譽。他等待著自己恢復力氣,等待著時機的到來,同時探聽那位魯拿的行蹤,並設下陷阱。他守在一條德國人回到監管者營地的必經之路上。當龜次郎看見那鐵塔似的魯拿走過來時,他由於激動而渾身顫抖著。德國人跟他差不多擦肩而過的時候,龜次郎突然高喊起來:“凡・史萊姆先生!”

對方嚇了一跳,停下腳步,握緊拳頭,擺出一副自衛的架勢。接著他便認出,劫持者是那位模範工人龜次郎,魯拿已經忘了自己剛剛抽過他一頓鞭子。他稍稍放鬆了戒備,問道:“你叫我幹什麼?”

令他驚奇的是,那小個子日本人彎下腰,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草鞋,像一位德國戲劇裡的少校一樣,站得筆直,用沾滿塵土的草鞋敲了敲面前人的肩膀。此時此刻,龜次郎以為自己會被對方一拳打倒,而他那些藏在樹叢裡的朋友們正準備蹦出來圍攻魯拿。

什麼也沒有發生。那大個子魯拿稀裡糊塗地瞪著莫名其妙的攻擊者,他低頭看看光著的腳,聳了聳肩膀。

“你說話,龜次郎?”他問道,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龜次郎打心眼兒裡看不起這個不知榮譽為何物的男人。他轉過身去,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光著,一瘸一拐地往營地裡走去。大個子魯拿更糊塗了,眼睜睜地瞧著龜次郎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他走在路上,聽到旁邊的甘蔗地裡有人發出壓抑著的嘲笑聲,當他突然轉過身去找的時候,除了搖曳的甘蔗之外,什麼也沒看見。

那天晚上,酒川龜次郎成了石井營地裡的日本英雄。

“再給我們講講你是怎麼羞辱那個魯拿的!”崇拜者們求他。

“跟我對我老婆說的一樣,我走到他面前,喊道:‘哎,你,凡・史萊姆先生!’然後我就脫下自己的草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敲了他的頭?”一個沒有在甘蔗地裡的日本人問,“他沒有任何反應?”

一個藏在甘蔗地裡的男人說:“他呆住了!他害怕了!我都能看見他發起抖來!他那時候是多麼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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