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 2)

酒川龜次郎結束了隧道工程,攢下來的錢從他粗糙的手掌裡以這樣那樣的方式一點點花光後,事實證明,他的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他願意找一份類似管理炸藥那樣的工作,但沒什麼希望。於是龜次郎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來到火奴魯魯西邊的自流井種植園,也就是原來的瑪拉瑪甘蔗種植園。他在那兒幹活,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掙七十七美分。

人家分配給他一座二十英尺寬、十四英尺高的板房,並闢出六平方英尺的涼臺。小屋旁邊靠著一座鬆鬆垮垮的小棚子,順子就在那裡用一隻鐵鍋做飯。房子下面由幾根一英尺高的杆子支撐著,形成一個空間,天氣熱的時候,孩子們可以爬到下面去乘涼。這房子又髒又擠,住著並不舒服,但是很幸運,房子後面恰好有足夠的空間讓龜次郎建起一個熱水池。所以,雖然全家收入微薄,可還是比鄰居們過得好些。鄰居們只能付錢來使用龜次郎的熱水池。

另外,酒川太太還可以補充一些家庭收入。她在甘蔗地幹活,一天能掙六十一美分,孩子們就交給鄰居看管。每天黃昏,全家聚在一起盡享天倫之樂。孩子們漆黑的頭髮在額頭前高高低低地跳躍,迎接父母回家。但這天倫之樂中同時也暗藏著困惑。酒川夫婦雖然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並不總能聽懂孩子們在談論什麼。比如,有天晚上,他們用日語問一個鄰居在哪裡,他們的女兒禮子,一個聰明、眼睛很明亮的漂亮姑娘說:“他fadder pauhana konai。”她的父母想了一會兒才明白,fadder 是胡亂說的英語,pauhana是夏威夷語,意思是“結束工作”,konai才是正確的日語,意思是“還沒回來”。

所以,對於龜次郎來說,他當然想把自己的女兒送回日本,而他也正是這麼做的。要是禮子的日語停留在現在的水平上的話,要想給她找個像樣的日本丈夫可比登天還難,所以龜次郎讓她去一所由一位從東京來的老師嚴格管理的學校學習。龜次郎的頭頂貼著一個顯眼的標語,上面寫的字龜次郎不認識,但那位老師——一個弱不禁風的年輕人——說:“忠於天皇。”他接著說,“我們在這裡與在日本一模一樣。要是你的孩子不學習,她得承擔嚴重的後果。”

“你會教她天皇的事情和日本的偉大嗎?”龜次郎問。

“就跟她回到廣島唸書學的一樣。”老師保證,從他用手指頭敲那些淘氣男孩子腦袋的樣子來看,龜次郎很放心,他的孩子算是跟對人了。

事實上,禮子根本不需要紀律的管束,她學得很快,又樂在其中。她是班裡年紀最小的學生,成績卻高居榜首。每天晚上,她赤著腳丫跑回家,用標準的日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時候,龜次郎都驕傲極了。她已經學會了認字,龜次郎還不認字呢。

瑪拉瑪種植園的生活還有其他幾個方面令他不甚滿意,這些都跟錢有關。住在瓦胡島比住在考愛島貴多了,可龜次郎掙的卻比以前還少。大米、魚肉、海帶和鹹菜全在漲價,可現在有五個孩子得養活。男孩子都比豬還能吃,衣服也比以前貴了。雖然順子很節儉,可她時不時也需要添件衣裳見人呀。有一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龜次郎看著操勞的妻子準備拿著鋤頭出去幹活,突然想道:“她一直穿著同一條裙子,同一件帶圓點的襯衣,頭上纏著同一塊白手帕,同一頂草帽已經戴五年了。這些衣服都破破爛爛的了。”

當他想給她買幾件新衣服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沒有錢,這時龜次郎才意識到,雖然家裡有兩個大人在幹活,可酒川一家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因此,當一個不尋常的客人到達瑪拉瑪種植園的時候,龜次郎正好是最容易受影響的。來人正是石井君,他現在是日本勞工協會的代理人。石井君帶來一個訊息,說跟威普・霍克斯沃斯這樣的大種植園主進行了一系列談話之後,他的組織能夠為日本勞工爭取到體面的工資。

“聽聽!”他對一群秘密聚集在一起的工人們說,“我們要求一天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工錢,女人九十五美分。你們能想象那會把你們的生活質量提高多少嗎?每天的工作時間縮短為八個小時。如果收成好,十二月份還能拿到獎金。如果你們星期天工作,算加班。女人生孩子之前可以休息兩個星期。”

男人們聽得目瞪口呆,在小草屋裡憧憬起新的生活,他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什麼時候才能交上這種好運,外面就響起報警的口哨聲,有人驚恐地喊道:“魯拿!魯拿!”

四個大個子德國人衝進集會場所,小個子石井先生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抓住了。魯拿們把他拽到院子裡的土地上,雖然並無必要,可還是有好幾個人用手抓著他。魯拿們很高興能嚇他一嚇,在他身上結結實實地打了幾拳,然後把他踢到通往火奴魯魯的路上。“別再帶著一腦袋激進思想來瑪拉瑪種植園了,”他們警告說,“下回,少不了你的皮裡基亞!”

兩個魯拿確認了那個小個子煽動家離開了種植園,另外兩個魯拿回到秘密開會的房間。“西村、酒川、伊藤、坂井、鈴木,”一個魯拿念出名字,另一個魯拿做記錄,“這樣回報詹德思先生和惠普爾先生,真是不錯啊。這房子是誰家的?是你的嗎,朱口?”大個子魯拿揪住朱口的襯衫,把他提起來。“我會記住造反的人是誰。”那魯拿說,兩隻眼睛瞪著工人們。他厭惡地哼了一聲,把朱口扔回工人們中間。隨後,兩個德國人踏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他們在門口停下腳步,不懷好意地說:“你們都回家去。不許開會,聽明白沒有?”

龜次郎離開時,對朱口悄悄說:“要得到石井君答應咱們的東西,恐怕要等上很久了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朱口贊同道。

從那天夜裡開始,瑪拉瑪種植園的氣氛日益緊張。讓大家感到驚訝的是,小個子石井君表現出了大家以前都沒有看出來的英雄氣概。他居然敢不顧一切地直面七個魯拿。他算好時間,又溜回種植園,教大家怎麼談判。他被抓住之後被毒打了一頓,還掉了一顆門牙,但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二十一年來,石井君四處闖蕩,一事無成。可到了最後,他還是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工作。他喜歡搞陰謀詭計,傳播點小道訊息。他很看重自己為大眾謀利的鬥士形象,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回來。最後,魯拿們把所有的莊稼漢召集到一起,說:“只要我們逮到任何人跟那個布林什維克黨石井說話,我們就把他扔到外面去,趕出種植園。聽清楚了嗎?”

但日本人已經看到石井先生正在做的事情,他們冒著極大的危險繼續跟他碰頭。一月裡的一天,石井沉著臉,語氣裡充滿悲傷,因為他看出自己的宏大計劃遭到了破壞,他說:“經理們不會聽我們的要求。我們得罷工。”

第二天,火奴魯魯到處流傳著小冊子,上面寫的口號一看就知道出自石井先生,來自他熱烈的表達方式和他的希望:

夏威夷善良的先生女士們:你們賴以生存的蔗糖就是由我們這些勞工種植出來的,我們懷著人道主義和熱烈的希望,有幾句話要對你們說。當你們駕車穿過我們那搖曳的甘蔗地的時候,你們可知道種植它們的人每天的工資只有七十七美分?我們用這些錢撫養孩子,教他們做人的道理,讓他們成為正直的公民。但我們用這些錢根本吃不飽飯。

我們熱愛夏威夷,能在星條旗下生活是一種特殊的榮譽和驕傲,這星條旗代表的是自由和公平。能夠成為偉大的蔗糖工業的一部分,能夠給種植園創造利潤,我們感到十分榮幸。

我們熱愛勞動。三十五年前,我們剛剛來到這片我們耕耘至今的夏威夷的土地上時,這裡到處長滿了桃金娘、番石榴和各種野草。我們日夜不停地勞動,將那些野草剷除、焚燒。我們的勞動成就了種植園。當然,如果沒有富有的資本家的投資,沒有魯拿和管理者不知疲倦的勞動,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功。但夏威夷不應該對資本家的貢獻大肆弘揚,卻忘記了勞動者們也付出了忠實的勞動,他們的眉毛上滿是汗水,他們也做出了同等的貢獻。

看看每一個社群都有的那些無言的墓碑吧。它們代表著夏威夷勞動者的先驅。為什麼這些人在潦倒中死去,而其他人卻靠他們的勞動發財致富?為什麼辛勤工作的人們每天仍然只有七十七美分的工資?某一天,一個種植園經理說過一句話:‘我認為那些莊稼漢跟麻袋一個樣。買幾個,用完了再買幾個。’我們認為自己是人,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份子。我們希望每天工作八小時,並得到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報酬。為了人類共同的幸福,這是我們應得的。

這篇捍衛工人利益的偉大宣言在四個不同的地方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反響。酒川龜次郎和他的工友們聽到這些華麗的文字用日語念出來時,旁邊的幾個魯拿記下了每個參加會議的人的名字。龜次郎聽著,他沒想到自己的朋友石井先生竟然如此準確地抓住了他們的情緒,激發了工人們的情感。他的眼睛裡湧出淚水,說:“朱口君,你有沒有聽過比這更好的文章?他說,我們是人類大家庭的一份子。你以前有沒有那樣想過自己?”

“我想過的,”朱口君說,“只是咱們馬上要有麻煩了。”

龜次郎對老婆順子說:“聽到石井君的宣言,我很高興把那些美元都借給他了。我們所要求的似乎都能得到滿足,因為那番話實在是有說服力。”

他那強壯的妻子跟朱口的想法類似:“咱們最好做好捱餓的準備。”她警告他。從那一天起,罷工開始了。

那篇戰鬥檄文送到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手裡時,這位種植園聯合會的領袖還沒讀完就氣得說不出話來。“俄國布林什維克瘋子!”他吼道,“把種植園主們都叫來!”甘蔗種植園主都來了之後,霍克斯沃斯逐字逐句地看了那篇文章。“我們這些勞動者們,”他厭惡地念著,“好像他們糾集在一起,組成了什麼革命組織似的。‘靠這些錢,我們連飯也吃不飽。’多麼下賤、可怕,玩弄感情。‘善良的夏威夷先生女士們!’好像對那些人搖尾乞憐,就能繞過咱們這些負責發工資的人似的。上帝啊,先生們,這檔案動搖了整個社會的基礎。這是四處橫行的、到處搶掠的赤色俄國主義,如果這個房間裡有任何人打破了聯盟,對那些黃色的小渾蛋們做出一寸讓步,我就要親自把他打趴下,把他的小膽子踢爆。懂了嗎?”

其他幾位種植園主對於布林什維克主義激發出來的戰鬥檄文感受到的震驚也許比威普更要強烈,他們用更加溫和的情緒仔細研究了一番,比威普更好地理解了文字背後的含義。他們沒有表現出不同意這位領袖的意思。霍克斯沃斯在這一點上盡情說了一通,接著又提起另外一些事情。“你們之中到底是哪一個說了那些蠢話,什麼工人和麻袋之類的?”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威普把那篇文章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吼道:“這話是真的,在座的每一位都知道這話是真的。但是別說出來,把嘴閉上。你和我怎麼做,或者怎麼想,跟其他人無關。把嘴閉上。如今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可怕的情緒,我認為這全都要怪伍德羅・威爾遜越過了自己的政府成員,直接去討好人民,就像這張骯髒的傳單。從現在開始,所有的話由我來說。”

他叫來一個秘書開始口授,嚇得呆若木雞的同黨們只聽他說道:“我們已經研究過夏威夷日本勞工聯合會的宣言,文章語氣之剋制,說理態度之謹慎,對暴力和謬論的拒絕,這些都令我們深感欣慰。該文作者應該為他的自我節制得到褒獎,這在過去的辯論中表現得並不明顯。

“很自然,我們感到很遺憾,一小撮並非本地公民的外國工人,竟會覺得有必要對我們如何管理群島上最大的工業指手畫腳,我們這些忠誠的美國人有義務告訴你們,這些年我們經歷了一場再次鞏固民主原則、抗擊外來勢力和外來敵人的偉大戰爭。我們的經濟已經被戰爭消耗殆盡,實在無法承受任何進一步增加的成本。只要對這些要求進行分析,就能滿足任何公正無私的……”

他繼續說啊說啊,語調既親切又通情達理。秘書走後,他對種植園主們說:“咱們就這樣對付那些小渾蛋。外來的日本布林什維克們要用罷工對付美國的自由主義堡壘,上帝作證,讓大家都別忘記,一分鐘也別忘記。咱們就用這個立場滅了他們。”

在《火奴魯魯郵報》的辦公室裡,反對勞工們的戰鬥檄文把人們驚得目瞪口呆,人們早就開始抱怨了,然而這還是首次顯示出成熟的行文能力。“這篇文章背後有高人指點!”編輯興奮地說,“見鬼,如果你完全不知情,還會以為是托馬斯・傑斐遜或者湯姆・派恩的手筆呢。我認為,這是夏威夷歷史上最危險的文章,就以這個為基礎進行鬥爭。”

報社全體職員都被召來對這篇具有煽動性的文章進行分析,而後,報社的編輯回到了他的辦公室,他仔仔細細地修改潤色之後,寫道:

今天早晨,夏威夷居民終於能夠理解日語學校裡、佛教寺廟裡和帝國領事館黑暗的小房間裡發生的事情了。布林什維克日本勞工聯合會的戰鬥檄文終於撥開了蒙在我們眼前的迷霧。夏威夷的公民們,我們面對著的,不啻於一個要將群島置於日本帝國治下的、有組織的行動。第一輪觸角已經掃過了考愛島、茂宜島和瓦胡島。邪惡的計劃正在進行之中,妄圖將這些高貴勤奮的美國先驅的兒子們的領導權剝奪。正是這些美國先驅們使這座群島變得偉大,這個邪惡的計劃妄圖用狡猾的東方人取而代之,東方人的唯一目標並不是他們自己的幸福,而是遙遠的帝國的榮耀。

謀反的日本人向夏威夷人求助,以支援他們的事業。本報向夏威夷人民發出呼籲,想想,如果目前的罷工成功了,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惠普爾、詹德思、黑爾和霍克斯沃斯家族這樣具有遠見卓識的人將被取代,而我們的群島能夠有今天的偉大輝煌,全都拜他們所賜。蔗糖和鳳梨都會枯萎。沒有貨物被運到美國大陸。我們的學校會日漸荒廢,教會關門大吉。

我們必須與這次罷工鬥爭到底。一步也不能退讓。夏威夷全體人民必須團結一致,反抗外來的威脅。我們面臨的危險是殘酷的、顯而易見的:我們希望夏威夷成為美國的一部分,還是日本的一部分?沒有必要用語言來表達這個問題,每一個美國人,只要尚存一絲良知,就都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擺在他面前的可怕危機。這次罷工必須失敗!決不能有任何動搖,任何動搖的人都是國家的叛徒、家園的叛徒、上帝的叛徒。

在這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為了不讓本報的立場遭到任何誤解,我們願意說這樣的話:如果在任何時候,在罷工過程中要我們來選擇:是要群島完全經濟崩潰,還是把群島交給日本勞工頭子邪惡管制,我們毫不動搖地宣佈,我們的不二選擇就是支援前者。

在火奴魯魯,這篇宣言引起意外強烈反應的第四個地方,就是位於努烏阿努大街的日本領事館。領事館的二等秘書早晨八點鐘左右拿到一份傳單,他只看了一眼,就嚇得面無人色。他衝進去見上司,上司正讀著那篇文章,雙手嚇得直抖。“那些笨蛋!笨蛋!”領事吼著。他還沒看到《火奴魯魯郵報》上的文章,但已經能夠想象出上面怎麼說了。他把那篇文章往下一摔,在鋪著地毯的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對助手吼道:“這些該死的日本勞工為什麼不能安於現狀?這些笨蛋!他們的工資比在日本高兩倍。人家待他們好好的嘛。”他繼續發了一通脾氣,然後把所有的領館官員都叫來。

“給你們下一道死命令,”他冷冷地說,“本領館絕不為支援罷工者做任何事。如果代表團像以前一樣跑到領館前面遊行,絕不熱情接待。這次罷工必須迅速瓦解,此事事關重大。”

“要是罷工的人要求遣返怎麼辦?”一個手下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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