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 3)

1941年的感恩節橄欖球賽差不多是1938年那場經典之戰的翻版,普納荷學校和麥金利學校殊死決鬥。這一次,酒川家有兩個孩子為普納荷校隊效力。霍克斯沃斯・黑爾和他的校友委員會對忠雄的表現十分滿意,他們主動決定把獎學金繼續發給作後衛的實和中衛茂雄。就這樣,曾當過挑糞工的龜次郎跟妻子和兩個大點的孩子一道坐在體育館裡——大兒子穿著軍裝——為普納荷學校加油。一名報社記者寫道:“這是夏威夷的一場革命,開理髮店的酒川和霍克斯沃斯・黑爾支援著同一支球隊。”

在整個夏威夷都發生著這類微不足道的、奇蹟般的融合。要是某個孩子覺得不舒服,就會用日語說:“伊塔伊(疼)!伊塔伊(疼)!”他昨晚做功課叫作帕奧哈那。跟朋友打招呼說阿羅哈。他要避免皮裡基亞,跟姑娘們調情的時候是胡麻利麻利,這些全都是夏威夷語。他吃糖果,口袋裡塞滿各色各樣的種子和一種相當好吃的甘草味中國甜食,這東西里面有糖有鹽,是用乾燥的櫻桃或杏肉做的。跳完舞之後,他吃的也不是熱狗,而是來一碗薩伊滿——一種配著紅燒肉塊的日本麵條。要不就是來一碗雜菜炒飯。飯後甜點是葡萄牙的瑪拉撒達甜甜球——一種甜味的黏糊糊的炸面圈,上面撒著糖粉。整座島嶼是一個博採各個種族之長的大社群。

這一天,對火奴魯魯人來說,普納荷學校痛擊麥金利學校的比賽比加利福尼亞舉行的玫瑰碗比賽還要激動人心,豪類天堂普納荷學校的陣容裡有酒川家的兩個小子、一個姬家後代、兩個卡拉尼阿那奧裡家族的成員、一個羅德里格斯人,還有黑爾家族、詹德思家族、霍克斯沃斯家族和惠普爾家族的共同後代。那一年,普納荷學校以27:6取勝。酒川茂雄打進兩個底線得分,這使得他在穿過卡卡阿克的街道時受到了陰魂不散的黑幫成員的挑釁。他們說他是豪類的馬屁精,然而黑幫再也不敢襲擊酒川家的孩子了。他們在這上頭吃過虧。

照理說,酒川家的孩子們本該有能力——三個男孩子都得到了獎學金的資助——使禮子姑娘離開理髮店,進入大學讀書,但全家人剛攢夠這筆錢的時候,努烏阿努大街上的日本領事館又把日本僑民召集到一起,嚴肅地對他們說:“對華戰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需資金。我們必須資助自己的祖國。請一定要記住你們對天皇的忠心。”於是這筆錢就被拿去資助日本對中國的自衛戰爭了。雖然五郎問朋友們:“明明是日本進行侵略,怎麼中國倒成了進攻者?”五郎想問問父親,可龜次郎在1941年底那些艱辛的日子裡,也有著沒法跟孩子們訴說的緊迫問題。他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法討論,除了石井先生。

夏威夷成立了一個美國公民委員會,其職責就是訪問所有的日本家庭,讓父母給日本寫信,把孩子們的名字從村子裡的登記處去掉,解除其日本國籍。霍克斯沃斯・黑爾也是委員會成員,他來到酒川家,藉由禮子的翻譯,在感恩節次日對他們解釋說:“酒川先生,日本是一個堅持雙重國籍的國家。可你五個出色的子女都是在這裡出生的,所以從法律上來說,他們是美國人。從情感上說,他們也是美國人。然而,由於好多年前你把他們的名字登記在了廣島的村子裡,所以他們也是日本公民。假如歐洲的戰爭擴大了,日本和美國都捲入戰爭,併成為對立的雙方怎麼辦?如果你還讓他們留著雙重國籍,那到時候,你兒子可能會面臨嚴重的困難。為了保護他們,請你把這件事做個了結。”

五個孩子也請求父親。“爸爸你看,”他們說,“我們尊重日本,但我們要當美國人。”父親也贊同他們的看法。他點點頭,告訴黑爾先生,的確應該這樣做,但像往常一樣,他拒絕簽署任何檔案。五個孩子怎麼也搞不懂其中的緣由,他們全都支援黑爾先生。黑爾說:“這樣可不對,酒川先生,你讓兒子們處於不利的地位,尤其是有三個還是普納荷學校的學生。”

但酒川君的心意已決,黑爾先生走後,全家人都埋怨他,他感到自己被孤立了,便在椅子上踹了一腳喊道:“我要找個地方清靜清靜。”他找到石井先生,沉著臉坐在他身邊。

“我們的罪惡終於找上門來了,老朋友。”他說。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石井君悲涼地說。

“孩子們非要我給廣島寫信,把他們的名字從登記處除掉。”

“你不會這麼幹吧?”石井先生滿懷希望地問。

“我怎麼幹得出來呢,給咱們所有人蒙羞?”

兩個頭髮花白的五十多歲男人一肚子煩躁地坐在那裡,心裡想著這件令人難堪的往事。在村子裡,龜次郎娶了漂亮的純子並跟她育有五個子女,這些全都按規矩呈報上去了。石井君在法律上娶了森順子,沒有生育。然而這兩個人偏偏互換了妻子,龜次郎娶的是順子,她才是五個子女的母親。石井先生娶了純子,而純子最後做了妓女。他們怎麼能跟努烏阿努大街上的日本領事館解釋這件事呢?怎麼對孩子們解釋這個偶然的重婚事件呢?最主要的是,他們怎麼對廣島的村裡解釋呢?“全日本都會為我們感到羞恥。”石井先生悶悶不樂地說,“龜次郎,咱們最好就這樣耗下去得了。”

“但孩子們總跟我過不去。今天,就連黑爾先生都到我家來了。他手裡還拿著檔案。”

到了12月6日,禮拜六,黑爾先生又來到他們的小屋,說:“你是我名單上的最後一個了,酒川先生。請你解除兒子們的雙重國籍。五郎現在已經參軍了,忠雄和實都加入了預備役軍官訓練營,你非得這麼做不可了。”

“我做不到。”龜次郎透過充當翻譯的五郎說,五郎在史高飛軍營有一張週末探親證。

“我實在搞不懂老爺子。”五郎說,他理了理軍服,顯然十分為之自豪,“他忠於日本,但他也不是死硬派。等你走了我再勸勸他,黑爾先生。”

“看上去,他固執得要命,”黑爾先生警告說,“特別是你已經入伍了。我肯定得報告上去。”

五郎聳聳肩膀:“你跟日本老爸爸爭論過事情嗎?我的老爸爸腦子裡有些瘋狂的想法根深蒂固。但是我會盡力。”

那個禮拜六晚上,酒川全家為雙重國籍的事情爭得不可開交,他們說的是日語。

“我尊重你的國家,爸爸,”五郎說,“我記得那次跟和尚爭論回不回日本,最後我認輸了,我真的打算回去來著。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爸爸。橄欖球,現在是參軍。咱們面對現實吧,爸爸。我是美國人。”

“我也是。”忠雄說。

兒子們一直埋怨他,最後龜次郎說:“我想讓你們當美國人。我把那張報紙照片貼在水池上,‘酒川家的四位明星’,你們不覺得我很自豪嗎?很久以前我就承認你們永遠不會是日本人了。”

“那就把我們的名字從日本的戶籍登記上取消吧。”

“不行。”這是他第五次說這句話了。

“見鬼,爸爸,有時候你真要把我逼瘋了!”五郎喊道。

龜次郎站起身來,他瞪著兒子們說:“不準喊叫。記住,你們是清清白白的日本人的孩子。”兒子們一臉肅然,於是龜次郎沉痛地說,“我自然有一個合理的原因,不能改動戶籍。”

“究竟是什麼原因?”兒子們還在追問。

爭論持續了整整一夜,固執的龜次郎就是說不出他為什麼不能付諸行動。雖然兒子們是美國人,但他自己永遠是日本人,他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廣島。等回去的時候,他就能心平氣和地告訴朋友們在夏威夷發生的換妻事件,可龜次郎就是不能透過寫信來說。他自己不會寫字,他也不相信別人替他代筆。凌晨兩點他才上床,正當他把被子拉到肩膀上的時候,在六百英里之外的一艘航空母艦上,一支日本空軍特遣隊——其中不少是廣島人——已經做好準備,即將轟炸珍珠港。

酒川家最小的兒子茂雄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早,騎著腳踏車去無線電報公司。他在禮拜天把前一天夜裡積攢下來的電報發出去,再加上白天即將送來的。茂雄跑第一趟的時候就收集了七十五封電報,全是發給住在鑽石山的黑爾家族和惠普爾家族的。那些人住在俯瞰火奴魯魯城的大宅子裡。

他剛到達威基基,就從珍珠港附近聽到了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於是茂雄心裡想:“軍隊又訓練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轉身背對珍珠港,朝著通往霍克斯沃斯・黑爾府邸的一條相當壯觀的小路騎去,等在供馬車出入的門廊上時,茂雄回頭朝著海軍基地看了一眼,發現幾縷黑煙朝著晨曦盤旋而上。接著又是幾聲爆炸,茂雄看見一堆飛機沖天而起,在頭上明晃晃的藍天上盤旋飛行。“真壯觀啊。”他心裡想著。

他又按了按黑爾家的門鈴,霍克斯沃斯・黑爾馬上穿著黑色西裝出現在門口。他戴著假領子,打著領帶,好像這樣一位社群領袖一刻也歇不下來似的。茂雄注意到對方臉上毫無血色,雙手也在顫抖。從一個茂雄看不見的房間裡發出無線電的聲音,可他聽不清裡面的內容。霍克斯沃斯一把推開紗門——黑爾家的人很少這麼魯莽——對普納荷這位十一年級的明星說:“我的上帝啊,茂雄,你的國家對我的國家宣戰了。”

有那麼一會兒,茂雄弄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他指著身後的珍珠港問道:“他們在進行進攻演習嗎?”

“不是。”霍克斯沃斯・黑爾用空洞恐懼的聲音答道,“日本正在轟炸火奴魯魯。”

“日本?”茂雄抬頭看看沖天而起的飛機,它們所到之處都升騰起一聲聲爆炸,飛機朝著山峰加速飛去,一波波槍聲尾隨其後。

“哦,我的上帝啊!”少年嚇得抽了一口涼氣,“發生了什麼?”

霍克斯沃斯拉著門,看也不看那些電報,示意茂雄進屋。他們走到收音機旁,廣播員正在激烈地重複播報,然而那聲音卻極力避免製造恐慌:“我再重複一遍。這不是軍事演習。日軍飛機正在轟炸火奴魯魯。我重複一遍。這不是開玩笑。這是戰爭。”

霍克斯沃斯・黑爾用雙手捂住臉,嘟囔道:“這下可壞了。”

他看著眼睛明亮的茂雄,他比自己的兒子只年長一歲,他說:“你需要拿出全部勇氣,孩子。”

茂雄答道:“剛才在外面的時候,你說‘你的國家對我的國家宣戰了’,你的國家和我的國家是一個國家,黑爾先生。我是美國人。”

“我很抱歉,茂雄。接下來的幾天,很多人都會犯這個錯誤。上帝,看看那爆炸!”兩人皺起眉頭,因為他們聽見空中爆發了一聲巨響,伴隨著一根濃黑的煙柱慢慢升起,在珍珠港的廢墟上空翻騰扭轉。“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黑爾喃喃說道。

接下來,從他身後的樓梯上傳來一個驚恐的聲音,有氣無力,像個孩子似的細聲細氣的,黑爾想把茂雄推出門外,但他還沒來得及,樓梯上的人就走進了房間,站在她丈夫和來客面前。來人是黑爾太太,一位絕世美人,時年三十八歲。她長著淡褐色的頭髮,細長的眼睛神色冷靜,卻好像對不準焦距似的。她身上那件薄薄的裙子茂雄只在電影裡見過,黑爾太太走走停停。“我聽到的轟隆隆的聲音是什麼,霍克斯沃斯?”她問道。

“瑪拉瑪,你真不應該到這兒來。”丈夫告誡她。

“但是我聽到了一聲槍響,”她柔聲說,“我還以為你有麻煩了呢。”

正在這時,一架轟炸機被一陣意外的高射炮轟得偏離了航線,從預計的撤退路線打著旋兒,輕巧地越過鑽石山地區。它經過的時候,茂雄和黑爾先生都能看見飛機肚皮上代表日本的紅圈。

“你最好離開這裡。”黑爾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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