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 6)

酒川家的四個兒子還在軍中為那空中樓閣一般的公民權利奮戰的時候,父母和姐姐禮子正被矛盾和困惑壓得喘不過氣來。從一方面來說,酒川家的上一輩祈禱兒子們平安歸來,這意味著美國打了勝仗,至少是戰勝了德國人,因此他們聽禮子姑娘朗讀當地日文報紙《日布時事》,說美國在歐洲戰場節節取勝的時候,滿懷著感恩的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在為日本在亞洲戰場的勝利祈禱,因為祖國有難,他們希望自己的國家能打勝仗。這些人絕不承認,美國在歐洲的勝利和日本在亞洲戰場的勝利不可能同時發生。

有一天,石井先生偷偷摸摸地來到理髮館,悄悄地說:“特大新聞!我今天晚上必須得來告訴你們一聲。”還未等酒川攔住這個小個子,後者就已經消失在另一家日本店鋪裡了。

那天晚上,酒川在理髮店打烊後,把姑娘們都安全送回家,對在旅館大街閒逛的美國水手吹的口哨置若罔聞。龜次郎對禮子說:“石井君肯定有重大訊息告訴咱們。”於是兩個人穿過黑黢黢的街道,來到了卡卡阿克的小茅屋。石井君一直在那兒等著,全家人都正襟危坐,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石井朝放著當天《日布時事》的桌子走了一大步,狂亂地將它撕成碎片,扔在地板上,還吐了口唾沫。

“我就是這樣對待日本的敵人的!”他喊道。

“我還沒有看呢。”禮子懇求著,想攔住他。

“再也不許你讀這種骯髒的宣傳報紙了!”石井先生莊嚴宣佈,“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上面全是美國人說的謊話。你還嘲笑我說:‘石井君懂得什麼戰爭呢?’我的朋友,我會告訴你我懂多少。我知道世界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在美國,所有的日本好人都知道。只有你們這些還在看夏威夷報紙的傻瓜才不知道。”

他興奮地在大衣口袋裡摸了一通,掏出一張懷俄明州印刷的日本報紙《草原新聞》。禮子看見上面激動人心的大標題:《帝國軍隊在布干維爾島擊敗美軍》《偉大的日本在瓜達爾卡納爾獲勝》《羅斯福總統承認日本將贏得戰爭》。大部分出現在頭版的報道都發自位於東京的軍隊總部,或是直接從為日本戰爭服務的日本短波廣播中摘錄而來。酒川家起居室的人們全都沉默不語,有一條特別讓人義憤填膺的訊息是這樣的:《美國海軍承認用刺刀襲擊手無寸鐵的日本士兵》,這篇報道直接發自東京,所以毋庸置疑。

美國人的暴行激起的恐懼剛剛消退,石井先生就開始傳播一個重要訊息,在小屋裡的所有人看來,日本不僅在太平洋戰場上取得了全面的勝利,而且不日就將進攻夏威夷。“天皇的將軍一踏上海岸便問道:‘酒川,你是日本良民嗎?’到了那個時候,酒川君,你可是有四個兒子在軍隊裡跟他作戰呢。你知道將軍聽了你的回答會說什麼嗎?他會說:‘酒川君,跪下。’等你跪下,將軍本人就會抽出他的佩劍,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酒川一家誰也不說話。他們木怔怔地看著那份報紙,禮子姑娘挑出了標題新聞的那篇報道。那份報紙是在懷俄明州公開印刷的,並透過了美國國會的審查,所以石井先生剛才讀的那篇報道千真萬確。日本正在節節勝利,很快就要進攻夏威夷了。酒川君的內心如同油烹火烤一般,他看了看那張讀不懂的報紙,問禮子姑娘:“是真的嗎?”女兒說:“是真的。”

雖然聯邦調查局和海軍安全部門密切關注著夏威夷的日本報紙,保證上面只登載最準確的事實,不許出現任何來自東京的報道,但仍然有一條漏網之魚讓人們怒火中燒。在猶他州和懷俄明州這樣可以隨意出版任何報紙的州內,當地軍方覺得,正式的日本官方訊息太荒唐,不能自圓其說——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因此,不值得一禁。美國大陸的日本報紙常常出自死硬派的、武士風格的編輯之手。他們不停地炮製出大量荒誕不經的宣傳報道,胡編亂造,製造反美情緒,丟擲一個個赤裸裸的、顛倒黑白的謊言。這些報紙流傳至夏威夷時,這些流言蜚語便具有了極大的破壞力,達到驚人的效果。

“我要告訴天皇的將軍,”最後酒川君說,“我兒子只是在歐洲戰場上作戰。他從來沒有打過日本。”

酒川君覺得很沒有底氣。他一直懷疑自己當初是否應該送兒子們去參戰,現在懷俄明州的報紙又加深了他的懷疑。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老向導。石井先生看到朋友受辱,快活極了,最後他說:“我會在將軍面前為你說句好話的。我會告訴他,你一直都是個良民。”

“謝謝你,石井君!”炸藥專家喊起來,“你是我唯一可信賴的朋友。”

酒川一家當夜在忐忑不安之中睡去。第二天,禮子姑娘在理髮椅後面服侍客人時,等到了一個長相機靈的海軍軍官。對方一坐好,禮子便悄悄請求:“請您幫助我。”

“當然可以,”軍官說,“我叫傑克遜,我從西雅圖來。”

“有人昨天夜裡告訴我,日本隨時可能侵略夏威夷。是真的嗎?”

海軍軍官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把毛巾從脖子上推開,回頭看看二十六歲的、風華絕代的禮子。他衝她笑笑,問:“上帝呀,你這姑娘!你都聽說了些什麼呀。”

“有人告訴我,可靠訊息,日本軍艦可能隨時來襲擊。”

“是這樣,姑娘!”軍官責備道,“假如你是個來套話的探子……”

“哦,不是!”禮子臉紅了。這時她看到父親走了過來,父親禁止她們跟顧客進行任何交談。禮子重新系好毛巾,往後使勁一拉,勒得那海軍軍官說不出話,然後開始給他理髮。

“不許我們說話。”她小聲說。

“你在哪裡吃午飯?”軍官問道。

“美遠志家餐廳。”她輕聲說。

“我在那兒等你,給你講講戰況。”

“哦,我不能去!”禮子臉紅了。

“你看,我來自西雅圖,以前認識不少日本姑娘。美遠志家餐廳見。”

在這家沖繩燒肉餐廳的櫃檯旁,傑克遜上尉點了壽司和刺身,還用筷子吃飯,把禮子驚得目瞪口呆。“我曾在日本駐軍,”他說,“如果我的船長逮住我用筷子,我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那是不愛國的表現。”

“我們都儘量用叉子吃。”禮子說。

“現在說說日本佬侵略的事情。”傑克遜說。

“能否請您不要管我們叫日本佬?”禮子說。

“你是日本人,”傑克遜輕鬆地笑笑,“敵人才是日本佬。你姓什麼,禮子是個好聽的名字。那麼,禮子桑……”

“你是怎麼學會說禮子桑的?”

“在日本學的。”他隨便答道。

“你認識叫禮子的姑娘嗎?”

“我認識一個叫京子的。”

兩個人吃著壽司,沉默良久。禮子有一肚子疑問,傑克遜上尉也有千言萬語,可誰也不吭聲。最後,禮子把筷子伸向刺身,那軍官也把筷子朝著生魚片進攻。兩人的筷子撞在一起,便都笑了,傑克遜說:“我深深地愛著京子姑娘,她教我說了些日語,所以我才有了今天的工作。”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禮子板著臉問,她臉紅了。

“因為我會說一點你們的語言,這個,你明白,我並不是海軍軍官。我是西雅圖的一名律師。我在將軍副官手下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探訪日本家庭,告訴他們,他們的女兒不應該跟美國士兵結婚。每個禮拜要去二十家。你知道美國人是怎麼回事,他們一看見漂亮姑娘就想跟她們結婚。我的工作就是確保他們不要這樣做。”

他突然把筷子一折兩半,手指頭也因為痛苦而發白了。“每個禮拜,禮子姑娘,我都會看到二十個日本姑娘,跟她們爭論,每個見鬼的姑娘都會讓我想起京子,很快我就會發瘋的。”

他直瞪瞪望著前方,彷彿被巨大的老虎鉗夾得不能動彈,他再也吃不下去了。禮子是個實在姑娘,她吃掉剩下的刺身,說:“我必須回去工作了。”

“你明天還來跟我吃午飯嗎?”軍官說。

“會的。”她說。

當他送她走到街上的時候,她突然倒吸一口涼氣,說:“我父親會死的!”

“他相信日本艦隊很快要來了?”

“他不信,”她撒謊道,“但是他的朋友相信。真相到底如何?”

“一兩年之內,我們將摧毀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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