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 2)

罷工結束後,領頭的幾個人中有兩個主要成員由於家裡的麻煩事,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有一段時間,人們既沒了酒川五郎的訊息,也打聽不到霍克斯沃斯・黑爾的近況。起初,似乎前者的麻煩更大些。從1945年下半年開始,當五郎遇到那位身材苗條、爭強好勝的東京時髦女郎明美姑娘之後,他們的生活就變得一天比一天覆雜。起初,那些想要執行佔領區“不親善條例”的巡警總是前來騷擾,跟心愛的姑娘約會時,如果巡警有權隨時闖入,那可真是讓人不勝其煩。接下來,想跟日本姑娘結婚的美國士兵個個都會碰到無理阻撓,因此五郎痛心地說:“有好事的時候,他們從來不認為我是美國人,一旦有了倒黴事,我就成了史上最棒的美國人。”這對青年情侶躲過了反結婚條例。他們在東京郊區找了一座寺廟,按照神道教規矩舉行了婚禮。後來他們發現,五郎不能把信仰神道教的姑娘帶回美國,所以在領事辦公室又上演了另一番鬧劇。在那些絞盡腦汁的日子裡,明美姑娘證明自己的確是一位堅強的姑娘,而且還具有相當的幽默感。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她對那套官僚習氣表現得相當配合,所以她的檔案最終總算辦齊了。靠著這種特殊的手段,她終於可以自由地進入夏威夷了。

1946年,軍隊的運輸船靠近了火奴魯魯,明美姑娘成了那艘船上腦子最清醒的新娘。她本來就沒抱什麼幻想,因此美夢破碎後也就沒有多少痛苦。不少別的姑娘初到美國的數天都留下了痛苦的烙印。明美並沒有被美國大兵酒川五郎衝昏頭腦。她明白,五郎正是被時髦姑娘們稱作“鄉下人”的那種小夥子,他頭腦固執,沒有念過多少書,土裡土氣的。在大多數人還吃不飽飯的時候,五郎就進入了在日本遍地開花的巨型企業P.X.公司,軍方發給他的工資使得他跟日本人比起來簡直是百萬富翁。即使在那個時候,明美也知道,五郎不是闊佬。進一步說,明美的一些朋友認識在夏威夷生活過的人。她們特意警告說,夏威夷的多數居民都是廣島縣人,他們固執地排斥外地人,而且並沒有多少現代思想。有一個性格開朗的東京姑娘悄悄對明美說:“我去過夏威夷。整個地區一個時髦姑娘也沒有。”明美對於自己的婆家並不抱有幻想,即便如此,擺在她面前的事實還是讓她措手不及。

在碼頭上迎接她的是酒川先生和女婿石井先生,兩人的太太像兩塊石頭似的站在矮小壯實的丈夫身後。明美心想:“在日本,只有三十年前的家庭才是這個樣子。”不管怎麼說,她還是一眼就喜歡上了壯實的小個子酒川先生,他的兩隻胳膊向外吊著,一直垂到膝蓋。明美低頭看看他,心想:“他就像我父親一樣。”但接下來看到臉色陰沉、心如磐石、傳統守舊的酒川太太時,明美不寒而慄,暗自想道,“我最怕的就是她這種人。在東京,我們專門跟這樣的人作對。”

明美猜得沒錯。酒川太太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輕鬆自在。她對自己的丈夫百般溫柔,對媳婦卻如同凶神惡煞一般。很久以前在廣島的時候,兒子把女人領進家門在水稻田裡幹活的時候,做母親的責任就是要讓女孩儘快磨礪成種莊稼的好手,酒川太太準備為五郎執行這個任務。事實上,船剛一靠岸,她看見明美之後,一下子就明白五郎給自己挑了個麻煩媳婦。她不滿地對女兒禮子咬著耳朵說:“她看著像個城裡姑娘,你知道她們有多愛亂花錢。”

如果五郎有一份薪水不菲的工作,讓他能夠在外面居住,也許婆媳兩個還能維持在肚子裡發牢騷的階段,因為這樣一來,她們兩個就能夠儘量避免見面,並且為了五郎的緣故努力不傷和氣。但這是不可能的,五郎在工會的薪水不允許他建立自己的小家,他們只好跟父母住在一起。酒川太太最初嘗試降伏明美的時候,就確立了自己的宗旨:“我來到夏威夷的時候,日子過得艱難,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慣著你。”

“她是不是要我出去,每天下午砍上幾根甘蔗呀?”有天晚上,明美問五郎,最後,五郎開始不願意回家了,因為兩個女人會輪流找機會把他拽到角落裡,向他抱怨另一個女人的不是,訴說自己白天的辛苦。

最讓明美抓狂的都是些芝麻小事,可總是沒完沒了,最後終於影響到了與五郎在一起的快樂。酒川一家即使在廣島生活的時候,說的也不是最規範的日語,現在他們在夏威夷與世隔絕了這麼久,語言能力更是大大下降。現在,酒川一家的語言混雜著很多夏威夷語、中國話、豪類語言和菲律賓詞語,還從墨西哥人那裡學來一種往上挑的、唱歌似的音調。明美幾乎聽不懂他們嘴裡的詞,但她什麼也不說,儘量保持著禮貌的態度,從來不在酒川一家面前說三道四。正如她對另一個在商店遇到的戰爭新娘所說的一樣:“我發現這種可怕的語言非常好笑。”於是兩個姑娘便心照不宣地開心大笑起來。

酒川一家可就沒這麼善解人意了。他們發現明美說著一口語音語調十分講究的標準日語,這讓他們覺得很火大。“她自以為高人一等,”酒川太太有一天晚上對五郎大發脾氣,“她說話的那副德行,老是像塞了一嘴豆子又不敢嚼爛似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明美隨意說些話,酒川太太會重複一兩個字,用野蠻的夏威夷語的腔調發音,接著大家都會笑話明美,把她羞得滿臉通紅。

明美逐漸形成了一種習慣。她在市場轉悠,等著某一位戰爭新娘走進來,然後兩個人便像是異國他鄉的兩個難民似的,急不可耐地用文雅講究的日語談話,而不用擔心被對方嘲笑。“在日本的生活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兒了。”有一天明美生氣地說。說完,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於是另一個女孩兒遞給她一面小鏡子,讓她補補妝,再擺出一副端莊的樣子。明美久久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然後說:“文子,你能相信我也曾經是時髦女郎中最出風頭的嗎?我喜愛布魯克納和勃拉姆斯。我奮鬥的目標是要解放日本女性。現在我比她們之中隨便哪個過得都慘,你知道慘在哪兒嗎?因為到處都是如此可怕,如此醜陋。房子醜,語言醜,思想也醜。文子,我有一年時間沒去聽音樂會,也沒去看過戲劇了。我認識的人中,除了你,沒有哪個聽說過安德烈・紀德。我認為咱們這一步走錯了。”過了一陣子,明美單獨待在酒川家裡的時候想:“我之所以還活著,就是為了能跟一個有腦子的人說上幾分鐘話,可是每次說完我都比之前更加難過。”

有一天晚上,她堅決地說:“五郎,今晚有一場歌劇音樂會,我認為咱們應該去。”他們彆彆扭扭地去了,但明美卻並不快樂,因為五郎總是覺得不自在,而且全場觀眾之中,除了幾個學生之外全是豪類。“難道日本人從來不看戲,不聽音樂嗎?”她問,然而五郎聽了這話,以為明美又要開始抱怨了,於是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們忙著幹活呢。”“幹活為的是什麼?”明美沒好氣地問,五郎什麼也沒說。

明美下一次在市場遇到文子的時候問:“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幹活兒?在日本,男人和女人埋頭苦幹,是為了買一張戲票,或者一件精美的瓷器。他們在這兒是為什麼而工作?我來告訴你是為什麼。他們就為了能買一輛黑色的豪華汽車,然後上了年紀的媽媽坐在後座上,在火奴魯魯開著兜風,說:‘現在我跟豪類一樣體面了。’每次我看見日本醫生和律師坐在黑色大汽車裡,都覺得無地自容。”

“我也是,”文子坦言,“一想到他們丟下日本的一切,卻換來這一套價值觀,我就覺得丟臉。”

茂雄從哈佛大學以優等生成績畢業回來之後,事情稍微有了些好轉。明美總算有一個有腦子的人陪她聊天了。兩個人在政治和藝術這類問題上一談就是大半天。明美驚訝地發現,茂雄在波士頓參觀過博物館,但他卻說:“要是我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去,但是我與阿伯納西博士夫婦同住,他們說,如果哪個禮拜天你沒有鍛鍊你的頭腦,就白白浪費了一個禮拜天,我跟他們在一起非常開心。”

“給我講講波士頓交響樂團,”明美求他,“在日本,我們認為那是一流樂團。”

這時候,精明的酒川太太把茂雄拉到一邊,說:“不許你再跟明美說話。她是你嫂子,根本不是什麼正經姑娘,她會勾引你愛上她,然後咱們家族可就出大丑事了。我告訴過你和五郎,你們應該躲著點城裡姑娘,但是你們誰也不聽話,現在看看,鬧成這樣。”

“鬧成什麼樣?”茂雄問道。

“五郎沾上了一個既虛榮又愚蠢的姑娘,”母親說,“音樂,文學,戲劇,整天都是這些。她想談政治。那個女人可不是什麼好姑娘哪!”

茂雄並不怎麼在意母親給出的理由,然而明美那種日式的柔美的確讓他心猿意馬。茂雄不再願意跟她單獨相處,於是明美的生活變得比以前更加悲慘。有一天,來了一位夏威夷大學的年輕社會學家,總算把明美救出了火坑。須見山崎博士的父母也是廣島人,須見山崎博士則是一位出色的姑娘,正在對三百個嫁給美國大兵的日本姑娘進行訪問。在她的研究快要結束的時候,她遇見了明美,這時候她的研究成果剛剛開始有了雛形。

明美希望她的客人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女性。起初,她穿上了最時髦的東京式樣的衣服,使得自己看起來好像來自巴黎。但她照照鏡子,心裡想:“今天我想顯得有日本味兒。”於是她換上了一件淺灰藍色和白色相間的山東綢和服,束著灰色的腰帶。結果明美髮現,對方是一位相當有魅力的年輕社會學家,身上穿著一件真正的時髦衣服。山崎明眸皓齒,跟敏捷的思維正好相配。兩個女孩子馬上就喜歡上了對方。山崎博士見到明美的時候,腦子裡閃過一絲念頭,不久之後她寫道:“酒川明美穿著一件樣式正統的和服,這意味著她也許十分想念家鄉。”她詢問了兩個問題之後,這位社會學家便可以十分準確地給這位女主人分類了。

“你的和服讓我明白了你的一切,酒川太太。”她開玩笑說,講著一口流利的標準日語。

“請叫我明美。”

“你心裡的不滿是這樣的,”聰明的年輕社會學家這樣說,“在東京,你是個時髦姑娘,為了女性的權利奮起抗爭。在這裡,你卻發現自己身處古代日本,古老得連你的父母都不曾經歷過。你覺得本地的語言粗野不堪,前景一片黯淡,生活毫無美感可言。”山崎博士躊躇了一陣,然後補充道,“你覺得,如果這就是美國,你還不如回到家鄉的好。”

明美姑娘漲紅了臉,她的內心還沒有做出那個痛苦的決定,雖然她也一度懷疑過,自己恐怕遲早要回到家鄉去。現在,另一個人柔聲細語地講出了這些可怕的字眼。

“很多人跟我有著相同的感受嗎,山崎前輩?”

“是不是知道這一點,對你有幫助?”年輕女人問道。

“當然有幫助!”明美熱切地喊了起來。

“你明白我的數字還是不完善的……”

明美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說:“聽到有人說‘不完善’這個詞真是太好了。”

“我恐怕你太刻薄了。”山崎博士責備地說。

“比其他姑娘還要刻薄?”明美問。

“那倒未必。”

“我認為你來找我,現在正是時候。”明美熱切地說。

“總的來說,是這樣的。”山崎博士說,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明美打斷了:“如果我說我想給你倒一杯茶,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傻姑娘,山崎前輩?我非常非常思念故鄉。”

兩個女人默默無語地坐在那裡,明美鄭重其事地備茶,茶道儀式結束後,山崎博士繼續說道:“假如說,有一百個這裡的本地士兵娶了日本姑娘,其中有六十個的丈夫是日本人,三十個是白種人,還有十個是華人。”

“這些人的婚姻怎麼樣?”明美姑娘問。

“這個,如果你看那三十個嫁給白人的幸運姑娘,其中大約有二十八個過得很幸福。有些姑娘說她們簡直是幸福得發狂。她們說,就算把整個日比谷公園都送給她們,她們都不肯回到日本呢。”

“她們不願意回日本?”明美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些姑娘對讀書、戲劇,或者音樂著迷嗎?”

“跟你差不多。但是,如果一個豪類男人娶了個日本姑娘,他的父母肯定會震驚於他們真的會拿出全部身心的愛去對待那姑娘。他們一見到像你這樣的姑娘,看到你又溫柔,又有教養,對兒子又是百般呵護,就簡直不知道怎麼補償你好了。他們愛她們愛得過分。他們把她的生活照顧得像是在人間天堂一樣。”

“這樣的人喜愛音樂嗎?”明美問。

“通常,如果一個男人沒有相當的文化修養,就不會有膽子娶日本姑娘回家。這樣的夫婦簡直稱得上珠聯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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