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 3)

1952年的總統選舉結束之後,得克薩斯州第三十九選區的國會議員克萊德・V.卡特自己組成了只有一個成員的委員會——這是第十四次了——調查夏威夷是否有資格成為一個州。十二月中旬,議員來到火奴魯魯,跟隨他的不是隨從,而是三個小小的偏見:他對任何不是白人的人都恨得牙根兒癢癢;他根據以往的經驗認為只有闊佬才能拯救共和國;他痛恨共和黨人。因此,他對夏威夷的情況絕對稱不上滿意,有錢人全都是共和黨。在他遇到的人之中,有百分之六十的人顯然也不是高加索人種。他剛到此地五分鐘就下了決心:“這個地方絕對不能算一個州。”

因此,前來歡迎的委員會把他嚇了一跳,其中有霍克斯沃斯・黑爾、惠普爾・詹德思和已成為群島民主黨首領的黑眉毛吉姆・麥克・拉費蒂。卡特對霍克斯沃斯・黑爾透過擴音器的喊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是美國人社群,我們有著美國式的理念、美國式的公共行為標準,還有一套十分美國化的教育制度。卡特議員,我們夏威夷居民希望你以兄弟的身份來到我們身邊。攔住你身邊的隨便一個人,你想問什麼儘管朝他提問。我們這裡的人們接受你的審查。我們沒有秘密。”這番話說完,人群中響起一陣掌聲。

黑眉毛吉姆・麥克・拉費蒂也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操著一口流利的當地土話說:“今天,我們這些上帝創造出的最美麗的群島的居民,要歡迎一位尊貴的、來自偉大的得克薩斯州的國會議員先生。我們都知道,卡特議員,我們的土地雖然廣大宏偉,然而與你們廣袤的得克薩斯州相比,卻如同滄海一粟。我的耳邊總是迴響著一個故事,先生,那是我在英國空軍服役的時候聽來的。有個得克薩斯州的忠誠的小夥子,在當地一家酒吧裡喊道:‘怎麼搞的,得克薩斯州真是大啊,你在埃爾帕索爬上一列火車,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坐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晨一醒過來,你猜自己到了哪兒?你還沒走出得克薩斯州!’然後一個英國人便答道:‘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兒,傑克。我們在英國也有開得那麼慢的火車。’”

人們哈哈笑起來,國會議員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然後朝黑眉毛吉姆伸出手去,而那位民主黨人則接著說:“然而,夏威夷真正讓你感到驚訝的是,先生,雖然你一直都聽人家說,這些群島裡充斥著鐵石心腸的共和黨人,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你在過去的兩次會議中一直投票反對它取得州的身份,但是此時此地,我想告訴你,群島將要成為民主黨人的天下。我的好朋友霍克斯沃斯・黑爾拼了老命要把這些群島拉到共和黨人的手中,而我卻在做相反的事情,使它成為民主黨的天下。這樣,當你最終接納我們進入合眾國的時候,先生,你將可以對你的選民們誇口說:‘是我把夏威夷拉入合眾國的,一準兒錯不了,先生們!這可是美國最棒的民主黨州,只比得克薩斯州差一點兒。’”

這一番美好展望使國會議員十分著迷,他甚至問是否可以見見麥克・拉費蒂,愛爾蘭人絕不會錯失這意義深遠的時機,他主動提出:“坐我的車進城吧,咱們好好聊聊。”這令歡迎委員會十分失望——他們本來另有安排——於是大腹便便、心滿意足的卡特議員便坐在黑眉毛吉姆身邊,後者駕駛著那輛1949年產的龐蒂亞克——“要是沒有百分之五十的人投票給你,你可不能換更好的車開。”這是父親的諄諄教誨——黑眉毛吉姆發現這簡直是至理名言。

“群島真的想要得到州的身份?”卡特問道,很高興與一位腳踏實地的政治家在私下場合會面。

“先生,你儘管相信,這的確是事實。群島很想成為一個州。”

“為什麼呢?”卡特問,“我們在國會里對夏威夷很夠意思。”

“關於殖民地有一句名言,我十分肯定是喬治三世所言:‘議會待他們不薄。他們為何還想要自治呢?’我們與革命作鬥爭,原因就在這裡。”

卡特並沒有聽懂這句巧妙的詭辯,因為孩提時卡特曾住在墨西哥邊境,革命這個詞兒對他來說可不怎麼悅耳。要是他能廢除美國曆史,他早就這麼幹了,而那十三個殖民地也早就在那些戴著撒了白粉的假髮、滿嘴仁義道德的先生的努力下取得了獨立。

“取得州身份後,會得到哪些現在得不到的東西?”他冷冷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人們的回答總是什麼無代表不納稅之類的大話,要不就是說,取得了州身份之後,我們就能選出自己的州長。但我本人只有一個回答,先生。如果我們夏威夷成了一個州,我們就可以選舉或者指定自己的法官。”

“你們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卡特問,正如來到夏威夷的大多數訪客一樣,他對群島一無所知。

“實際上,我們還不能那樣做。”黑眉毛吉姆痛心疾首地說,“法官是華盛頓那邊指定的,就算我們有了民主黨人當總統,他們也總是給我們派來老棺材瓤子似的共和黨人。”

“那對你有什麼害處?”卡特自己也當過法官,他問道。

“我們這裡還處於封建社會。”麥克・拉費蒂說,但他又一次用錯了詞,因為卡特所代表的得克薩斯州是一個南方州,同樣也處於封建社會中。他回憶起年輕時代的快樂時光,反而覺得那時候的日子過得更好。麥克・拉費蒂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而國會議員則想道:“天啊,在美好的封建制度下,你們卻沒有墨西哥人來告訴體面人……”

“這麼說來,至關重要的一點,”麥克・拉費蒂總結道,“就是讓群島自己任命法官。在我們夏威夷這個社會里,一切真正重要的事務都是由法官決定的。”

“那有什麼不好?”卡特問。

“議員先生!”黑眉毛麥克・拉費蒂喊道,邊說邊避開一輛卡車,“嗨!你這傢伙!馬努艾洛!”他衝一個菲律賓人喊道,“下次你也許應該看著點路,哈?”那面板棕黑的小個子快活地喊了句什麼話回來,那天晚上他就可以跟種植園的哥們兒吹噓說:“今天下午我跟黑眉毛吉姆・麥克・拉費蒂說了句話。”種植園的莊稼漢們全都認識他。

“我要說的就是,”愛爾蘭人繼續說,“只要美國大陸來的法官們控制了大托拉斯和土地法律,有錢的本地共和黨人就很容易控制法官。這個,不是控制他們,因為我們的法官全都是相當誠實的人,從法律上來說是這樣的,但是有錢的共和黨人接近他們,法庭的決定常常是根據他們的利益來的。”卡特對夏威夷聽得越多,越覺得這裡不需要什麼變革。在得州,社會上也有點微妙的人情世故,有錢的民主黨人跟法官走得很近,立法者自有一套謀取利益的辦法。“坦率地說,”卡特想,“這地方哪點不好?”

因此議員先生對麥克・拉費蒂並不太滿意,他竟然還給他扣了一頂帽子,說他是自稱民主黨人的激進的北方人,而那天的高潮還在後面。黑眉毛吉姆的辦公室在旅館大街一座大樓的底層,旁邊就是骯髒的唐人街,日本人和菲律賓人的勞工們個個都膽敢來拜訪他,麥克・拉費蒂剛剛把汽車停下來,卡特就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些人怎麼全是細眼睛!”

“這座島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麥克・拉費蒂立刻介面道,“他們是你所見過的最出色的公民。我發現唯一的麻煩在於,那些可惡的華人大多數都是共和黨人。但我正在試圖改變這一點。”

“他們靠得住嗎?”卡特的恐懼絕不是假裝出來的。

“你最好見見他們。”麥克・拉費蒂大笑起來,“沒有人比我的合夥人更值得你見上一面了……”

卡特沒聽見這句話,他愕然發現麥克・拉費蒂,這位夏威夷民主黨領袖居然有一位日裔合夥人:麥克・拉費蒂和酒川公司。當黑眉毛吉姆一腳踢開大門時,議員先生看見這個日本人正在屋裡的大幅海報上參加競選:“參議員候選人酒川”。最後,麥克・拉費蒂在海報底下看見那位日本人,一個精瘦乾巴、留著小平頭、彬彬有禮、舉止文雅的日本人。酒川茂雄伸出手,用略帶波士頓腔的聲音說:“卡特議員,歡迎您到夏威夷來,我們深感榮幸。”

接下來的那一瞬間真是萬分煎熬,茂雄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為議員先生以前從來沒有跟日本人面對面,根本沒有去握住茂雄伸過來的手。他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彷彿有個石油鑽井架正好掉下來砸中了他的腦袋似的,議員目瞪口呆地盯著面前這位可怕的、怪里怪氣的男人。茂雄英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低下了頭。卡特總算接受了對方的迎接,他微微動了動右手,可此時卻發現茂雄已經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那位萬事不發愁的黑眉毛麥克・拉費蒂快活地說:“年輕的茂雄將成為我們的第一位民主黨參議員。他將贏得第十九選區終身職位。”

“祝你好運。”卡特結結巴巴地說,“我們需要民主黨人。”他從後門溜出辦公室,來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東方面孔把他嚇得不輕,而他可不是一個動不動就害怕的人。接著,卡特如釋重負地看見霍克斯沃斯・黑爾和惠普爾・詹德思的那輛黑色大轎車拐進旅館大街,於是跑到汽車前,好像裡面坐著的是他親兄弟似的。

“咱們馬上離開。”他張著大嘴,長出一口氣,手忙腳亂地鑽進汽車,坐在黑爾身邊,在那輛凱迪拉克轎車裡總算覺得安全了些。他朝著麥克・拉費蒂禮節性地揮揮手,喊道:“祝選舉一切順利!”

黑色大轎車徐徐開動,黑眉毛麥克・拉費蒂大笑起來。他拍著大腿回到辦公室,嘴裡還是笑個不停。“茂雄,”他喊道,“把你的手伸出來!”茂雄一伸手,合夥人便假裝自己是美國國會議員,號稱人民的朋友,可卻連碰都不敢碰一下自己的同胞,那副樣子滑稽極了。“茂雄,”他哈哈大笑著說,“投票贏得州身份的事,這一票算是指望不上了。但是你可別灰心,孩子。你知道我為什麼把那個肥頭大耳的渾蛋拽到咱們的辦公室來嗎?不是為了給他講一通夏威夷取得州身份的大道理,他怎麼想跟我毫無關係。看看外面那一大群人!他們看見一個美利堅合眾國國會議員到旅館大街來看你,都轟動了。現在,你出去,走到郵箱那裡,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寄點東西出去。”

“寄什麼?”

“我才管不著你寄什麼呢。折一張紙塞進郵筒,好像國會議員來看你就是家常便飯似的,然後開開心心地跟大家打聲招呼。”於是茂雄走出去,來到他的選民之中,大家紛紛對他笑臉相迎。

與此同時,夏威夷正發生著一幕不斷重複出現的奇景。在羅斯福和杜魯門任總統的1932年-1952年,幾千個重要的民主政治家和官員湧入群島,卻很少能找到民主黨人。在碼頭或者飛機場迎接他們的不是霍克斯沃斯・黑爾就是休利特・詹德思,要不就是穿得一絲不苟的小個子約翰・惠普爾・霍克斯沃斯,他們被穩穩接住,帶到堡壘集團的大房子裡去。好吃好喝、美酒佳餚地款待一番,人家告訴他們應該相信什麼。有時候日本女僕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制服退出去,然後羅斯福手下的人就會大驚小怪地問:“這些日本人靠得住嗎?”堡壘集團的人總是無一例外地回答:“和子在我們這裡已經整整十八年了,我們從來沒想過有哪個更好、更忠誠的女僕。”

在這種聚會上,羅斯福的使者會碰見軍隊領袖、憨態可掬的群島法官和冷靜精明的霍克斯沃斯・黑爾。這幾種人在一起,組成了腳踏實地的公民群體的印象,這個群體一心向善,安於目前的現狀。在公共集會上,有兩個人總是能為夏威夷爭取州身份而慷慨陳詞一番,分別是霍克斯沃斯・黑爾和約翰・惠普爾・霍克斯沃斯,前來訪問的政治家總是對這些社會倡導者提出的觀點讚歎不已,但在堡壘集團內部的私下場合,同樣也是這些人,雖然毫無作為,卻總是給人一種與他們的演說正好相反的印象。

黑爾總是不失時機地評論道:“關於我們的群島,有一件事情是絕對不能忽視的:我們擁有全美最優秀的法官。”說到這裡,他總是頓上一頓,然後接著說,“如果有一天,沒有受過美利堅價值觀訓練的黃種人律師接管了法官的工作,我們將真心實意地感到難過。我們害怕,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將會在那一刻終結。”

“這並不是說東方人就不優秀。”每每說到此處,約翰・惠普爾・霍克斯沃斯都會提上一句,“也許我真正在尋找的詞是,精明。華人十分能幹、精明,但他們沒有受過美利堅價值觀的正規訓練。”

得州國會議員克萊德・V.卡特也受到了堡壘集團的標準接待,度過了九個懶散開心的日子。他並不知道,每一個招待專案都是兩個保留節目的前奏,而那個高潮事件則是專門為來訪貴客準備的。到了最後一天早晨,霍克斯沃斯興高采烈地說:“議員先生,我們已經霸佔了你超過一週的時間了,你還沒有真正親自去看看群島呢。今天我們不能照顧你了。我們已經給你安排了一輛遊覽車,您自己去探索發現吧。”一輛長長的黑色轎車正等在車道上,霍克斯沃斯介紹了司機:“這是湯姆・卡胡伊卡赫拉,他對夏威夷的瞭解比您迄今為止遇到的任何人都多。湯姆。這是一位十分重要的貴客,國會議員卡特先生。拿出你的看家本事來照顧好客人。”

稍後,卡特鑽出汽車,欣賞著壯觀的帕裡山谷時,發現湯姆・卡胡伊卡赫拉正站在他身邊,低聲說:“只對您這樣的人說一句,國會議員先生,我們大家其實都在期盼著夏威夷得到拯救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卡特問。

“別給我們州身份,議員先生,求您了。”粗壯的夏威夷人裝出一副可憐相。

“我以為你們全都想要州身份呢。”卡特大吃一驚。

“哦,才不是呢!多年以來,夏威夷人一想到你們要把我們變成一個州,就怕得直髮抖。”

“為什麼?”卡特問。

“我們成為州的那一天,日本人就會來搶走這座群島。”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裡,震驚的卡特議員聽著司機給他講述夏威夷的真相:當地日本人如何陰謀策劃毀掉珍珠港;他們如何試圖把夏威夷姑娘都娶走,好毀掉當地的種族;他們如何狡猾地買下了全部土地;他們如何把店鋪攥在手裡,拒絕給夏威夷人放貸款;年輕的日裔律師如何計劃著盜走群島的控制權:現在事情真的已經到了絕境。

“唯一能拯救我們的,先生,就是國家委任的法官和州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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