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竹仍是難以置信,擔憂地看向身後, 馬車車簾顫巍巍地晃動。
“那現今又為何是四王掌權?”
她這般一問, 兵長一怔,旋即與身邊耳語一陣, 面色古怪, 轉而看向浣竹的臉,須臾, 才道:“京畿叛軍攻城,望京蔽塞,民不聊生。陛下與驪後為保全城中萬戶百姓, 雙雙……自縊而亡。
“四王勤王馳援, 雖最終壓制叛軍, 然已無力迴天;朝中又無太子在,故而輪流掌權。”
浣竹愣在原地。
忽然聽得身後幾聲驚呼,她驀地回頭,見姚蓁已跳下馬車來,天縹色的衣裙,被風鼓動的紛飛,猶如急筆揮就的水墨畫。
她身量纖薄,立在風中,鬢邊碎髮顫舞,整個人顫巍巍地似一張宣紙,彷彿下一瞬便要被風捲去。
浣竹與她對視,還未開口,眼眶先紅了。
她看著姚蓁端步走來。
公主的臉是蒼白的,唇亦是白的,被風揚起的裙邊亦是泛著白的。
她步子很慢,看似是為了維持端莊儀態,可浣竹目光落在她鬢邊顫抖的步搖上,鼻頭一片發澀,知曉她心中必然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浣竹疾步上前去,攙住她的臂彎,果然感覺到她衣袖遮掩下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
姚蓁已走到那名兵長面前,脊背挺得筆直,眼簾緩緩掀起,與他對視。
四周一片岑靜,有輕微的吸氣聲傳來——那是有人抬頭,看清了公主的面容。
姚蓁雙手交疊在胸前,欠身一禮,兵長先是怔住,待反應過來後,雙目圓睜著避開。
便見姚蓁抿抿唇,而後輕聲問:“將軍,你方才所言,當真?”
兵長道:“自然當真。”
姚蓁睫羽劇烈地顫了顫,旋即指甲扣緊衣袖邊沿,浣竹感覺到她搭在身上的那隻手,顫抖地愈發厲害。
半晌,姚蓁又緩聲道:“將軍,可否言說的具體一些?”
那兵長斜目看向她,沉默一陣,似乎是在回憶,然而搖頭道:“山高路遠,訊息傳來已十分艱難,旁的卑職也不知曉了。”
不待姚蓁再說些什麼,他闊步走開幾步。
姚蓁的手仍在不住地抖動著,浣竹憂心地望她一眼,又望向四周各異的眼神。
——他們眼中,尚且有一絲對皇室、對公主的敬畏。
然而也僅僅是一絲而已。
姚蓁察覺到四周的目光,靜默一陣,面色肅了幾分,沉聲開口:“帝后雖崩逝,我大垚江山尚在,為何爾等,不聽從本宮之命,為何不開城門?”
她環視四周:“欲謀逆不曾?”
此言一出,威儀萬千,離她最近的浣竹不禁垂下頭去。
四周亦是靜默一片,有守城計程車兵面色猶疑,似是有所動搖。
怎知,人群中驀地傳來一聲冷嗤。
姚蓁放眼看去,是一名面覆輕鎧,看不清面容的瘦高侍衛,隱約有幾分眼熟。
他大聲道:“國力衰竭,朝綱不穩,皇族荒/.淫/.無道,坐擁江山享樂,我等又為何要效命於你這般沒甚麼用的公主?!我本是望京人,父母為國效命,輾轉移居邊境,為西疆人所俘,一身骨頭盡碎,至死未能闔目,然而你們呢!”
他猛然看向姚蓁,憤恨道:“皇城裡正為尊貴的公主慶祝生辰,那場面可真真壯觀,窮盡我等一生所聞!我父母慘死的訊息上報,猶如石沉大海,無人問津。若不是世道尚有賢臣在,大垚,早就該覆滅了!”
他面色太過於兇惡,姚蓁腳底輕移,半晌才穩住身形。
不待她說些什麼,便有人面色複雜地看著她,旋即輕聲應和方才那人道:“公主,您只是投胎投的好了些,可我們的命亦是命,放您進城,後患無窮。——我們還想活著。”
姚蓁指甲緊緊扣著衣袖,一言不發。
她身後,一路隨行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即使知曉姚蓁一路隨行,亦是十分艱辛,權衡一陣,卻無人上前呵斥。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姚蓁鈍鈍地回頭,苑清走過來,面色亦有些複雜,請她先行後退:“公主,且先回避,再想想其他辦法。”
姚蓁看著他,睫羽顫動幾下,心想,如若宋濯在此,會如何處理呢?
然而她不知道。
宋濯並不在這裡。
姚蓁心中一片哀痛淒涼,轉過身來,目光一一掃過眼前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容,只覺得他們忽遠忽近,旋即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胸腔劇痛,只匆匆來得及攥住浣竹的臂膀,旋即嘔出一口血來。
她眼前有些模糊,喉間腥甜,然而周圍各種目光正盯著她,她強忍著不適,將那口血嚥下,緩步朝自己的馬車走去。
嘴角一線血絲滴落,姚蓁緊緊齧咬著下唇,疼痛感傳來,生生將自己的神識拉回來幾分。
一個王朝的傾覆,需要多久呢?
公主的螓首,微微仰起,步履端莊沉穩,行走在各色目光之中,面不改色。
——彷彿這樣行走著,她便是在御花園中閒庭漫步,抬起頭來,便能看見滿城燦爛的春光。
她竭力維持著姚氏皇族所剩寥寥無幾的尊嚴,彷彿這樣,她的父母未曾逝去,她仍是最受寵的那個公主。
然而被她纖長睫羽遮掩住的眼眸中,全然是一片灰濛濛的霧氣。
她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