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1 / 4)

小說:觀音 作者:安意如

題記

《長生殿》:“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

遊吟的詩人李暮。在落花的江南,遇見了李龜年老人。春深的江南,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依稀盛時管絃。

聽他唱著:

開元的盛世孵出了一隻凶年。

長生殿的恩愛孕育著馬嵬坡的淒涼。

自私在緊要關口反噬一口。虛構的地久天長頃刻崩猝。

苦雨裡,腐爛的草化成螢,帶著她的怨念閃爍。

一夜老去的上皇在劍閣聽雨,悽不勝悽。

他愛她,甚至認為他們的愛會天長地久。可天長地久的愛情,會隨死亡而結束,還是會隨著死亡延續下去呢?

——題記

卷一

很久以前,在沒有看過《長生殿》的文字之前,我對它還存有一種難言的景仰和嚮往。那是隔山隔水的遙思,僅從隻言片語的華麗,評論者的推崇和讚譽裡自行拼湊,得出的印象。

可是,當我有一天讀完《長生殿》和《梧桐雨》時,我出離憤怒了!懊惱地幾乎想焚書坑儒,把這兩個人一起拉出去槍斃五分鐘。

不管是白樸還是洪昇,都是沒見過世面,僅憑自己的清寒品味就去意淫天家富貴的窮酸,就算像妖怪對唐僧那樣,把他淨餓三四天,清了肚腸,切片涮肉,端上桌來你依然得感慨那股酸臭味的頑固,簡直噬魂附骨,至死不渝。

白樸且不提,洪昇像誰呢?他讓我想起高鶚,明明前人已跨鶴高飛,留一片青空自在,惹人懷想。他偏要做那個夢想雞犬升天的人,站在地上絮絮叨叨,故意炫耀,煩的你想飛起一腳踢開他,偏偏,他拿著免死金牌,穿著黃馬褂。

關於李楊的愛情,白居易表現地多好啊!精準節制——我只是引領你到此,讓你對著殘陽下的殘垣自思自想。我不做導遊,我不解說,解說勢必要附會,我不評論,評論就有個人的觀念摻雜。我所做的只是講述,講述的同時也是留白,要讓你有自行想象的餘地。

白居易也是一個熱衷於表達自我的人,但在《長恨歌》裡,他節制了自己的表達。他寫《長恨歌》時,所逝不遠,懷念總是有憑的,那消逝的大唐盛世啊,我來祭你,說什麼呢?我對你的追思,湧到了唇邊,又遽然退回到我心深處。最深的懷念叫千言萬語都化做虛無。

對前朝最深的哀思,最濃烈的感情流露在筆端,一曲豔歌裡見著日新月異,時代更迭,洪昇與此早隔了萬水千山。清朝人寫唐朝事,連遺蹟也沒有了,只能拾起唐人詩詞裡的那些瓊屑,縫縫補補。在別人的唇舌之間打轉,哪還能激起火花,激起的也是口水。

康熙喜歡聽崑曲。他喜歡《長生殿》,經常看連本大戲而不厭倦。皇帝的意志影響著潮流的演進,主流文化如此,當時的大眾追捧不迭,哪有人敢質疑皇帝的品味?當大家都眾口一詞,方向一致時,提出與之相悖的觀點,必然遭致冷落,討伐,甚至嚴懲。被大眾捨棄或捨棄大眾,都會揹負孤獨,成為其他人眼中的異類。

一個人能夠堅持內心的不順服比順服更艱難。

就算今日,大眾仍難擺脫這種望塵下拜的媚俗心態,隨便哪個名人冒出來忽悠幾句尚且有廣告效應,何況康熙這麼有品味有修養的歷史名人?他早已不是有名而是權威了。我當初可不是受了影響?心想康熙說好的話,應該不會差吧,那我也要看看。

公平地說,《長生殿》的傳概寫的真不錯,是個好開頭,看得我振奮不已:“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迴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

這段話真是清潔有力,我能夠感覺到,洪昇提筆寫下這段話時,他胸中激盪著不平氣,不吐不快。好像一個人行走江湖,意氣激揚,劍做龍吟。絕不能掉頭走開,置之不理。

他說:今古情場,有誰能夠真心到底?如果真有精誠不散的,最終必定結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說的多麼透徹!我們別忙著感慨情深緣淺不得已,別支支吾吾給自己找一大堆理由,以期減輕自己道德上的負罪感,人先要學習對自己誠實,再來學習感情。我不夠愛你,就是不夠愛你,這沒什麼好推搪的。感情本不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事情。我不愛你,也無需內疚,忙著用鏹水給自己消毒。

緣慳並非天作弄。說到底還是無情。有情的話,真的應了那句:“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不說遠的,就說《牡丹亭》裡的杜柳二人,還沒見面,杜麗娘就為他害相思死了,兩人不單隔了千山萬水,隔還了生死,憑著堅定的信念依然走到了一起。

柳夢梅選擇相信杜麗娘,為一個死人開館,單憑這份膽氣就是人中龍鳳了。說實話,就算她死而復生,與活人無異,午夜夢迴,想起身邊睡著的人曾是死過的,在土裡埋了三年,誰能沒有一點心理陰影?柳夢梅就能沒有這樣的顧慮。也只有這樣赤誠的情種,才當得起杜麗娘無怨無悔。

可惜接下來的梗概就讓洪昇洩了真氣:“天寶明皇,玉環妃子,宿緣正當。自華清賜浴,初承恩澤。長生乞巧,永訂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闐起范陽。馬嵬驛、六軍不發,斷送紅妝。西川巡幸堪傷,奈地下人間兩渺茫。幸遊魂悔罪,已登仙籍。迴鑾改葬,只剩香囊。證合天孫,情傳羽客,鈿盒、金釵重寄將。月宮會、霓裳遺事,流播詞場。”

他這個概括寫的真不賴,一看就是出自《長恨歌》,劇情都不改。卻也難怪,《長恨歌》和《長生殿》的關係,就像是原著和劇本的關係。原著一旦太經典,劇本就只在旁枝末節上做一些豐富渲染。彷彿只能為之著色上妝,實在難以有本質的超越突破。

洪昇是聰明人,懂得藉助崑曲美好討巧的形式,將詩詞敷衍成戲文,讓潛在的七情六慾迸濺而出,化為奔流。形式的通俗,更利於故事的流傳,可嘆他本身文辭鄙陋,才華不逮,導致這個本子偶有閃光,最終卻不免流於豔俗,經不起推敲。

他用了濃豔的筆墨來鋪陳楊妃如何受寵。虛構了定情夜兩人歡宴的場景,不幸是虛構地很拙劣,把明皇和楊妃的恩愛扭曲成暗藏心機的應酬,看上去像是兩人無所事事坐在那裡互相吹捧,肉麻足了,唯獨不見真心。

(生)“寰區萬里,遍徵求窈窕,誰堪領袖嬪牆?佳麗今朝、天付與,端的絕世無雙。思想,擅寵瑤宮,褒封玉冊,三千粉黛總甘讓。

(旦)“蒙獎。沉吟半晌,怕庸姿下體,不堪陪從椒房。受寵承恩,一霎裡身判人間天上。須仿、馮當熊,班姬辭輦,永持彤管侍君傍。”

言辭媚俗寡淡且不說,關鍵在於,李隆基不會這麼說話,楊玉環也不會。真正有身份的人內心斂默,絕不會這麼表白,他們傾向於不表白。洪昇將李隆基和楊玉環都寫的鄉氣,把花好月圓的簡靜寫得窘迫不潔。就像現在的古裝言情劇,寫古代人的生活,卻只是讓一個人穿了古裝,思維是現代的,語言行事都是現代的,處處顯著生硬、彆扭、滑稽。

卷二

且看白居易如何寫楊妃得寵和唐宮裡其他美人紅顏失色的慘況。他只用了“三千寵愛在一身,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句,漫不經心的慘烈。

“無顏色”三字真清簡到讓人失語,美人們容顏慘淡的樣子如在眼前。“在一身”和“無顏色”。對比得果斷!寫韶華極盛。寫寂寞頹敗成深到見骨,卻只不過用了六個字。這需要何等的節制。

鋪陳隱藏著心虛,一個人若是辭費滔滔,恰是在害怕自己表達不夠準確,需要左拉右扯來掩飾。節制正是源於對才氣的自信自足,知道從何下手,切中要害。

白居易與洪昇著力點不同,他與盛世擦肩而過,還來得及感知盛世坍塌的慘烈驚心。他站在廢墟上驚覺:霓裳羽衣曲的繁華只是黃粱夢的引子,漁陽鼙鼓動地來,大亂起,翻天覆地,流離失所才是重頭戲。所有湎於安樂的人都被捲入這場浩劫裡,化作劫灰。大唐第一美人繁花似錦的生命,將在三十八歲那年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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