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2)(1 / 3)

小說:日月 作者:安意如

1

長生。周圍人聲喧囂,他仍似聽到她輕喚。

尹蓮!明知不會是她,他仍不自覺循聲回望。列車視窗坐著一對面目尋常的男女,旁若無人嬉戲調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擾。

他闔目。尹蓮在他的記憶中,靠窗而坐,淡淡陽光攏在她身後。她的臉,靜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將一個蘋果削好,遞給身邊小男孩,臉上笑意微微。

男孩回過頭來,接過蘋果,露出極乖順的笑意。長生認出那是六歲時的自己。

長生,我們很快就到家了。尹蓮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車的速度已不像夜間那麼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極清楚。

視野開闊,一眼可以望到很遠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將要到達城市的輪廓。城市的工廠,巨塔永不疲憊地向天空噴射濃煙。與之並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氣息。牛在道旁樹下悠然而臥,農夫在水塘邊躬身勞作。陽光將萬縷金絲輕灑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綠藻浮萍舒展自在。偶爾有幾枝荷花,白的粉的,開得姣靜豔美,近得彷彿觸手可摘一般。

我想要那枝花。長生頭抵著玻璃,那花的豔美驚動了他,他想將它摘下送予尹蓮。其時,他並不知尹蓮名中恰好有個蓮字,只覺得這花與她十分相襯。

尹蓮笑笑,言語溫和,長生,如果你喜歡,到家之後,我們一起把它畫出來,好不好?

離藏之後,她不叫他次仁,總是不厭叫他長生。聲聲喚,似在確認,培植他的自我意識,使他知從今後是被人重視的。藉此牽引他走入日後的繁蕪,也始終知曉自身位置。

他,是她的長生。

尹蓮教他閉上眼睛,回想方才所見之花,它的顏色,它的姿態,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動人,何以一見之下就打動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說出,不讓他急速產生又快速宣洩情感。只叫他留住這感覺畫在紙上。

後來,在他六歲所作的這幅畫作上,他所畫的蓮花旁邊,她寫下一句話:“自然之物不受損傷,勿因愛念,輕取輕棄。”

日前他翻撿舊物,無意間發現這張畫仍在,這句話如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當年未懂得的,霎時全懂了。心中依然悽楚惆悵。

“賞花不沾襟,愛物不執著。”她是在教他,還是在規勸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漸漸地,長生與尹蓮暗自默契許多。吃飯的時候,長生會自覺挨著她坐。那是他對尹蓮無聲的認可。

她遞給他的餅乾糖果他亦不再拒絕。在後山,長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會留給尹蓮,與她分享。就連他抱著阿寶在牆根下曬太陽,那靜謐單獨的時光,尹蓮走過去,他亦不再逃開。雖然也只是兩個人一條狗,默默坐上一會兒。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腦海中。

與她共處,所經歷的一點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亙古存在,儲於他的記憶裡,不幹涸,亦不褪色、模糊。這是可怕的侵佔,縱然他此時一無所有,依然揹負著如山記憶艱難前行。

長生黯然發現,自己自小到大不善與她溝通。從某種層面來說,他如此冥頑,對任何人,他都慎於言辭,慎於表達。

成年後他亦習慣默然靜聽,是態度謙和、清晰決斷的那一類,很少主動發表意見。

他是性格弔詭,深藏自隱的人。內裡愈是愛重一個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與尹蓮有天然的親近,彼此溝通並不仗賴言語的煩瑣,雖然經歷數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

有她在,他的世界縱然清冷也堅毅穩固。她不在,滄海世界,一念成灰。

2

從方形的視窗看出去,能望見寺廟明亮的金頂,純粹的藍天,這迥異於城市的清晨。風響,雨聲,鳥鳴,牛羊咩咩的叫聲,凌亂的犬吠,僧侶們誦經、法器奏響的宏大聲音,紛沓而來。

寺廟有種歲月滯留的陳舊感。尹蓮會在寺中轉經。日影漸短,腳步漸長。看著周圍人滄桑、平靜、安詳的臉,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會輕易熄滅。能夠指引人超越短暫的迷茫,勘破生活機遇的顛沛無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滅,不會長久。毋須執著。

日色沉靜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羅布閒暇時,尹蓮會去找他,探討一些問題。某些心結困縛著她,無法自釋。她需要引導。

兩人對坐。羅布講話的聲音一如既往沉緩,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視著她,眼神沉著,無盡包容,尹蓮將之視為慈悲。他耐心傾聽,無論她問出怎樣自覺淺薄的問題,羅布總是不厭其煩地開示她。

與出家人探討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謬,實則不然。尹蓮深知羅布不是尋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備的智慧,足以幫助此時的她渡過迷津,破除感情的執念,他是眾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長,她對他心存敬重,親近無畏。

他們談及執著,無常,因果,永恆。這些看似寬泛虛無的主題,如參天大樹,其下所衍生的枝節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個地方,最隱秘的角落,歷經時光亦蓬勃繁盛。

羅布,這是為什麼?羅布,我該怎麼做?她總是在問,迫切如孩童。

羅布教她觀想,對她說,來,貝瑪。我們一起來試著觀想。你要觀想上師在心中,與你合二為一,與你並無分別。他就是深藏在內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緒。來,跟著我念祈請文……

她跏趺而坐,按照羅布教導的,調整呼吸,靜息思慮。

每一次走出羅布的房間,尹蓮都會覺得心頭輕快,開闊一點,明朗一些。可惜過不了許久,陰霾再度遮蔽過來。當她獨自一人的時候,情緒的波瀾又會捲土重來。知易行難,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繭自縛。

要如何才能明白羅布說的,永恆是由每一個當下組成。甚至說,沒有永恆,當你得到的時候,你已經失去。

3

坐在車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堅韌的城市,建築怪異,突兀,不倫不類。除卻站名,結構和氣質都一樣。這是一個逐漸喪失氣度的時代。千篇一律或者譁眾取寵,看重外在繁華超過真樸本質。銳意進取的同時,喪失平衡。越來越多的城市捨棄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風致。若說世間熙攘,本是浮生若夢,如今是連夢都乏善可陳。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樣的面貌。回想起來,若無賽馬會上發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後的事,或許尹蓮不會下定決心帶他離開。他和桑吉的命運由此漸次走向不同方向。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藏曆四月,江孜的達瑪節即將舉行,羅布將前往白居寺參加法會。尹蓮靜極思動,計劃帶長生到江孜去看看熱鬧。

據羅布所說,達瑪節本是宗教活動,是為白居寺竣工而舉行的宗教慶典活動的延續。另一種傳說是,十五世紀初,江孜法王繞丹貢桑為祭祀祖先,請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經,跳神展佛,後來才增添了賽馬,射箭,藏戲,成為全民性的娛樂活動。

江孜地處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連線前後藏的樞紐之地,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鎮。白居寺的十萬佛塔更是全藏聞名,達瑪節是全民性的狂歡活動。藏族人喜愛節日,樂觀熱鬧的天性顯露無疑。偌大的江孜城熱鬧非凡。處處可見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帶口,載歌載舞,通宵達旦,飲酒作樂。

熱鬧得如同趕集一樣。湛藍天空下經幡飄動。桑煙升騰的城市配著人間煙火,人歌馬嘶,亦幻亦真。被氣氛所感,尹蓮為長生打扮一新,自己也紮起藏辮,買了藏裝穿上,加入狂歡的人群中。兩人在人群中甚為打眼,所經之處,人群中經常響起一陣陣嬉笑,口哨聲。

賽馬場的草地上,帳篷星星點點。不時有年輕的藏族小夥打馬經過。人們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著尹蓮跳舞,對著她敬酒,大聲唱祝酒歌。笑容燦爛,目光真摯。抵擋不了如此熱情,尹蓮飲下杯中酒,這一開頭卻是不得了!一會兒她就被灌了許多酒。

酒到微醺,尹蓮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歡歌跳鍋莊,男女是一樣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獷奔放,女人舞步細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轉低迴,似山風拂面。清曠蒼涼韻味,與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極為襯和,渾然天成,令人心醉。

踏歌,彩袖舞動,周遭裙裾飛揚。她們這一群人,邊唱邊跳,情致高昂,氣氛格外熱烈。很快聚攏過來許多人,藏族小夥子,對著心儀的姑娘唱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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