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1)(1 / 2)

小說:日月 作者:安意如

第五章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

走到哲蚌寺,桑吉在上課。長生同縵華在僧房等他,縵華對長生說起前事。

她說,那個晚上,我彷彿探測到某種真相:一個人,留下還是離開,世界一直是這樣開闊浩大。說破,不說破,這世界都在繁蕪開謝。因果不息。我們在夢境中跋涉,求取永恆,在幻覺中追求幻覺,還以為那是甜美的果實。世界讓我領會真相,我體察到了。卻還不能如實接受。

長生定定地看著她,嘆了口氣,我何嘗不是?

縵華問,現在呢?

長生一笑,有時候好一點點,有時候退轉,倒回去更多。

縵華沒有再追問。相視無語,洞悉彼此的沉默。漫長的寂靜中,桑吉來了。長生和縵華起身將供品給他。桑吉合掌感謝,笑呵呵地說,東西已經很多了,什麼都有。你們來就很好了。如此乾淨的笑容,令人見而忘憂。縵華去向喇嘛們敬獻哈達。長生與桑吉端著酥油茶,走到殿外的平臺上活動身體。靠著欄杆並立交談。遠眺是拉薩一望無垠的藍天,蒼黃山脈。長生說,桑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羨慕你。你像一尊古佛,與世無爭,而我在塵世間費盡心機,上下求索,成了滿身塵罪的罪人。

桑吉凝視著他,次仁,不要這麼說。出離,但不要落入差別的執念。不要對自己厭棄,所有的心態和境遇都可以轉換,如日月之輪轉不息。從你離開的時候我就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你屬於這裡。

長生想起,尹蓮帶著他離開之前,他去跟桑吉告別,是如何地依依不捨。他並不清楚,兩人從此會走向全然不同的兩條路。彼時,他有著躍躍欲試的英勇和決然。揮劍斬斷過往,跟隨內心湧動的慾望,奔往未知的遠方。

桑吉說,少年時,我羨慕你可以離開,去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當我跟隨羅布拉苦學經文和儀軌時,我常為自己的愚鈍羞愧。我想,換作是你,你一定會做得好。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以你為念,我一直非常想念你。

長生想起,在差不多的年紀,當桑吉成為一個在寺廟中修行的英迥拉,苦苦想念他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尹長生,正專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學習城市生活的種種規則。

相比桑吉,他是自私,世故,無情的。他握緊拳頭,埋頭向前衝。毫無疑問,他做到了,甚至成為佼佼者。然而,攤開雙手,除了耗費的光陰在心上留下的滄桑印記。他一無所有。

長生搖頭說,不,桑吉,如果說,當年的我比你聰明,那如今的你,比我智慧。你專注於修行,自性清淨。我卻淪身於欲,迷失了菩提。

桑吉笑道,僅僅是迷失。如今,你回來了,不是嗎?“在欲行禪知見力,火中栽蓮終不壞”,次仁,請你記得這句話。無論我們經歷了什麼,都只是經歷。

故人似舊還新,桑吉的沉靜寬容讓他無言以對。長生飲盡碗中的酥油茶,對桑吉說,法會結束以後,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正說著,長生一眼瞥見縵華靠在門口招手,進來啦,別說悄悄話了。又說藏語,欺負人聽不懂。

長生一笑,跟桑吉一起進殿入座。

縵華其實早站在那裡,看著長生和桑吉,見他們有話說,就沒有上前。

長生慣常穿著最簡單的灰白T恤,絨褲。桑吉著絳紅僧衣,袒露右肩。兩人站在午後的豔陽中,不緊不慢說著話,像兩隻偶爾到此的仙鶴停棲在殿角。一隻灰白相間的貓溜達著從他們腳邊經過。縵華靠在門邊,看著這靜美如畫的一幕。

從前她獨自遊走在寺院的高牆下,看見那些年輕或年邁的身影,心裡總有嚮往和探究,想知道他們眼中深廣的慈悲和寬憫是怎麼來的,想知道他們心中是否還有困惑。她想知道答案,卻不便探問他們內心的想法。偶爾交言,也是匆匆就散。

自從遇見了長生和桑吉。她所獲知的答案,比她料想的還要多。他們向她昭示著某種她尚且不能達到的圓融境界。

眼前長生和桑吉並立,皎如日月。

此時她確知自己領覺到兩股亙古存在彼此呼應的強大力量,豁然到達,流經了她,清除了內心的塵垢。縵華心有所悟,那一瞬間彷彿走入一個從未看見的天地,體驗到清淨充盈的法喜。

人與人之間互為映襯。一個人相對於另一個人而言,可能是日之湛湛,亦可能是月之澹澹。陰陽沒有確定的界限,兩者之間亦可互轉,無分性別。每個人內在的能量,性格的構成,若以日月來象徵,明暗互映,亦可說得通。

日行月隨,日夜滴漏。日所象徵的陽代表光明,積極,進取,突破禁制的剛強。月所象徵的陰代表禁忌,守舊,脆弱,沉澱在生命中,孕育著可好可壞的轉變。力量自身呈現中性,無好壞對錯,只看操持它的人如何理解和運用。

日月為明,容光必照。一個人若能通達內在自有的力量,善加運用,就能步向覺悟的正途。

縵華想到這些,內心更加開闊,靜定。

喧囂的間隙,縵華聽到長生對自己說,我一直覺得桑吉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我,一個令我向往的我。

說完這句話,長生就不再說話,凝視著坐在前排的桑吉,持誦經咒,彷彿剛才那句話不是從他口中說出的一般。

聽到這雲淡風輕的一句話。縵華沒由來地心中一痛,愣在那裡,不知作何反應。似是那早有預感的結果陡然間清晰可見。一股酸辛直衝鼻端,險險落下淚來。

自她看見長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註定不會在塵世中擱置太久。他的出世,已明白無誤,自然地貫穿於他的行為舉止和思想中。

長生正沿著修行之路一步步往前跋涉,她有幸追隨,無權阻止。畢竟,這是一條通向真正的自由之路,無漏之路。然而,一想到他有朝一日會徹底離去,還是會不由自主眷戀,難捨。

猶如那些眼看著倉央嘉措跨鶴高飛的人。雖然他曾承諾他會回來的,雖然知道這是因果輪迴,誰也逃不開,那被遺落在塵世中的人,依舊忍不住千般依戀,萬載懷想。

安坐在桑吉的僧房裡,這次是縵華開口問,桑吉,有沒有方法為親人祈福?

桑吉微微一愣,問道,你的家人和朋友怎麼了?

縵華仰起頭,側過臉去看窗外,任窗外的陽光曬乾眼中的淚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臉來,看著桑吉說,我的母親過世了。我的朋友身患重病,生死不知。

悲傷是如此深切,簡單的一句話,長生已經感受到縵華抑壓的愴痛。

長生坐在旁邊。縵華身軀輕顫,她眉宇間的悲傷像水一樣淹沒了她。見慣了她的笑容,她的眼淚沒來由地令他心悸。有一些事他已經知道。更多的事和細節,他亦是第一次聽聞。

父親遠離,母親故去,愛人生死未卜。長生閉目,親身聆聽這生命中隱隱作痛的故事。從另外的角度去深入瞭解人生,將那重重悲喜拆開、品嚐,那亂雲堆疊後的真相是……百川納海,殊途同歸。他要問的,其實是縵華正在問的問題。

關乎生死,關乎存在。

若桑吉是他,縵華何嘗不是以另一種方式和經歷存在的他?或者他是以行,她是尹蓮,明暗交融,角色轉換。眾生,本無分別。

他忽然有一種解不開的困惑,我們要經過多久跋涉,多少磋磨,才能遇著人生的清喜水澤,得到分內的太平盛世?

他聽見桑吉說,好的糾纏也是一種福氣。這話刺透了寧靜,不可自控地,Sam的影子又再浮現心上。

是的,好的糾纏,或者不應叫做糾纏。它應是一種助緣,由思憶而生,清灼如蓮花,指引我們祛除內心的塵垢,穿越執障,拔節而出。Sam走入不歸之途,長生不知自己在其中擔當了什麼角色,是否起了致命的作用?

這是他一直困惑,不能釋然的地方。

長生和Sam分別之後,一直未再見面,他偶爾收到Sam的信。Sam告知他最近動向,唱片獲獎,將在何處開演唱會。他亦有主演電影,偶爾參演電視劇。長生離開香港之後,Sam簽約做了全職藝人,他是有星相的人,影視歌三棲發展,很快紅遍香江,魅力散播到東南亞,成為炙手可熱的新人王。

他們的生活,就這樣截然分流。他在商場奮戰,他嬉遊在娛樂圈,看上去良辰好景,兩兩皆宜。

長生會默默去看Sam演的電影,連他歷來不看的電視劇亦會看。他留意Sam在每一部戲裡的改變和成長,看他的演技從青澀到成熟。Sam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長生都不自覺地回味琢磨。看得出他是用心還是敷衍。許是太熟悉了,長生總能從他的角色裡看出很多前塵舊影,不動聲色的心底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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