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樂府三行之飲馬長城窟行(2 / 2)

小說:陌上花開緩緩歸 作者:安意如

(二)《病婦行》

她知道自己要死去了。目光漸漸渙散開來,竭力想看清床前的丈夫和子女,已經無能為力。

心中惦念沉重。她死得不安侷促。

之前她病了很久,熬著不死,是放不下丈夫和子女。眼見不成了,把丈夫叫到身邊,交代心事。訣別之言還沒說出口,淚水已然潸潸落下。

我死之後,給你留下的二三個孩子。請你不要嫌他們是拖累,不要讓他們飢寒交迫。如果他們有了過錯,不要輕易責打他們。孩子們幼小,過於嚴厲的苛責容易使他們夭折。一切,請你念在亡人情分上。

丈夫是個老實人,含淚吞聲點點頭,回過頭去看幾個哭泣的孩子,再轉過臉來,發現妻子已經斷氣。她殘留在臉上哀慼之色未消散。

他感覺周圍空氣冰冷,他慢慢將目光由妻子身上收回,環顧四壁空空的家,看到他的孩子赤腳站在地上,站在地上望著他,孩子們的目光讓他無言以對。他覺得心裡空虛無著,而肩膀上的壓力陡然更重,他戰慄著,終於大哭起來。

生活益發的艱難起來,無衣無食,他自己尚可勉力忍耐。而孩子們圍在身邊嗷嗷待哺,實在是不能視作不見。無可奈何將他們關在家裡,自己到外面去想辦法。在去市集的路上遇見有些關係的親友,不管交情深淺都拉住他們的手企求給一點錢給孩子買吃食。親友見他如此潦倒多少還是有點惻隱之心的,給了他一些錢。他又感激又羞愧,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此時實在顧不得顏面。但是一個大男人將生活過到這樣衰弱的地步心裡還是會覺得羞恥的。

回到家中,孩子哭鬧著要母親抱,他哪裡去尋來?這般心意冷透,心知過不了多久,這孩子的命運將和他母親一樣了。

漢樂府裡這一篇《病婦行》每每看得我心有千斤重,於這重量中又明明看得見人世的情誼和分量。有人說《病婦行》裡的父親最終到人市上將兒女賣掉,又說是娶後妻,那是斷章取義罷了。詩中所言"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明明是說將兒女關在家裡,怕他們丟失,而不是將他們賣掉,不是"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如果是將子女賣掉就沒有後面的"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之語了。何況他自己都餓得朝不保夕,哪來的錢娶新婦?

詩中病婦的話,訣別的情景總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胡妻玉鳳。原來這人世哀苦如日如月,是不曾輕移動的。古人和今人真無分別。《今生今世》中他寫到妻子體弱又積年操勞得病,病中乃到臨終,言辭懇切淒涼,其悽苦不下於《病婦行》。他寫道:"玉鳳本來身體弱,婚期遲到廿一歲也是為此,及來我家,操作辛苦就發微熱,又總有心事,身體就更虧了下去。往常她發熱,夜裡她一轉動我就醒來點燈,給她倒茶,而最後是瘧疾纏綿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癆損,臥床不能起動,便溺都是我抱她起來,她只說這種貼心人做的事應當是我服侍你的,實在對不住。她不因家貧諮嗟過一聲,卻總覺為她的病錢花得多了。

"玉鳳先時還自己驚慌啼泣,我扶她坐起來飲湯藥,她說:'死不得的呀!'我雖拿話安慰鼓勵她,聽她這樣說亦心裡震動。她是對於這人世,對於眼前的親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報,憑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來生亦要再訂不誤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種智慧的明淨,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似那銀漢無聲轉玉盤,人世的悲歡離合皆超過了它自己。我見她這樣,不禁伏在枕邊痛哭失聲,我的熱淚都流溼了她的臉,她亦仍是靜靜的,只看著我叫我一聲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說:'不可,你應當續娶的。'竟像是姐姐對弟弟說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說:'我死後亦護佑你的。'"

他又寫道:"玉鳳死後,女兒棣雲也跟著去了,棣雲是娘死後,連僱奶孃的錢一個月三元,亦家裡拿不出,姐姐怎樣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帶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面前爹爹來看她了。"我看得總是要哭哭不出,不能看出他的話有假,情有假,是我糊塗也是我甘願,我仍是信這人間情分厚重,大信不搖。

玉鳳臨終對蕊生言:"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沒有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裡。"我閉目思之不禁淚下,這樣的女兒心不是小心眼,她是把夫妻之情看得這樣的沉重有聲。不泥不膩,相敬如賓,平世夫妻自有它的動容處。

滄海月明珠有淚,她有她的生前惦念,他有他的死後牽掛。連那樂府裡那病婦也是想保佑丈夫子女的,只是保佑不到罷了。如此,地下相見也是好。

錄《病婦行》於下——

病婦連年累歲,傳呼丈夫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飢且寒,有過甚莫笪笞。行當折搖,思復念之。"亂曰:抱時無衣,襦復無裡。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從乞求孤兒買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復爾耳。棄置勿複道。

(漢·無名氏)

(三)

他恨自己未曾及時死掉,跟隨父母而去,卻要留在這個世間繼續受苦。如果父母泉下有知,也會寒心吧。折磨他的是他的哥哥和嫂子。

父母在世時他備受疼愛,父母故世以後,兄嫂令他出外經商。漢代重農抑商,富貴人家常使奴僕出外經商,他的兄嫂如此待他,已是不把他當作兄弟,只當成是奴僕。他由南到北,四處奔波勞碌,返家尚且不敢自言受苦。回來的時候已近年關,寒冬臘月,兄嫂並無一言一行撫慰,反而立即指使他去做事,又是做飯,又是餵馬。如同奴僕一樣被驅役,兄嫂坐高堂居暖屋,命他不得在屋子裡多做停留,連稍微暖和一下身體也不行。要站也且站到簷下受冷風隨時候命。

天寒地凍,宛如這親情涼薄。他心裡悲苦無極,記憶像潮水一樣湧散開來。想起父母在世時,自己乘堅車,駕駟馬,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完全不識人世險惡。哪裡會想到,有一天曾經和自己親親熱熱的兄嫂會這樣決然無情地對待自己。他的目光穿過門廊落在院中,堅車駟馬仍在,可他如今只有駕車餵馬的分。整段的人生突然被折裂,罅隙巨大,他從中摔落下來,從此骨斷筋殘面目全非,周圍黑得嚴絲合縫,任他再怎麼哭泣也走不回最初。

他哭泣著撫摸自己身上的傷處,手腳已凍得皸裂,小腿和足踝被荊棘割破。那是去汲水時受的傷。他拔出刺在肉中的荊棘,在水邊清洗傷口,他在水中看見自己的樣子:面目灰敗,頭上身上都長了蟣蝨,衣衫襤褸,鞋子裡也滿是荊棘,腳被扎破。這半人不鬼的樣子哪是當初那個神采飛揚嬌生慣養的他呢?

衣食單薄如此。冬無複襦,夏無單衣。他常常覺得自己快被凍死,不知怎麼睡了過去,一夜醒來,卻還活著,又開始新的煎熬。他已是哀大莫若心死了。其實這樣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好呢,生在世上諸多苦楚,不如相從父母於地下,也許到了父母身邊,能夠重新尋回年少時的溫暖和、快樂吧。

然而竟是沒有死去。不知道是何種力量使他存活下來,也許是馬廄裡的馬和稻草幫了他,幫他捱過嚴冬。也許從小養大的馬兒比親生大哥更有人情味,不忍他活活凍死。可是,這是好還是壞呢?有時候活下來意味著要受更多的折磨和苦難。

苦難彷彿沒有盡頭。夏天正炎熱的時候,他要出門去販瓜。推著車就快回到家,瓜車卻意外地翻覆了,瓜滾落在地,幫他拾揀的人少,趁機吃瓜的人多,他顧頭不顧尾,只得眼睜睜看著別人將瓜吃了許多。這些瓜兄嫂為了怕他偷吃,都是有數的。孤兒只得四處求告吃了瓜的人歸還瓜蒂。但是很多時候別人吃完都是隨手一丟,他又怎麼可能一一對上數呢?

家就在不遠處了,他推著車戰戰兢兢,哪裡敢進門去呢?還沒有進門就聽見兄嫂的怒罵聲,這一次,恐怕他真的是凶多吉少,在劫難逃。

曲子的尾聲唱道:"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可知,孤兒就算這次不死,被他們這樣折磨也活不長。

我小時候看童話,老是看到貧苦的孤兒被人虐待的故事,心裡總是不擔心,因為曉得有好心的仙女和巫婆來搭救,像灰姑娘那樣的際遇。因為童話總是告訴我們上天會厚待好心的孩子,好心有好報。等我再大一點讀到《孤兒行》時,我也有看童話的感覺,只是這中國式的童話一點也不婉轉,也不故作美好。它給你看見的是"反"的一面。足夠冰冷,現實。讓你看清楚人情殘酷的一面。

由孤兒的自述"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來看這顯然是個兄長霸佔弟弟財產,又逼弟弟行賈做商人,完全將他視做奴僕的故事。現在人完全可以依據法律來解決這樣的事情,但古代不行,那是個宗法等同律例,乃至凌駕於法律之上的時代。人治高於法治。所以哥哥對弟弟不好只會得到道義上的譴責,除非鬧出人命。而且在宗法地位上兄長永遠高於弟弟。

中國人有句話叫:"妻賢夫少禍。"做妻子的賢惠的話,丈夫的過錯也會少很多。戰國時齊相晏子的車伕很趾高氣揚,他的妻子流淚規勸他,他就改過了。晏子發現了他的改變,得知他改變的原因後就給了他更高的職位,晏子說,就因為你有這樣的妻子,所以我要給你更高的職位。

我總在想,如果這孤兒的嫂子夠賢惠的話,在丈夫身邊時時規勸,也許孤兒受到的虐待會少很多。但是很明顯,這個女人正是在一旁煽風點火,冷嘲熱諷,唯恐虐待不深,壓榨不夠的那種惡毒婦人。

我能夠接受商業上的爾虞我詐,也能夠了解政治上的你爭我奪,因為大家有利益的計較。但是親人之間這樣傾軋,我還是覺得難以接受。人可以冷酷自私到這種地步,即使要霸佔他的財產,也不必對他趕盡殺絕。孤兒的兄嫂簡直滅絕人性。我寧願孤兒到死也不知道,他兄嫂霸佔了他的財產,又竭力欺壓他的險惡用心。這樣懷著善念死去,來生他對這人世還有期望。

孤兒的命運是悽苦的。詩中雲:"裡中一何譊譊"。外面的人也聽見他兄嫂發怒嚎叫的聲音。他回去之後肯定遭到嚴厲責打,孱弱辛勞的他,甚至因此丟掉性命也大有可能。這樣的話,那些趁機吃了他的瓜的人會不會有點內疚呢?

現在我們在街上,還能看見類似的情形:有人的東西灑落,有的人會去幫忙撿起,有的人卻撿了一個橘子,一個西瓜轉身就走。我就很不明白這小小的便宜真的能讓那個人快樂到忘乎所以,因此漠視別人無助求助的眼光嗎?

有時候,一個瓜果,對你不過是一時口腹之慾,沒有又能怎樣,可是對於別人,那一車水果的得失關係到一家的生計。

我們在貪念興起時,多想想別人的不易,給別人留條活路。

錄《孤兒行》於下——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蟣蝨,面目多塵土。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亂曰:裡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漢·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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