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困難的愛》(1 / 6)

小說:輝煌的裂變 作者:殘雪

<h3>一 一個人的留守地</h3>

——讀《養蜂場》

住在留守地的人們是如何樣生活的?靠本身的營養維持自己的精神的人是如何看待世事的?這一篇裡以陰沉的筆觸描繪了新世紀的“亞當”的淒涼的生活。儘管主人公自述說他已經平靜下來了,可他仍然是多麼的念念不忘,怨恨,不甘。可以說,他所思所牽掛的,仍然是那個同他勢不兩立的人世間。

周圍有一些我可以開墾的土地,但我沒有去開墾。一小塊菜地,蝸牛們在地裡啃著萵苣,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再外加一點階地,可以用草耙去挖挖,種上那些紫色的、正在發芽的土豆。我只要養活自己就可以了,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同任何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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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藝術發展到今天,所需的“材料”似乎越來越少。到後來,藝術家便只能從自己的身體裡“取材”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切表層外部的怨恨,一切同世俗的糾葛都已經遠去;分裂是徹底的、義無反顧的。世俗的烙印,社會的氣味都會使“我”憤恨和鄙夷。“我”迴歸荒野,企圖做一個自然人。“我”同人類拉開距離,站在荒野看他們滅亡。“我”幸災樂禍。啊,那些頑強的、粗野的荊棘,慾望的象形文字,正在將人類的居所一一毀滅!“我”愛這些古老的、沒有歷史的野蜂,“我”願永遠同它們生活在一起。

可是你必定想知道,我有沒有感到自己的孤獨在壓迫著自己,我有沒有在某個夜晚(那些長長的的昏暗的夜晚之一),頭腦中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就那樣往下走,下到了人類的住所。在一個溫暖的黃昏,我的確來到了圍繞著下面的花園的那些牆跟前。我從歐楂樹上溜下來。但是當我聽到女人們的笑聲和孩子們的呼叫聲時,我又回到了這上面。那是最後一次,現在我獨自呆在這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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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的怨恨和恐懼使“我”逃到這個小小的原始家園。但真正維持“我”的思維的生長的,仍然是“那邊”,即世俗。“我”不同“他們”見面,但“我”每天仍在控訴他們。因為只有他們那邊有可以控訴的事物。“我”就不擔心我的控訴會褻瀆這個寧靜單純的家園嗎?不,不擔心,因為這就是藝術的交合啊。只要有藝術家,就會有這種矛盾而古怪的私密的活動。這種活動將不可調和的東西巧妙地調和到一塊,使得思維靈動地活躍在世俗之中。因為“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肉體嗎?

我知道在人與人的相互關係中只能有恐懼和慚愧。但那就是我想要的。我想在她眼裡看見恐懼和慚愧,僅僅只是這個。那也是我對她做那件事的唯一的理由。想信我吧。

關於那件事任何時候都沒人對我說過一個字,也不存在他們可以說的字。因為在那天晚上山谷裡一個人都沒有。但每天夜裡,當這些小山消失在黑暗中時,在提燈的光線裡,我讀不懂一本舊書。我感到了城市,還有城裡的人們,燈光,還有下面的音樂。我感到了你們全體指責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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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是暗中進行的,“我”悄無聲息地殺死了“我”自己。或者說,並沒有殺死,只不過是將世俗的“我”深化了。從那件事發生以來,我每天都要將真實的情景在腦子裡回放。而這種既不由自主,又是有意識的回放,其實就是作為作家的獨特的懺悔。“我”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但“我”還是像中了魔一般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一輪又一輪的分析。慾望是殺不死的,“我”透過“殺”的舉動同它拉開了距離,從而有可能在精神上過一種清潔的生活。“我”在這種生活中梳理“我”的慾望的走向,將“我”自己釘在恥辱柱上。如果“我”不願因分裂而發瘋,如果“我”還想不斷發展自己的精神,“我”就只能住在這個荒涼的高地上。

<h3>二 創造的機制</h3>

——讀《荒地裡的男人》

有福者BACICCIN——把關者或促進者。

父親——捕捉、剿滅慾望者。

我——觀察者。

創造地的風景是淒涼的,機制在隱秘地發揮作用。全身武裝的父親決心在海邊的EOLLA BELLA高地剿滅那裡最活躍的生靈——野兔。荒涼的景色和果敢的男人形成對照,預示著生命的暗淡前景:沒有野兔逃得過那條大獵狗。

“我”來到CALLA BELLA荒地,在那裡目睹了大自然最奇妙的景色,即光所製造的混沌初開的創世的景色,從無到有的景色。從這些風景當中,精神守護者的家園顯露出來了。家園的景色同樣淒涼,土地板結,枯瘦的植物要死不活。而這個家的主人,即守護者本人,軀體幾乎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部濃密的鬍鬚。他在守護什麼呢?

“壞運氣,壞運氣!我不是個獵免的人。我寧願站在松樹下面等那些鶇鳥。一個早上就可以射下五到六隻。”

“那麼您的晚餐就不成問題了,BACICCIN。”

“是啊,可是我全射歪了。”

“有這種事,是子彈的原因。”

“嗯,是子彈的原因。”

“他們賣的子彈不好,你要另外做。”

“是啊,我倒是自己做了,可能我做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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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BACICCIN,他的工作就是不斷瞄準領地裡的各種生靈,然後每次瞄偏,讓它們溜走。這就是他的特殊的守護。或許就因為這種守護,荒地裡的動物異常靈活,敢闖禁區。他站在野兔們必經的路口,野兔們遠遠地看見了他的身影,反而變得更大膽了。或許他的姿態是種挑逗?或許荒地的淒涼只是表面的,內面翻滾著無窮的慾望?BACICCIN不動聲色,他的女兒更是超凡脫俗,“我”當然無從預測那些看不見的風景。不過BACICCIN向“我”透露了一點兒情況:他的另一位女兒奔向了慾望之城。從此一去不復返。唯一能夠推測的就是,這對父女將慾望轉化成了精神的遊戲,女兒夜間在原始風景裡漫遊,父親白天裝扮成獵手“打獵”。他們樂此不疲,CALLA BELLA荒地生趣盎然。

“您要知道,那條母狗不斷追那隻野兔,一次又一次將它帶回我面前,直到我打中它呢。這是什麼樣的一條狗啊!”

“她到哪裡去了?”

“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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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狗和BACICCIN的狗其實有一樣的稟性,那也是為什麼父親的獵狗終將同BACICCIN相遇,並失去目標的原因。父親也射偏了,是因為BACICCIN擋在路上吧。

此處表演的是人的理性對於慾望的“剿殺”。可以想見,經過白天的演習,到了夜晚,CALLA BELLA會沸騰著何等激烈的原始慾望!而已經見過內面真相的父女倆,又怎麼還會願意呆在世俗的城市!

最後,幻景一般的科西嘉島嶼處在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只要人們的遊戲還在進行,科西嘉島就會在乾燥明淨的半空呈現。但為了使遊戲持續,人們還需要生命之水——雨(也許雨來自世俗)。這是有福者BACICCIN說的,他見多識廣,深通事物的奧秘。

<h3>三 活在永生的操練之中</h3>

——讀《鄉村小道上的恐懼》

卡爾維諾的這名信使同卡夫卡的“城堡”中的信使有某種相似之處,這位名叫BINDA的鄉村青年就像是《城堡》裡的信使巴納巴斯的變體。如同巴納巴斯的信念是城堡一樣,BINDA的信念是同法西斯對立的“我們”的“上級”。“上級”將傳送資訊的任務交給了他——這個為崇高使命而生的信使。對於BINDA來說,送信就是一切。他以陰沉的激情投身到這種同死亡搏鬥的運動中去,從未想過要退縮。因為他是BINDA,是信使,他熱愛他的工作!

這名小個子的結實的鄉村青年,長年累月於黑夜裡行走在山間小道上,不知疲倦地判斷著,分析著,冥想著。而他的兩條腿,似乎是他的狂想的調節器,總是以不變的,可信賴的節奏將他帶到正確的路上。這樣的兩條腿上,該凝聚著何等高超的理性!

只有暫時的緩解,沒有一勞永逸,永遠在恐懼與幸福交替的途中。這就是作者給我們刻畫出的創造者的形象。信使的慾望定格在“送信”這一行動中,他穿梭在營地之間,表情因過分的堅毅而顯得麻木,身體如同弦上的箭。崇高的使命對於他來說既是崇高的又是平淡的,因為那就是由他每天的勞苦生涯構成。送信就是同自己內面的死神搏鬥。在想象中,無論他的雙腿多麼快捷,死神總好像搶先一步。然而,即使被落後於死神的幻覺攝住,他的腿仍然不會背叛他。信使一次次戰勝死神,頑強地繼續他的操練。當然在途中,他有對於情人美好的軀體的想象來支撐他,給他力量。可是那是實現不了的慾望。而慾望又正因為實現不了,便在想象中登峰造極,變成了他果敢的行動。在這一篇中,慾望被死神遏制,透過反叛而掙扎,而變形,整個過程表現得非常細膩。回想一下巴納巴斯吧,這裡同樣是信使的形象,身負同樣的使命,具有同樣堅定的信念,就連那種永恆不破的憂鬱也很相似。當然,這決不是偶然的重複,文學史就是如此在變奏中發展的。

他在沿途瞥見的那些東西:一棵樹幹空了心的栗子樹啊,一塊石頭上的藍色地衣啊,一個木炭坑邊上的裸露的空地啊等等,全都在他的腦子裡同那些最遙遠的記憶連線起來。它們有時是一隻逃走的山羊;有時是一隻被從窩裡趕出來的臭鼬;有時是一位姑娘撩起的裙子。在這些地方發生的戰爭就如同他的正常生活的持續。現在,工作,玩耍,打獵,這些全都變成了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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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就是一個人的戰爭。闖入意識深處的信使認出了他在遙遠的過去所熟悉的一切。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回家了,回到童年熟悉的家。戰爭是如此的不由分說,將一切都捲了進去,因此我們的信使現在只有一種生活了。這種生活就是從一個營地走到另一個營地,在途中冥想,在冥想中行動,並由這行動的結果又帶出更多的冥想來。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轉換,這種轉換既是他沒料到的,也是他所欲的。這樣的信使,以他的敏銳,遲早都要同戰爭遭遇。並且只有同戰爭遭遇了。創造力才會爆發出來,想象才會源源不斷。從前沒有戰爭,只有一顆渴望的心,後來戰爭就打響了,信使在戰爭中履行起他的永恆的職責,從此再也沒有長久的休息……

戰爭一輪又一輪地緊緊地纏繞這些山谷進行,如同一條狗企圖咬住它自己的尾巴。游擊隊員們同貝爾莎格里部隊和法西斯民團交替在山坡上和山谷間穿行,幾乎擦肩而過。為了不使雙方正好迎頭撞見,也為了避開對方的射擊,他們以山頂為中心繞出很大的圈子。但在山坡上或山谷裡,總有某個人被打死……

在有圍捕的日子裡,他的女朋友REGINA便從她的視窗掛出床單。BINDA的村子是他來來往往的旅途中的短暫的休息處……

游擊隊的小分隊在馬廄裡圍著那些燒完了一半木炭的火盆睡覺;BINDA在黑糊糊的樹林中行軍。他們的獲救希望寄託於他的雙腿之上,因為他攜帶的命令是:“立刻撤離山谷。黎明時全營和重機槍必須到達PELLEGRINO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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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濃郁得令人窒息的戰爭氛圍,就是作家創作時的氛圍。想象中的敵人在黑暗中同你擦肩而過,你必須拼全力同他們兜圈子,才能不被殺死。而信使,他的兩條腿總是在同閻王賽跑。當子彈呼嘯而過,當人無法防備之時,人又怎能不恐懼呢?但這恐懼沒有將BINDA嚇垮。每一次,他的可信賴的兩條腿都將他帶到了目的地。在那裡,他可以吃到緩解飢餓的煮栗子,聞到同志們溫馨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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