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困難的愛》(2 / 6)

小說:輝煌的裂變 作者:殘雪

在孤獨的急行軍中BINDA有時也會回家,正如作家在暗無天日的創造氛圍中有時也有緩解和欣慰,那就如遠遠地看到女友掛出的床單。啊,家就在眼前,他又一次死裡逃生。如果在創作時一點都沒有這種熟悉的“回家”的感覺,他就不能確定自己的創造為真正的創造,即從源頭出發的創造。當然這種感覺也不是沒有問題的。比如BINDA,他就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女友盡情歡愛的適當的地方,那些扎人的松球無時無刻不在干擾著他倆——家只是想象中的存在,落不到實處。正如藝術只能轉化慾望,不通直接滿足你的慾望一樣。但是畢竟有家。這個家,是使一切創造活動不致於淪為虛妄的根基。

不甘坐以待斃,為生存不停地奔走的BINDA,是與他的秘密的事業同在的。只要他的雙腿還在有節奏地運動,他的生命的解放事業就在繼續發展,他就不會為死亡所擊倒。然而是什麼在使他的雙腿有節奏地運動?是他自己感覺得到,卻解釋不清的鐵一般的意志。

他對他現在所到達的處所感到驚奇——他似乎這麼久才走了這麼一點點路。也許他慢下來了,甚至不知不覺地停下來了。但他並沒有改變步伐啊。他可以肯定他的步子總是規則的、不變的。他也知道他決不能相信在這些夜晚的使命中來訪問他的那頭動物,它正用看不見的、沾著唾沫的指頭弄溼他的太陽穴呢。BINDA是一個健康的小夥子,神經堅強,在每一個不測事件中表現冷靜。即使他正在將那頭動物像栓猴子一樣掛在自己脖子上,他也要謁盡全力去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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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死神同人是糾纏得最緊的。溼乎乎的那種東西也許早就腐蝕了一般人的意志,可BINDA並不是一般人,他是傳遞神聖使命的信使。所以他可以將怪物拴在脖子上行動。啊,恐怖的夜晚,卻又是不放棄希望的夜晚!那希望,就在他的兩條腿上。一般人確實很難理解藝術家怎麼會迷戀這樣的生活。但這裡頭確實有迷戀,還有種歸宿感,因為只有信使的身份是藝術家最心安理得的身份。不做信使,故鄉就會淪陷,愛情也會因沒有寄託而蒼白。到處埋藏的地雷啊,德國人的頭盔啊,步槍啊,都被貓頭鷹一聲接一聲的鳴叫喚了出來。最後是那名不可戰勝的大塊頭納粹頭子GUND,他無處不在,正張開他的巨掌罩下來。當然,他從未能夠抓住BINDA一夥人。

為了趕開GUND,他必須想念女友REGINA。那麼,在雪地裡為她掏出一個小窩吧。但是雪已經結成了硬冰,REGINA不能穿著薄薄的外衣坐在上面啊。她也不能坐在松樹下,松針一層又一層沒完沒了,會扎著她,松針下面的泥土又全是蟻窩。GUND已在頭頂,他的手掌正罩下來要抓住他們的頭,扼住他們的脖子,瞧,下來了……他發出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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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要再現作家在創作時的精神畫面,那就是以上描繪的樣子。幾股力量擰在一起形成的合力催生了作品。納粹頭子,女友,還有始終不背叛他的雙腿,發狂的卻又是冷靜的大腦,這一切,非得有超人的力量才能把握得住。BINDA這個信使卻樂此不疲,經歷了一輪又一輪,越是恐怖越是興奮。他到達了營地。

用愛,用生命的活力來同死神糾纏,是藝術家的點金術。不論是否意識到,他所創造出來的,就是他內面的自我形象。

他出發了。“我要去SERPE的營地。”他說。

他的同志們喊道:“快!BI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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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輪,是同樣恐怖,甚至更為恐怖的旅程;下一輪也是希望的所在。

<h3>四 魂的形象</h3>

——讀《BEVERA的飢餓》

精神與肉體的分離在藝術家的身上表現得最為極端。飢餓的肉體蹂躪著內面的魂,其醜惡的表演令人吃驚。在怕死這一點上,藝術家較常人為甚,因為飢餓的折磨使得他們時刻意識到生命的寶貴。但是他們所面臨的選擇卻是冒著死亡的危險來維持生命。是的,維持他們那怯懦的、甚至有點卑劣的生命。於是生為藝術家的個人就會產生人格的分裂——他一方面自私、怯懦地生活;一方面大無畏地去在精神領域裡冒險。就如同故事中的人們和BISMA的兩種表現一樣。由此想到,一名藝術工作者,無論他對自己的肉體在世俗中的表現是何等的厭惡,他也會用精神的營養來維持自己的慾望,來重新將意義賦予慾望。這是多麼奇妙的關係!

BISMA又老又聾,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可是他通曉轉換的秘密,他深知這一群難民要存活下去的全部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他不用看,也不用聽,只要掙扎起老邁的軀體啟程,便一定走在正路上。

BISMA已經過了80歲,他的背像永遠被壓在柴捆下面那樣彎著——那是他一生中從樹林裡拖運到市場貨攤去的柴捆……(此處略去一句)他拖著身體往前挪動,他的頭偏向一邊,臉上沒有表情。更確切地說,那是聾人常有的不信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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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洞悉了世俗中一切奧秘的老人早就不必觀察了。只要人群一騷動,他就感到了他們的慾望,他不就是為這個至今還活著嗎?他對慾望是不信任的,可他又相信慾望必將存活、發揮,他為了這個而啟程。他和他的騾子,不論外界如何變化,始終只為這一件事活著。這似乎滑稽,卻又確實悲壯。那頭瘦得皮包骨頭的騾子,看上去連站都很難站起來,卻居然能馱起主人放到它背上的馱鞍。

如果將難民們看作一堆肉,老人和騾子則是這一堆肉的精魂。他們,這些人格低劣的怕死鬼,擁有這樣一個高尚的魂。他們有點知道,又不完全知道,也許在夜半,當某個人從噩夢中驚醒時,會有一陣內疚向他襲來?人具有這樣一個魂,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喂!”他們高聲喊叫,“你覺得你能走多遠啊,就憑你和那頭骨瘦如柴的傢伙?!”

“多少磅?”他問,“要多少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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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聽不見他們的聒噪,但老人看得透他們的心。他同他們心相連。他必須透過自身的冒險來填飽他們的肚子。

爆炸沒有給騾子留下任何印象。它一生中已經受了如此多的苦難,所以沒有任何事還能給它留下印象。它將口鼻彎向地面朝前走,它那被眼罩限制的目光注意到了各種現象:被大炮擊碎的蝸牛啦(石頭上濺出彩虹色的粘液),被炸開的蟻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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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子是老人的一部分,它也是什麼都不看。但什麼都看見了。雖然被生活踐踏得不成形狀,內面的東西卻完好無損。老人和騾子不畏死神,因為他和它的境界已超越了死亡(雖然只是在藝術領域中)。當他們清晰地感到來自人間的飢餓時,他們就產生義不容辭的義務感。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維持卑劣的肉體的渴望?因為肉體一消失,他和它也將隨之消失啊。老人和騾子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宗旨,因此唯一的出路是將這可怕的表演付諸實施。

拿著刷子的那一位(黑色旅的成員)在被毀壞的牆上寫道:“鬥爭就是光榮”。84

拿刷子的男人寫道:“要麼羅馬,要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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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死神)寫下的這些預言對於老人和騾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是暗示絕望還是引誘?老人和騾子將會用行動來作出回應。

眼睛下面有塊斑的青年射出一陣連發,老人和騾子一齊被射中了。但他們好像還在行進,騾子似乎用四隻蹄子站立著,黑色的細腿一動不動,看上去好好的。黑色旅部隊的那些人在旁觀,臉上有斑的青年已經鬆開了手槍皮套上的槍,正在剔牙。這時老人和騾子一齊彎下了,他們好像要向前邁步一樣,但卻倒成了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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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和騾子面對死神的形象(其實只是一種表演)。英勇和邪惡的對峙有點像博爾赫斯筆下的場景。這是人性之根的展露。死去的老人又將在另外一篇小說裡面復活,繼續這陰沉而悲壯的人生之旅。在這個世界上,這一類的作家都有一個英雄的情結,那是從久遠的孩童時代就已形成了的。成年之後,無論世事多麼險惡,自身的慾望總會鑄成那個英雄的形象。這一點是不變的。

<h3>五 活著的不易</h3>

——讀《三個裡面有一個還沒死》

從某個角度觀察,藝術地存活在這世上確實是一件可怕的事。你會變成那三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也許你有申辯的理由,但殺人機制不會放過你,你必死無疑。你叩問那個機制,你一心想看破死神內面的機關,你甚至一直心存僥倖,但殘忍的、痛苦的死還是降臨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你無法改變歷史。

他現在才記起來他沒有被擊中,因為他在那之前已經撲下去了。他已不記得他是否是有意這樣做的,反正那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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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僥倖存活的罪人在深井底下經歷的一切比地獄還要恐怖。“機制”不是簡單地讓他死,而是一次次讓他抱希望,然後讓他經歷更可怕的打擊。一個人,如果還要保持自己的作為人的體面,在那種情況下只有馬上死掉。然而活的衝動是多麼強大!也不知為什麼要活。他的耐力變得如地下的野獸一般,他作為人類的感覺幾乎全部麻木了。此時便是理性與慾望之間的張力的極致,藝術家到達這種境界時,成功就在眼前了。

但是這個裸體男人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永遠不能回到地面了,他也永遠不能離開這口井穴的井底了。他會在那裡發瘋,喝人血,吃人肉,他甚至沒法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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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死也沒法死,推理當然更加沒法進行。怎麼辦?於是他就在完全的黑暗中竭盡全力滑動身體了。這種近似本能的運動讓他看到了耀眼的、如光暈一般的東西。出路終於被他找到了。

我們在創作或閱讀中是否也曾像這名罪犯一樣滑動過身體?如果還沒有過,那就要更加用力,更加冷酷地逼迫自己。讓機制啟動制裁,讓熱血沸騰,讓衣冠楚楚的人變成不顧一切的獸,然後再讓高層次的人性在煎熬中復活。如果我們酷愛藝術之美,就訓練自己成為這一類強有力的罪犯吧。如果我們的軀體還沒有徹底僵死,就聚精會神地滑動,追尋那古老的律奏吧。

<h3>六 終極體驗</h3>

——讀《佈雷區》

這個人為什麼要穿過佈雷區?他那些緊張的推理是由什麼樣的激情所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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