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1 / 2)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年復一年,我總想去訪問一個那樣的地方。那是一個深深的庭院,院裡有銀杏樹。要在樹葉覆蓋的小道上走好久好久,才會到達青磚砌成的兩層樓房。當我在夢裡看到那個庭院時,我就在心裡說,哈,又是它!我究竟在哪裡見過它呢?每次都是這一式一樣的幽深小道,小道兩旁長著參天古楓。可是我真的說不出到底是在哪一次見過它們。也許是因為夢醒之後,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我為不能確定自己的記憶而沮喪不已。

星期五,我的同事景蘭來了。景蘭近幾年衰老得很快,先前的一頭秀髮不見了,露出半個禿頂。景蘭屬於那類沒有體味的人,他坐在我對面,他身上的制服散發出肥皂的味兒。他有好幾套各式各樣的制服,就是在夏天,他也穿著這種衣服。

“這是很正常的,不必為此而焦灼。”他說,“雖不能確定,但能感到事件的連續性,這對你很重要。要是你沒改變想法,下個星期我可以帶你去那裡。”

“還是有那麼一個地方嗎?”我吃驚地問。

“當然有。人不會無緣無故就做夢的。”

景蘭的指頭枯瘦細長,當他說話時,那些指頭在桌面上彈奏著聽不見的音樂。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的這位同事總是神出鬼沒,有時一連失蹤好些天,班也不上,卻沒有人追究他。

景蘭走了之後,我激動得不能自已,什麼事都幹不成了。我努力地回憶,想記起庭院裡那棟樓房後面的一個天井的樣子。我僅僅記得那個天井不大,溼漉漉的牆上長著青苔,其他的我就想不起來了。隔了一會兒,我又覺得那種樣式的房子是不可能有天井的,一定是我將另外的記憶插到這個庭院裡頭來了。說不定那個記憶來自我十年前寫下的一本書。那麼是我寫的哪本書裡頭有天井呢?我又細細地梳理關於書的記憶。似乎是,我從未寫過天井。那院裡很陰暗,有些頹敗,當你走在長長的小道上時,你沒法確定前方究竟有沒有那棟兩層的青磚小樓,因為它被大片的洋槐密密實實地遮住。我在心裡打定主意,如果景蘭帶我到了那裡,我一定要去那樓上坐一坐。我是否去那裡頭看過了呢?我沒有印象,卻老是認為客廳的牆上有一幅壽桃的水墨畫。

然而景蘭來過我家之後就失蹤了。他沒去上班,公司裡也沒人問起這件事,他在公司裡是一個特殊人物。這一失蹤就失蹤了半年,多麼漫長的半年啊。我都差不多已經快把自己和他之間的約定忘記了。

星期二,景蘭突然又出現了。他進屋時天已黑下來,他在屋裡站了不到兩分鐘就催我快走。當我匆匆同他走出門時,我才發現他衣服左邊的袖管空空地晃盪著。

“天哪,你怎麼搞的?”

“餵了狼了。在樹林裡,它要來咬我,我就給了它這隻胳膊。是一隻母狼,眼神比較憂鬱的那種。不說了,要快走,不然那裡就要關門了!”

“那裡到了夜裡就會關門嗎?”

“是啊,裡面住的那家人家有這個習慣。”

“我從未見過裡頭有人!”

“你不是連去沒去過也不能確定麼?”他的聲音有點嘲弄。

“我?啊,你要帶我去的可能是另外一個地方吧。”

“就是那個地方。”他強調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的後面。我們七彎八拐地在小衚衕裡穿行,一會兒就到了景蘭的家。景蘭家我只來過兩次,最近一次距現在也有五年了。這座房子的式樣很怪,先前只蓋了兩層,後來因為住的人多起來,便又往上蓋了三層,而且上面的樓層比下面的還要大,因為怕墜下來又修了幾根水泥柱支撐著上面那凸出來的一大塊。我不明白景蘭為什麼要先將我帶到他家裡來。

樓裡頭吵得很厲害,似乎正在開舞會。我有個感覺,彷彿那視窗裡晃來晃去的不是青年男女們,而是一些巨大的蟒蛇在燈光裡頭亂舞。實際上,隔著玻璃窗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麼。

景蘭的家在這座大房子的東頭,是屬於後來加蓋的那三層中的一套,在四樓。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我走在他家的地板上感覺到有點搖晃,當時他說:“習慣了就好了,這房子垮不了的。”我們進了房之後,景蘭沒有開燈,他說怕吵醒了他老婆。我感覺自己就像在一條大船的甲板上一樣。景蘭在黑暗中湊近我的耳朵說,等一下就要出發,然後他就進臥室去了。他在裡頭不斷弄出響聲,像是在清理行裝。

他終於弄完了,但他並沒有馬上和我走,而是又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了。我記得他家除了客廳外還有三間房。他進入那間房之後仍然沒開燈。忽然,我聽到一聲奇怪的巨響,那是一張被鏽住的大鐵門重新開啟時發出的聲音,既刺耳,又意想不到。接著景蘭就在房裡大聲叫我了。

我同他並排站在鐵門的門口,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門外是一條無限延伸的地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地道,因為那“地”其實是鋼板連線的吊橋,橋上面的三方都是封閉的拱牆,微弱的燈光照著橋面,橋下卻是空的,透過鋼板的接縫可以看到下面是一片刺眼的白茫茫。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問景蘭。

“時間不早了,你去還是不去啊?”

“我當然要去。”

於是他粗暴地將我用力一推,我就跌倒在鐵橋上了。慢慢地,我開始習慣橋上的晃盪了。抬頭一看,景蘭已經將通往他家的鐵門關上了,他自己也進去了。我試著扶住邊上的拱牆站起,一會兒就成功了。我往後退到景蘭家的鐵門那裡,用拳頭去擂門,又用腳踢。鐵門紋絲不動,一點響聲都沒有。回憶剛才的情形,似乎是,他想讓我從這吊橋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橋,然而在這上頭走一走又何妨呢?即算走不到我心中的那個地方,退回來再請求景蘭開門總是可以的吧?這樣一想就決心嘗試邁步了。

橋雖是鋼鐵製成的,可只要我有所動作,它就厲害地晃盪起來,我只能扶著拱牆一點點地移動。這橋像個敏感的、懂得我的心思的傢伙,死死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我不敢從鋼板的縫裡往下看,我要是看的話,一定會暈過去的。我就這樣扶牆走了好久,越走越懷疑自己的舉動,而且我的雙臂也越來越痠痛得厲害。這時我停下來看了看手錶,才一點二十分,還是半夜呢。我想,我還是回去吧,這種沒有盡頭的鐵橋,怎麼會通向我夢裡的靜謐的庭院呢?要是再不回去,我的力氣就要用完了。於是我又扶著牆往回走。

不知過了多久,累得頭昏眼花之際,我聽見遠處有人驚呼著火了。這種鋼鐵的橋和水泥的牆怎麼會著火呢?不容我多想,滾滾的濃煙已從橋的前方湧過來了。很奇怪,這種煙並不嗆人,只是弄得你什麼都看不見。我乾脆在橋上坐了下來,伏著花格的鐵欄杆打瞌睡。反正走不了,心裡也就不那麼著急了。時夢時醒中聽見有人在旁邊講話,是兩個女孩子,她們似乎是在我右邊的房子裡面,一會兒進屋,一會兒又出來,老在那裡走呀走的,說話聲也老不停止。我掙扎著醒來想看她們一眼,可是我眼裡只有那些煙。我摸了摸橋面的鋼板,心裡明白這種地方不可能有房子。還沒容我想清這種問題,我又疲倦地睡著了。一睡著,那兩個清脆的聲音又在耳邊說話,她們說的是我很熟悉的一個案件,那案子拖了好多年,結不了案,後來主要嫌疑人突然失蹤了。兩個女孩子,居然對這種事有莫大興趣,分析來分析去的。她們進屋時就將那張木門弄得吱呀一響,出來的時候則輕輕掩上,看來是兩個注重細節的女孩子。要不是隔著這些煙的話,說不定我已經同她們認識了呢。

我再一次醒來之際,突然就置身於她倆所在的茅屋了。我知道我的身體還在橋上,因為我的手摸到冰冷的鋼板。但我為什麼清楚地看見了這間茅屋和這兩個女孩呢?現在我知道了,她們已經不是女孩,而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們只是嗓音像女孩罷了。也不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嗓音。她們似乎也看見了我,但她們究竟是看見了我這個人的身體,還是看見了一個什麼別的影像呢?兩個女人的樣子都有點兇,有點目中無人。瘦一點的那個似乎更為警覺,反應特別快。茅屋裡只有兩把椅子,她們一人坐了一把,我站在門邊。坐了一會兒,兩個女人都從口袋裡掏出小鏡子和木梳,對著鏡子梳起頭來,一邊梳頭一邊聊天。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屋裡聽,她們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清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這並不是說我不懂她們的語言,她們用的語言同我用的語言是一樣的,而是我的腦子出了毛病,對那些話反應不過來。我眨巴著眼用力聽了好久,只記住了幾個詞,它們分別是:“河”、“亭子”、“筆記本”、“雨傘”。這時瘦一點的女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機警地推開門,朝門外看了看,然後迴轉身來朝屋裡這個女人做了個手勢,於是兩個女人一齊出去了。我發了一會愣才意識到應該跟她們走。

門外是山間小路,我遠遠地跟著那兩個人,我聽見她們在大聲說笑。她倆不好好走路,居然爭吵、扭打起來了。胖一點的女人將瘦一點的女人摔倒在地,瘦一點的就坐在地上哭起來。當我走過去到了她們面前時,瘦一點的女人忽然發狠地說:

“這下可全完了!你看這個人多麼起勁地跟著我們啊。”

她這句話我倒是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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