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賊(1 / 4)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胡三老頭對於自己身患絕症這件事並不悲觀。他躺在藤椅裡頭曬著太陽,在腦海裡不停地演習著夜間將要發生的惡鬥,冷笑始終留在他的嘴角。胡三老頭雖然瘦得厲害,但骨骼粗大的身軀仍然很有力氣,做慣了體力勞動的雙手骨節像腫了一樣凸出著。他閉著眼,似乎在休息,可是他那雙手的細微活動洩露了他內心的緊張。我知道他沒有一刻不處在陰謀的旋渦之中,他的絕症反而在他心靈裡注入了興奮劑,使他變得像毛頭小子一樣好鬥。

我的影子剛剛落到他的藤椅的扶手上,他就睜開了眼。

“新元,你昨天是躲在飯店大門口的石獅子後面吧,我全看見了。躲什麼呢,你應該站出來嘛。昨夜月亮那麼好,就連青蛇也出洞了。”

“我不習慣暴力,三爺。”我恭恭敬敬地說道。

他對我不耐煩了,擺著手叫我走開。這時他家的窗戶開了一邊,他兒媳婦探出腦袋來看了看他,立刻又關上了窗。我覺得,他的家人同他保持著一種緊張的關係,好像生怕他鬧出大亂子來似的。在我的印象中這一家人(兩個兒子兒媳,外加兩個孫子)都是孤僻陰沉的性格,令人窒息的那種。但胡三老頭是他們家的例外,他喜歡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講出來,有時對陌生人也講。

胡三老頭有很多敵人,那些敵人都是從城外流竄到街上來的賊。好多年以前,這些賊什麼都偷,有時還會仗著人多勢眾手執武器對街上的居民來一場洗劫。胡三老頭一家搬來之後(那時他老婆還在世)情況就大大改觀了。胡三老頭會武術,而且不怕死,他帶領街上的年輕人同那幫賊子較量了幾個回合之後就佔了上風,於是我們街上有了太平景象。不過那些賊子陰魂不散,他們似乎在等一個轉折的契機,以重返過去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兩年前,胡三老頭患了癌症,開始這個訊息是隱瞞著的,後來卻不脛而走,賊子們認為反撲的時機到了。我一直懷疑患絕症的訊息是胡三老頭自己洩露出去的,他的家人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再說他們對街坊有種發自心底的鄙薄。那麼,胡三老頭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這兩年,因為日子過得太平,從前跟隨胡三老頭抓賊的那些人早就把這事忘記,各人忙各人的去了。所以面臨賊子的反撲,胡三老頭只能單槍匹馬地同他們鬥,而他又是一個患了絕症的老頭。我在心裡暗暗地為他焦慮。

我之所以這麼關心胡三老頭,是受我媽媽的影響。我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說起胡三老頭高強的武藝。在她眼裡,胡三老頭是神。據說我出生前,家裡的金條被賊子偷走了,當時媽媽痛不欲生。胡三老頭搬來之後,那些賊就從街上消失了。更神奇的是,我剛出生不久後的一天,那些金條又回到了我們家中。小時候聽多了媽媽的故事,我曾下定決心長大之後要學習武藝,成為胡三老頭那樣的人。無奈我從小體質孱弱,不要說習武,就連學吃飯都學了好多年。一開始吃什麼吐什麼,胃裡頭總是空著,小臉像條苦瓜。媽媽想了好多辦法才讓我養成了一日三餐的習慣。然而我還是各種疾病不斷,既不能幹體力活也不能幹腦力活,簡直是個廢物,也不知是如何長到十七歲的。起先我在胡三老頭面前非常自卑,總是臉紅。但胡三老頭待我十分親切,一點都不歧視我,所以我很快就同他混熟了。他並不知道我對他的崇拜,他多半以為我只是好奇。“你也可以同賊子搏鬥的,只要你有心去做。”他常這樣對我說。於是我就會幻想起來,覺得自己離體格健壯的那一天不遠了。

得知胡三老頭患了絕症那一天,我躲在家中的雜屋裡哭了好久。我眼睛紅紅地去見胡三老頭。他從躺椅上撐起來,盯視我良久,搖著頭說:

“你這個小傻瓜。”

然後他又問我:

“你打算什麼時候同賊子們搏鬥呢?”

當我說我希望同他一道去參加搏鬥時,他否決了我的念頭。

“這種事你要一個人幹,不要依賴,依賴是成不了事的。”

我說我一個人什麼也幹不了啊。

他看著我沉思了一會兒,最後說:

“你會明白的。”

患了絕症的胡三老頭總是躺在屋門口曬太陽。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沒睡著,他閉著眼在那裡搞格鬥演習。因為我每次靠近他他便談起夜裡的事。

胡三老頭往往在過了午夜之後才出動。那時我從家裡溜出去,蹲在街邊看他的好戲。

胡三老頭站在街道當中,叉著腰,等待著敵人。敵人總是從正面攻擊他,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個,很猖狂地吼著向他衝去。胡三老頭並不主動出擊,只是頑固地站在那裡,採取防衛的姿勢。幾個回合之後,敵人就潰敗了,罵罵咧咧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敵人離開之後,胡三老頭像是垮掉了一樣,捂著肝部(他患的是肝癌)大聲呻吟,一步一挪地回到家裡。也有那種時候,敵人在街對面潛伏,始終不露面。這時胡三老頭就顯得有些急躁了,我看見他開始同空氣搏鬥,使出拳術的招式,直到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當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之際,敵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也許敵人根本沒來吧。反正我沒看見。但胡三老頭並不這樣認為,他從地上爬起來,警覺地看著街對面的那個廁所,一步步地後退著,退進自己的家門。這種格鬥對於躲在暗處的我來說是最沒意思的,整個後半夜我都會緊緊地捏著拳頭,在想象中完成未曾在胡三老頭身上發生的格鬥。我這樣一個孱弱的人,害怕現實中的暴力,卻喜歡將自己設想成胡三老頭似的英雄,這是連我自己也沒料到的。

絕症畢竟是不可逆轉的,胡三老頭現在連走路都費力了。他在太陽下面顫抖著,為了掩飾身子的搖晃,他走兩步又停一停。他身上的肌肉一點點地被體內的病菌吞噬,就連骨頭也好像縮細了。他經過我面前時,就眯起眼來看我,好像認不出我了一樣。

“你是新元,”他說,“你身體不好。”

我羞愧地紅了臉,手心直出汗。

他搖搖晃晃地過去了,後來我看見他身子靠在那棵老樟樹上頭。

“三爺,要我幫你嗎?”

“要。可是不是現在,是夜裡。夜裡你在哪裡?!”他的語氣嚴厲起來。

“我不敢。我的腿子直抖。”

“哼。”

“媽媽,我生下來怎麼這麼弱呢?”

“你生下來並不弱。你吃什麼吐什麼,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你的腸胃不好。”

“要怎樣才能腸胃好呢?”

“有的人天生就不好,一輩子也好不了。你不滿意嗎?”

“沒有什麼,問問罷了。三爺原先腸胃好,又能怎麼樣?”

“他可是一位英雄!”

媽媽的語氣裡有深深的責備,她始終忘不了失而復得的金條。是因為那些金條,我十七歲了還過著遊手好閒的日子,白天不幹活,夜裡不睡覺。我想,媽媽養著我這樣一個廢物,一定特別心煩吧,可她掩飾得多麼好啊。

街坊們都將那些隨手放在門口的家庭用具收進屋裡去了。我還注意到,天一黑,他們就將大門用木栓插得死死的。他們知道小偷又開始猖獗了,但卻沒有年輕人再同胡三老頭一道抓賊子了。也許他們認為胡三老頭快完蛋了,擔心同他一起幹會遭到報復吧。“英雄只能有一個”,這是媽媽告訴我的。胡三老頭又能堅持多久呢?

當我犯了錯誤的時候,媽媽就會急切地對我說:

“新元啊,你跟了三爺去吧,我和爹爹都想要你跟了三爺去。那樣的話,你就是死了也是值得啊。現在這種樣子你有多麼苦。”

“我要怎樣才能跟了他去呢?他家裡又沒有我住的地方。”

母親想不出要怎樣回答我,就急得直跺腳,我趕緊溜出去了。

我懶懶散散地在街上走,我看見燒餅鋪後面有小偷。那人看見我後,就裝作買燒餅的顧客。我認得他,他的一隻眼被胡三老頭擊腫了,一副慘相。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

我注意到這人的咬肌十分發達,他咬燒餅的樣子令我想起老虎咬兔子。這個人五短身材,十分結實。他怎麼會打不過身患絕症,瘦得如骷髏的胡三老頭的呢?

“你們這個地方,夜裡太冷清了。”他突然同我說起話來,眼睛死盯著我。

“可是也有的人夜裡不安分呢。”我提高了嗓子,想引起店老闆的注意。

我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心裡恨不得自己的身體就此消失。

漢子站起身,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店老闆走過來,搖著頭說道:

“你這個小孩啊,身體有病。”

我把這件事告訴胡三老頭,胡三老頭虛弱的身體就在藤椅上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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