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村(1 / 3)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我們村名叫棗村,村口有一株年代悠久的大樹,是棗樹。從很遠的山路上往這邊走,就可以看到棗樹,棗樹下面便是村子。雖然有著如此鮮明的標誌,我們村的村民卻總是迷路,並且迷路者當中不乏那種一去不復返的失蹤者。村子雖然建在山坡上,山下便是廣闊的平原。處在這樣一個位置,人是怎麼會迷路的,實在是想不通。

我坐在門口便可以看到棗樹,當山風吹過來時,葉片間就充滿了喃喃低語。很久以前,我們這裡人丁興旺,生活富足。如今這裡已是一派凋零景象。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不少村民出了村之後莫名其妙地就迷路了,迷路者大多數能在一兩天之後回到村裡,若無其事地恢復正常生活,並且從此抹去了關於那一兩天裡頭所發生的事的記憶。出去之後不再返回的那些人當中男女老少都有,他們好像也沒有什麼共同的特徵。有一件事卻是難以理解的,這就是每當發生了一例失蹤事件,他的家庭成員就會四處尋找,他們行走在山路上、平原裡,甚至乾涸的河床當中,一邊走,口裡一邊喊著:“棗啊!棗啊——”所有的人喊的都是這同一個詞。為什麼喊“棗”?走失的家人並不叫這個名字。我問過他們,他們陰沉著臉解釋不清楚。再要問下去,他們就會絕望地哭起來。多次碰壁之後,我就不敢問他們了。

沒有人統計走失的人到底有多少。我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年,在我的記憶裡,兒時到了過年之際,家家門口貼上紅對聯,小孩子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處玩花炮,糯米粑粑、油炸薯片和花生吃不完,有時還全村人成群結隊去平原那邊的鹿村看戲。而現在呢,戲是再也沒有看過了,由於欠債,村裡還賣掉了山上的兩百株茶子樹,所以薯片也不油炸了,就用油沙炒一炒。對聯雖照樣貼,但總顯得有點虛假,有點強撐門面——尤其那些失去了主要勞動力的家庭更是這樣。房屋年久失修,下水溝時常阻塞,汙水橫流,村裡常發雞瘟和狗瘟。只有這株棗樹照樣年年繁茂,枝葉濃密,果實飽滿。

林師爺拄著柺棍過來了。林師爺每天上午都要在棗樹下坐一陣,口裡唸唸有詞的,好像在同棗樹說話。他的兒子是五年前走失的,走失那年剛滿三十歲,是一名好勞力。兒子走失之後,林師爺就成了一個廢人。開始是成天拉肚子,後來連腿也瘸了,什麼活都幹不了,勞動的重負全部落到瘦小的林師孃身上。有人看見他落在自家門口的塘裡,就去將他救上來,後來才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但是被救上來之後,他就不再自殺了。據說林師爺去尋找兒子時,口裡喊的不是“棗”這個詞。那是個什麼樣的詞呢?又據說他走了很遠很遠,已經出了縣,終於找到了兒子。但兒子不願回家,於是父子之間發生一場惡鬥,他的內臟被兒子打壞了。

坐在自家門口的石凳上,我看見棗樹,看見林師爺,也看見在山下地裡幹活的村民。我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最不愛乾的就是農活。其結果便是我總是飽一餐飢一餐。我家院子裡的柴垛也是全村最小的。在漫長的冬天,我就靠設想那些失蹤者的命運來捱過寒冷。村裡為什麼沒有人將這件事情想個透徹呢?我曾試圖同林師爺交談,但他太傲慢,不理我,也許他要獨享某種黑暗的快樂。由此我將他看作知情人。表面上他坐在棗樹下打盹,自言自語,實際上他很可能已經由秘密通道進入了那個世界,天天同那些出走的人生活在一起呢!不然的話,作為廢物或寄生蟲的他,也許早就忍受不了自己那陰暗的生活了。

滿菊姑娘鬼頭鬼腦的,表面上是在打豬草,其實呢,總在繞著大棗樹轉。但她又並不是想偷棗子,還不到季節呢。這姑娘夜裡出走過好幾次,每次都被家人找回來了。

“牛哥,你迷過路嗎?”她放下豬草籃子,瞪著綠豆小眼,皮笑肉不笑地問我。

“我倒是想迷路,怎麼就迷不了呢?”我心虛地回答。

“那都是因為你家離棗樹太近。這是棵迷魂樹,同它在一起的人反倒清醒了。是我媽告訴我的。村裡越窮,這棵樹長得越好,它的根早就伸展到幾十裡遠的地方去了。前幾天,我親眼看見喜鵲從樹上掉下來暈過去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難怪人們在尋找迷路的家人時口裡喊著“棗”這個詞呢。

“滿菊,你能告訴我……”

“呸!我什麼也沒說,我是瞎編的!”

小姑娘提起籃子就走掉了。她的話卻給我帶來了無窮的遐想。

清明前夕,村裡又走失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棗村的老村長。老村長走失的前一天,還坐在火邊給大家說那些古事。他說到一種黑山羊,在被狼追趕之際可以騰空十幾米高,就像在天空遨遊似的。那天坐在他家寬大的堂屋裡,不斷有人往火堆里加柴,眾人的眼皮都黏住了,仍然捨不得離開。老村長喝了很多高粱酒,記憶力變得極其活躍,他邊說話邊繞著人群的外圍走,使得人們都感到後腦勺那裡涼颼颼的,不祥之兆從心底油然而生。

“老村長,走失的人都是因為夢見了死刑嗎?我的堂哥可不是這樣,他告訴我說他是為了愛情而出門的,他要弄錢回來結婚。”玲哥一邊同瞌睡搏鬥一邊說。

“你堂哥不是棗村土生土長的,他是從外邊抱來的小孩。”

大家都覺得老村長這句話陰森森的,令人心跳。

那天夜裡的聚會很奇怪,人群裡頭過一會兒便溜走一個人。但一直到過了半夜,還有五六個人坐在那裡不動,我便是其中一個。雖然困得厲害,我下了決心要等老村長說出他的結論。我等了又等,他的話還是飄浮在空中,一點都沒有“結論”的味道。從他口中敘說出來的棗村的歷史完全是一些不可捉摸的“事件”,一些快要失傳的傳說。比如他說,某一年,一些村民聽信了某個老前輩的預言,到西邊去尋寶,這些人在外頭度過了“噩夢般的”一星期,回來之後一個個都發了狂,好長時間才漸漸康復。而這些人的兒孫們,成了最守規矩的人。只不過這些後輩們有種癖好,就是喜歡背一把鋤頭到山上東挖西挖,問他們呢就說是消遣。對於這種事我掙扎著想了又想,想不出當中的含義。老村長指示我們說,不要一味地思考,只要記住這種事,牢牢記在心底就行了。他還提到村民們所住的頹敗的房屋,他說我們的房屋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脆弱,是“經得起風吹雨打的”。我們瞌睡沉沉地問他為什麼,他就說他是根據經驗得出的判斷,他又說也可以將這看作一種信念。而我記起就在昨天,玲哥家的堂屋坍塌了半邊,現在他家出進都只好走後門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離開的,這件事十分蹊蹺。一開始似乎是鄰居樹才在後面叫我,一聲接一聲地十分急切。我穿過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那些房間的擺設都差不多,都是放著一張床、一些箱籠,房裡點著桐油燈),循著那聲音找了又找,卻始終沒找到他。最後我來到一間黑洞洞的大空房,看見前方有點朦朧的光,就朝那點光摸索著走過去。這時我腳下一滑跌倒了,起來一看已在野外。我滿腹狐疑:老村長家怎麼會有那麼多房間的呢?他家從來只有三間房啊。還有那個樹才,他是我的走失了的鄰居。先前我和他都是村裡出了名的閒漢,我和他已經有三年多沒能坐在一塊抽菸聊天了。我回過頭來再看老村長的家,發現裡頭一團漆黑,根本不像有人在那裡守夜的樣子。

我回到家,在天亮前睡了一會兒,很快就被村裡的騷動驚醒了。似乎所有的雞啊,狗啊,貓啊全在叫,其間還夾雜有女人的哭聲。我開啟門向山下一看,看見好幾個人正在往平原上走去,他們的喊聲斷斷續續地順著風傳過來,他們喊的是“棗”這個詞。

天大亮了,村裡一片人心惶惶,都是災變前夕的景象,村尾那口老井裡的水突然上漲,溢位井口,將菜地都淹沒了。是誰最先發現老村長出走了的呢?為什麼斷定他不會再回來了呢?不是有好些人在外頭度過了莫名其妙的幾天,後來又回到了村裡嗎?他畢竟是一村之長嘛。我們同鄰村關於用水的爭端還要等著他來解決呢,這種爭端除了他之外誰都會束手無策。樹才的女人披頭散髮地迎風跑,繞著村裡兜圈子。我聽到她也在喊“棗”這個詞,她喊的是她丈夫嗎?樹才大概回來了,不肯露面。

“阿牛這種人,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去操心的。”

說話的是頂針老孃,頂針老孃是老村長的女人,她竟然沒有到山下去尋找老村長。

“老村長丟不了的,過兩天就會回來,您說呢?”我討好地朝她笑了笑。

“只有我知道,他根本就沒出走。”頂針老孃說話時看著飛跑的樹才女人,若有所思。

“那麼,他在哪裡呢?他為了考驗我們才躲起來的嗎?”

“你睡覺時留一隻耳朵值勤,不要睡得太死,老村長會來喊你的。”

頂針老孃坐在棗樹下面納起鞋底來了,隨著她低頭、抬頭的動作,她那頂黑絨線帽上的小球一顫一顫的。與此同時,村裡的好幾只狗發出慘烈的叫聲。也許這件事是她同老村長的合謀?我突然記起來昨天夜裡,是她喊我離開的。她湊到我耳邊,說有人在後院那裡等我,等了好久了,那人是外面來的,誰也不認識。接下去我就聽到了鄰居樹才的聲音。

我喝完第二碗稀飯時,貨郎就進屋了。貨郎放下擔子,那擔子裡頭是空的。他告訴我說在來村裡的路上被強盜追趕,他把貨物全扔給他們了,這才保住一條命。貨郎幾乎還是個小孩,十六七歲的樣子,他這麼老練真讓我吃驚。

“可是我們這一帶從來沒聽說過有強盜啊。”

“他們會不會是你們村的人呢?你們這裡不是有好多人失蹤了嗎?”

他那疑神疑鬼的神氣令我憤慨,我叫他馬上離開我家。他一聽這話就發起抖來,腿一軟,跪到地上去了。他說他們就在門外,身上都藏著兇器。我走到門口去看,什麼都沒看見,只有一隻黃狗在跑來跑去的。

“你在胡說八道吧?”我回轉身來問他。

“你是看不見他們的。他們,隱蔽得很好。”

“放屁!”

他被我這一聲吼嚇得鑽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覺得這孩子不像在裝假,有什麼事發生過了。為保險起見,我閂上了門,坐在家中靜候。他見我閂門,便放了心,從桌子下面出來了。他走進廚房,從鍋裡舀了稀飯,站在那裡喝。他從容的舉動同剛才判若兩人。

“貨郎,你是哪個村的人啊?”我打量著這小子。

“我不是村裡的,我是縣城的人。”

他頭一昂,竟然顯出一種傲慢的神態來。他責備我不會過日子,說喝稀飯應該吃鹹蘿蔔。他的態度令我迷惑。我的房子給這小子提供了什麼樣的安全保障呢?他剛才不是嚇得半死嗎?門雖關著,外面的喊聲和狗發出的吠叫還是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我仍然被災變的氛圍圍繞著。因為這,我不願同貨郎抬槓了。

他是從去年來我們村的,那是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小夥子的臉也像桃花一樣紅噴噴的。他賣日常用品:梳子、鏡子、勺子、筷子、面霜、肥皂、燈芯、火柴之類。我們總覺得他看著面熟,可沒人記得起在哪裡見到過他,又因為面熟,村裡幾個老孃便對他心生憐愛,搶著留他在家中吃飯。吃過兩次飯之後,老孃們就對他失去興趣了。那個時候頂針老孃對我說他像個心術不正的傢伙,在她家裡東張西望的,還趁她沒注意去翻她家的箱籠呢。現在他一月來一次,村裡人冷冷地接待他,買了東西就沒人理會他了。

我盯著他喝稀飯的側影,腦子裡生出一些疑問:他是不是某個失蹤的人在外面生的兒子呢?他到底長得像誰呢?

“你說你是縣城裡的人,你住在哪條街上啊?”

“我們縣城在東邊,城裡沒有街,只有地堡,我們都住在地堡裡頭,那裡頭最安全。你見過地堡嗎?沒有?你應該見見才好。”

我腦海裡出現月光下一望無際的墳頭。頂針老孃在門外叫我,我起身去開門。

“記住,留一隻耳朵值勤。”她將食指豎在鼻子前面說。

頂針老孃走得極快,顯出同她年齡不相稱的活力。她走著走著腳就離開了地面,她的姿態像是腋下生有看不見的翅膀。我眨了眨眼,居然看見好幾個婦女像蝗蟲一樣在菜園那邊飛來飛去的。她們飛得不高,但她們的雙腳的確離地好幾尺。那幾個女人都是本村的,她們家都有丈夫或兒子走失了。在那段時間裡,她們中的兩個人將嗓子眼都喊出了血呢。那麼她們現在這種情形又是怎麼回事呢?也許,失去親人的事是很值得懷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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