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侶手記(1 / 2)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今天是28號,主人已經完全失去耐心了。吃過早餐以後他就不停地從視窗那裡向外探望,我覺得他全身的汗毛都在發出咆哮,眼珠也閃出綠色的熒光。像他這樣一個文化人,一個無所事事的單身漢,不到要命的關頭,恐怕是不會顯出他身上的野蠻本性來的。他就在吃早餐的時候踢了我一腳,正好踢在我的前額,我立刻就昏過去了。事情的起因是因為牛奶。他當然知道牛奶是我的一大嗜好,以前他每次都同我分享一袋牛奶。但因為那個黑人的緣故,今天早上一切都出錯了。主人沒注意到我,拿起那袋牛奶倒進自己的碗裡。我急煎煎地扯他的褲腿,還輕輕地叫他,可他全不當一回事。眼看他就要喝完,我情急之下就在他的小腿上輕輕地咬了一口,當然不是真咬,只是提醒他。誰料到他會大發雷霆呢?後來我認為他是在借題發揮,一定是!人的心裡如果藏著怨毒的話,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啊。當然沒過多久我就醒過來了。我醒來之後,首先意識到的就是我必須重新審視我同他的關係,我往深裡一想,就想出了我同他的關係的實質:我同他的關係並不是表面那一層關係,或許“主人”這兩個字不僅僅意味附屬和服從,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強力對抗,暗中操縱。我不是深知他同黑人的那檔子事麼?

其實主人完全不應該失去耐心,我深深地知道,那個黑人遲早會再來光顧這個高層樓上的小套間的。那是一年之前的夜裡三點鐘,主人從臥室裡出來走到客廳裡來找東西吃。我注意到主人赤著腳沒穿拖鞋,走動時雙臂前伸,臉上木無表情。根據經驗,我判斷出他是在夢遊。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幾次,每次都是安靜地結束了。所以我就沒去驚動他。他走到冰箱那裡開啟冰箱門,拿出啤酒和冷肉,坐在茶几邊享用起來。他的口裡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吃得津津有味,但我知道他並沒醒過來。也許食品在夢裡的味道比現實中要更美吧,我都忍不住要過去討食了。不過我還是忍住了,決不能在這個時候驚醒他,否則會損壞他的身體和精神方面的健康。

當時有人在門那裡敲了三下。深更半夜的,是誰呢?夢遊的主人立刻聽到了,他起身過去開啟了門。當時我想,如果是強盜他就死定了,那人一棍子就會讓他再也醒不過來。還好,進來的不是強盜,是一個全身漆黑的傢伙,那傢伙的脖子上還戴著一個明晃晃的金項圈,手上則戴著兩個骷髏頭的銀戒指。主人一點頭對他說:“來了?”那傢伙也簡短地回答:“來了。”我看出來主人還是沒有醒,因為他的動作有些僵硬,也有些不準確。那人坐下之後,主人就為他從冰箱裡拿吃的出來。一會兒茶几上就擺滿了各式冷肉、香腸,還有醃雞蛋。黑人的身子挺得筆直,牙關咬得緊緊的,絲毫不肯放鬆自己。他沒有動那些小吃,只是用目光譴責地看著我的主人。主人沒有覺察他的目光,也許他正處在“視而不見”的狀態中,夢遊人常常是這樣的。

“您不喝點啤酒麼?”主人問。

“我的胸口痛,”黑人邊說邊用力扯開襯衫,“森林大火烤得我啊……”

他那黑色的胸膛光溜溜的,一根胸毛都沒有。靠左邊的肌肉下面可以看到明顯的搏動。莫非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

主人沒有抬頭看他,嘴裡咕嚕道:

“為什麼他連啤酒都不喝呢?”

黑人的牙關咬得嘎嘎作響,雙腳暗暗摩擦著地板。為了緩和緊張氣氛,我躍上他的膝頭,做出一些媚態來。這時黑人就用他那戴著骷髏頭戒指的大手來撫摸我。但那不是普通的撫摸,我感到他的手指漸漸地扼緊了我的咽喉。我開始掙扎,用四條腿在空中亂抓。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之際,他用力一推,將我推到了地板上。我怕他再來加害於我,就躺在地板上裝死。當時發生的一切主人似乎並沒覺察到,我看見他在房裡不安地走來走去,可能在等待黑人對他做出點什麼表示。而我,因為已經領教了黑人的陰險,此刻生怕他還有什麼更可怕的舉動。

黑人站起來,準備離開了。主人低聲下氣地請求他再多逗留些時間。

“我胸口痛,你房裡氣悶。”他一邊開門,一邊強調說。

他終於走了。主人舉著他那夢遊者的雙臂似乎要追上去,然而只是茫然地在房裡轉圈子,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句話:“為什麼我留不住他呢?為什麼我留不住……”

我的主人是一個嚴肅刻板的人,他在一家報社任職,但他通常是坐在家裡工作。我是無意中得以在他這裡安家的。當時我原來的主人賭氣將我趕出房子,我正在樓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忽然我看見有一家的房門開了一條縫,一線光透了出來。這一線光在黑洞洞的凌晨很顯眼,它歡快地召喚著我走進了那家人家。屋裡收拾得很乾淨,傢俱用品擺得十分嚴謹。現在的主人正坐在沙發上沉思,一隻多毛的手臂撐在扶手上,手掌裡是他碩大的頭部。他立刻看見了我,跳起來說:“哈!老貓!”從那一刻起“老貓”就成了我的名字。

很快我就發現,我在這裡比在原來的主人那裡要自在。性情刻板的新主人對我卻一點都不刻板,他從不限制我,充分相信我的自律的能力。我,作為一隻有教養的貓,在全盤視察了他的住所以後,選定了茶几下面的那塊地毯作為我的臥室。

每天我都同主人共同進餐,他的作風很平等。我們倆都有專用的碗碟,他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只是我不喝啤酒,也不愛吃瓜果。

主人是一個工作起來非常有效率的人。他通常在半夜工作兩個小時,然後整個一天都變得無所事事,好像被某種頹廢情緒擊垮了似的。主人陷入頹廢之際,我很同情他,我覺得他一定是生活中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或事業上遇到了挫折。我還認為從根本上說他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只要渡過了眼前的難關他就會超拔出來的。但事情並非如我想象。我來了這麼久,他的頹廢狀況不但沒改觀,還有加劇的趨勢。難道他在生活上和事業上一直不順心嗎?我透過觀察也否定了這種判斷。有一天我們家還來過一個表情猥瑣的人,那人低聲下氣地稱主人為“主編”,很顯然是報社的同事,我由此判斷主人事業上一帆風順。我又發現,他在莫名其妙地自找麻煩,可以說除了他關上臥室門在裡頭工作的那兩個小時我無法得知他的情況外,其他時間他大都是不痛快的。

忽然有一天,他請人在客廳的天花板上做了一個鐵掛鉤,從那上面懸下來一根粗麻繩。我到外面去兜風回來,門沒關,一進屋我就看見他一動不動地懸在那根麻繩上。我恐懼地大叫。我一叫,他就晃動起來。一隻腳踮在桌面上,鬆開麻繩的圈套跳下來。他的脖子被麻繩勒出了兩道紫痕。從圈套裡下來之後,他臉上的神色顯得輕鬆了好多,居然興致勃勃地到廚房烤了一條海魚給我吃。他可是難得有這樣的好興致的啊。我邊吃邊驚恐地看著他,心裡想,這是不是告別的晚餐呢?當然不是,因為他洗了澡之後就勁頭十足地進他的臥房工作去了。第二天當然又是老毛病復發,不僅頹廢,而且痛苦,一陣陣發出壓抑至極的咆哮。

為了幫助他,我就跳到他身上,用牙去咬他手掌上的虎口。這一招倒很靈,他如同大夢初醒一樣平靜下來,鼓勵我咬得更狠一些,直到咬出血來。主人一定是惡魔附體,這使得他整個白天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他心中難受又找不到發洩的辦法,或者說,任何世俗的發洩的辦法他都不屑於去嘗試,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有時候,自虐可以暫時緩解毀滅的危險,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而且他對刺激的強度也有越來越高的需求。就在他即將陷入絕境之際,那個奇怪的黑人出現了。這一下就改變了他的整個生活態度。

黑人那天夜裡離開之後我的主人長長地睡了一覺,他一直睡到第三天早上才醒來,連例行的工作都忘了做。主人醒來之後一改往常的頹廢,衝到陽臺上去舉了幾十下啞鈴,然後就開始清掃房間。他將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甚至到下面的市場買了一束花放置在客廳裡。他還拆洗了厚重的窗簾,讓陽光灑滿客廳,讓整個屋裡都洋溢著春天的氣息。我並不喜歡他在房裡這樣折騰,打掃衛生揚起的灰塵弄得我不能呼吸,玫瑰花也令我噴嚏不止。主人已經年紀不小了,怎麼還像那些少年一樣輕狂呢?他在打掃衛生的時候我沒地方可躲,只好走出門站在樓梯間。

主人的這種勤奮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人也變得臉色紅潤,目光閃閃。但是每天早上和傍晚,他的眼裡總透出一種迷惘,一種期待。這種時候,他就踱步到陽臺上,凝望著遠方的天空。我知道他在等待誰的到來,可是我又幫不上他的忙,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黑人是兇殘的,我已經領教過他的握力了。但那一次他為什麼要留下我這條命呢?主人待我極好,可這個黑人一來,他就將我拋到了腦後,任憑他對我施暴而無動於衷。想到這裡,我心裡就會因委屈而隱隱作痛。一個在夢中遇到的惡棍,就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到了將自己的生活以這一件事為中心的地步,這又令我有些憤怒。難道我不是同他朝夕相處,陪伴他度過孤獨時光的唯一伴侶嗎?當他萬念俱灰,喪失了做人的一切樂趣之時,又是誰跳到他的膝頭,帶給他那些安慰的?然而冷靜下來一想,也許我是在自作多情。我的主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他高深莫測,一舉一動都是深思熟慮,哪怕像我這樣自認為敏感非常的貓類,也只能捕捉到他那些表面的念頭。現在既然他盼著那個黑人到來,那麼他總是有他的道理的吧。我不應該把自己的判斷強加給他。在那個夜晚的幾分鐘裡頭,夢中的主人一定同黑人進行了閃電般的交流,這種交流遠非我能領悟到。

主人用炭筆畫了一雙眼睛掛在客廳的牆上,我一看就記起了那是誰的眼睛,那種死盯不放的特徵給我的印象是極為深刻的。當他半夜裡幹完工作,從他那緊閉的密室裡走出來,滿臉疲憊和困頓時,他往往會在那張圖畫下面站立片刻,口裡叨唸幾句什麼。我想,主人等不來心中的偶像,只好以這種望梅止渴的方式同他交流。那黑人真是來無影去無蹤,他這種行事的風度可把主人害苦了。從那天夜裡的表現看起來,黑人也是一個心裡痛苦不堪的人,這種痛苦使得他有點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他的痛苦已經同這個世界無關了。這同我的主人還是有區別的,我覺得我的主人雖然也很超脫,但他的痛苦似乎是因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雖然是一隻異類的貓,能夠冷靜觀察,但確實想象不出那個黑人會同芸芸眾生有什麼瓜葛。我感到他用雙手扼住我的喉管時,那動作也是心不在焉的。也就是說,他不知道他扼住的是我的喉管。就是這樣一個傢伙,居然對我的主人有無窮的吸引力。

最初的衝動已經過去了,現在我的主人已經沒有那麼亢奮了,他進入了一種平穩的時期。每天,他躲在密室工作兩小時,然後機械地打發剩下的時間。除了採購,除了偶爾一次去報社,他從不外出。這段時期報社的一名編務來過一次,他是一位面黃肌瘦的老者,來拿稿子的。老編務給我的印象很壞。大約是他的皮鞋底下釘了一口圖釘,他進門後又在光滑的地板上亂踢腿,結果弄得地板被金屬物劃壞了多處。而且這個人不講衛生,一身散發著酸臭味,還隨地吐痰。一向刻板的主人卻根本不計較這些,他親熱地將老編務領到沙發上坐下,還為他倒啤酒。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

“他去過報社了嗎?”主人發問的樣子顯得提心吊膽。“我問過了傳達,傳達說他只在大廳裡站了三分鐘就走了。”老頭若無其事地啜著啤酒,眼裡還閃出惡意的光,分明是看主人的險。

“你能肯定傳達說的是三分鐘麼?”

“正是三分鐘。”

主人頹然倒進沙發裡,顯然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編務老頭已經走了好久,主人還在為剛才的資訊而激動。我鬧不清主人到底是為黑人去了他工作的地方而高興呢,還是害怕他去那裡。主人一激動就坐立不安,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著了。我看見他坐在沙發裡頭髮愣,一坐就是兩個小時,還不時地痴笑著,像撿到了什麼寶貝似的。在他恍惚的這段時間,我可是遭殃了,他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有時,我飢渴交加,跳上他的膝頭不停地叫喚,而他,對我的懇求無動於衷!情急之下我又自己試圖去開啟冰箱,然而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好不容易盼到他想起來要就餐了,我飢腸轆轆,爪子顫個不停,從他手裡搶了一根香腸吃下去,但我再要吃第二根就沒有了。他只顧自己吃,根本聽不見我的叫聲。主人的行為激怒了我,我是一個活物,不是一件擺設,我每天要吃喝拉撒,並且我在他的薰陶之下早就有了平等意識,我必須讓他看到這一點!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決定奮起捍衛我自己的權利。我所做的就是在主人開啟冰箱之際躥進去,我要在那裡頭吃個痛快!

他沒看到我,馬上將冰箱門關上了。我找到他存放的油炸海魚,立刻飽嚼了一頓。但我越吃越不對勁,可怕的嚴寒不但穿透了我的皮毛,而且穿透了我的內臟。很快我就寸步難行了。我蜷縮在食品擱架上,一會兒就失去了意識。我做了一個又長又困難的夢,夢中的天空裡飛滿了形狀像冰花一樣的蝴蝶,其中有兩隻搖搖晃晃地停在我的鼻尖上頭,它們沾了我撥出的熱氣之後就化為兩股水流順臉流下,弄得我不停地打噴嚏。

這一覺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主人臥室裡的地毯上頭。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主人的臥室,我一直把這個房間稱為密室。房裡的擺設出奇的簡陋,顯出一種清苦的風範:硬木床、木椅、一個粗笨的書桌,再就是一個堆滿了檔案的書架。這個房裡本來是有窗戶的,但都被主人用夾板釘死了,一絲光都透不進來。右邊的牆上支著一盞光線微弱的熒光燈,那是房裡唯一的光源。我想開口叫,可是我的被凍僵的嘴和喉嚨還沒有恢復功能,而且我也動不了。

“你為什麼也要學著像我一樣搞這種把戲呢?前些日子我在家裡上吊過一次,那可是由於心理上的需要啊。我是一個人,所以才會有這些怪里怪氣的需要。你是一隻貓,你就是再瞭解我,也變不成一個人。所以你是不可能有我那種心理上的需要的,你說對嗎?你現在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了,我一看見你就覺得自己有罪。你不應該到冰箱裡去,那不是你待的處所,要是你飢餓難當,你可以從我腿上咬一塊肉下來充飢。為什麼你不從我腿上咬一塊肉下來呢?你的心太軟了,這於你、於我都無好處,只會使我變得一天比一天更陰險、更冷血。我說的這些你聽見了嗎?你要是聽見了,就動一動眼珠子,好讓我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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