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愛情(1 / 5)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四爺是個夜貓子,子夜時分,如果有人從外面歸來,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愣愣地立在衚衕口,那便是四爺。

四爺的家是市中心那一片屬於要拆遷的平房中的一棟獨屋,共兩間正房。房子很有些年代了,雖然同四爺一樣矮小,但卻是貨真價實的青磚瓦屋。據四爺說這房子是他從他爹爹手裡繼承的,他爹爹是泥水匠,手藝高強。聽說那一代人裡頭有很多人都是泥水匠,常年走南闖北的。但為什麼將房子蓋得這麼矮呢?也許是為了更貼近地面吧。那時候的人的心思,是今天的人琢磨不透的。年復一年,四爺家的周圍聳立起一棟棟高樓。就是他所在的平房區,其他的房子也比他的要高出許多。但是四爺的家雖舊卻特別結實,好像與地面結成了一個整體似的,那些個青磚,那些個瓦片,還有窗欞,在上百年裡頭始終完好無損。房子是橫排的,兩間都朝南,後面是廚房雜屋,四爺住一間,另一間就空著。空著的房間裡面連傢俱都沒有。曾有鄰居勸四爺將這間空房租出去,或養雞養鴨,給自己增加點收入,四爺聽了總是一笑了之。四爺是政府的退休工作人員,他有養老金,他不需要增加收入。關於空房的事,有一種流言似乎同女人有關,但很快又自行消失了。沒人能證實這個老鰥夫對女人還有興趣。

關於四爺夜間的神秘活動,有過各式各樣的猜測,但大都市裡的人們一般都專注於自己手頭的事,猜過了也就忘記了。再說也很少有人有那份精力半夜去跟蹤一個孤老頭子。反正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四爺夜裡是不睡覺的;他那空空蕩蕩的、不上鎖的房子裡頭肯定是有秘密的。也許在某一個靜謐的、有月光的夜裡,某人在一棟高樓的房間裡醒來,會忽然想起樓下有一個像賊一樣的矮個子乾巴老頭在繞著他所在的建築物轉來轉去。這種念頭是令人很不愉快的,那人會一閉眼,立刻沉入黑暗之中。有時某一家人在茶餘飯後也會感嘆:這個四爺,七十歲的老頭子,就不會去找一點適合自己年齡的娛樂嗎?他怎麼變成這種不可理喻的人了啊,要是將自己設想成這塊土地的守護神,那才是愚蠢到家了呢。人不應該自命不凡啊。

有人注意到四爺夜間神遊的地方總是那些沒人的處所。那人是這一帶值夜班的巡警,他兩次看見四爺站在未竣工的樓房的腳手架上抽菸。他同四爺之間有過這樣的對話。

巡警:“四爺,你那裡可是觀月的好處所啊。”

四爺:“有些事,站得高也未必看得清。不過是瞎忙乎罷了。”

巡警:“那就下來,把心裡的念頭忘掉,怎麼樣?”

四爺:“你的辦法對我來說太晚了。你放心,像我這種退休的孤老頭子,對別人不會有威脅的。我的事不在你的管轄範圍之內。”

巡警悻悻地離開。後來他將這事說給大夥兒聽,大夥兒心裡都有點疙疙瘩瘩的,有個青年還說四爺“老不正經”。四爺的行為的確有同人過不去的成分。在深夜,人們勞累了一天進入夢鄉的時分,在所有的活動的痕跡都暫時消失之際,為什麼要由他來站在高處,將一切重新啟用?這難道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犯嗎?冒犯歸冒犯,誰也拿四爺沒辦法。再說是不是真冒犯也很難說。某人白天在公司裡同人爭吵,惡語相向,夜裡在夢中還在繼續吵,早上起床便自言自語道:“讓四爺評評理。”另一個人特別善於總結自己的思想,每天臨睡前都要將白天裡所做過的那些不那麼光彩的事找出一條條正義的理由來。當他這樣做時,他總是感到四爺在暗地裡為他撐腰呢。這樣看起來,又好像四爺的夜間活動對他們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種有益的影響呢。

人們對四爺那間空房的看法也是很微妙的。城市這麼擁擠,可以說,無論誰家都沒有空房。有時候,三代人住在一間大房子裡頭,擠都擠不下呢。四爺的空房不出租,也不利用它養雞鴨增加收入,大家對此都持憤怒的態度。但這種憤怒只是短暫的、表面的,那間空房在這一大片住宅區裡成了一個激發幻想的契機。在繁忙的城市生活中,鄰居們只要偶爾停下手裡的活,做出沉思狀,話題就會自然而然地轉到那間空房上頭。是啊,四爺的行為太出格了,他到底懷著一種什麼樣的企圖呢?難道他對致富(人人都在為此而努力)有種天然的仇視嗎?

有一天,住在四爺對面的老劉同幾個人在露天裡賭撲克時,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要是我家多一間房,我也要像四爺那樣讓它空著!”

他說完這句話後滿臉通紅,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因為其他人都在瞪著他呢。

他顯然是在吹牛嘛,他又不是四爺,哪裡會有空房。他就是有了空房,還能不出租,不養雞養鴨?人應該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想成另外一個人,那可是很危險的。這是另外幾個人的想法,也是老劉的想法,所以老劉就羞愧了。在這樣的時候,四爺的空房是不是成了某種高階的奢侈品呢?也不是。那只是一個例外,一個促使人們不斷用貶低口氣去談論的話題。城裡的繁忙生活如滾滾洪流,除了這種話題,又還有什麼其他的話題可以持續五分鐘以上呢?老劉之所以吹牛,只不過是因為心裡寂寞吧。

大都市的春天是很傷感的:馬路上車輛隆隆而過,灰霧沖天;人們低著頭匆匆行走,似乎每個人都有急事;街心花園裡的桃花寂寞地怒放著,楊樹徒勞地射出大量生殖的白絮。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春天裡,大家認為四爺墜入了情網。當然這不是造謠,而是誰都看得見的事實。這事令鄰居們興奮——這位老鰥夫應該有所歸宿,這樣也不辜負大家對他的關注了。

四爺的物件是大街上羅家酒鋪的寡婦,酒鋪就是她開的。女人有一副胖大的身材,雖已年過半百,頭髮還是黑而油光。當她看人的時候,陷在肉縫裡的兩隻小眼珠時常會射出一種寒光。瘦小的四爺同她站在一起時顯得很滑稽,就像一隻老猴子。誰也不知道他倆是如何勾搭上的。但有一點大家是知道的,那就是寡婦也時常夜裡不睡覺,因為巡警偶然在半夜裡撞見她在馬路當中為死鬼燒紙錢,並且後來他又撞見一次她在幹同樣的事,只不過是將地點換到了電影院後面。可見這羅寡婦是一個生活在過去的黑暗中的女人。她是送錢給她那身在陰間的丈夫嗎?那是一個陰鬱的酒鬼,他用剔骨刀砍掉了她左手的兩根指頭。酒鋪的經營到他死後才興旺起來,先前幾度瀕臨破產。

在人們一般的印象中,四爺的行為舉止在白天裡是中規中矩的,他只是在夜間神遊的時候才變得放蕩起來。然而老頭對羅寡婦的追求卻發生在白天。老頭穿著皮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謙卑地站在酒鋪門口等寡婦叫他進去。他似乎很害羞,像那種從未結過婚的童男子一樣,這令大家感到驚訝,因為他的妻子死去沒幾年嘛。羅寡婦的做派正好同四爺相反,這位粗俗的半老女人大大咧咧,叫叫嚷嚷,時常衝出來一把揪住四爺拖到屋裡去。屋裡的前面是賣酒喝酒的地方,後面是儲藏室。四爺就是從那張小門同寡婦進了儲藏室,然後寡婦就把門鎖上了。有多事者將耳朵貼到門上去聽,聽完後伸著舌頭說,四爺被那牛高馬大的寡婦虐待了呢。也許他說的是實情吧,但大家看見的卻是,四爺和寡婦紅光滿面地從裡頭走出來,兩人都用手指梳理著零亂的頭髮。大都市的人們是很油滑的,這個時候都願意同四爺開玩笑,而不敢同羅寡婦開玩笑。因為同寡婦開玩笑會招來她的惡罵,而同四爺開玩笑卻往往有意外的收穫。

“四爺,性的需要得到解決了啊。”

四爺聽了這話臉紅得更厲害了。他想了一想,正色道:

“人在嘗試適合自己的性交位置之際,有莊嚴的念頭支配著他的行動。”

他的回答令大家好一陣瞠目結舌,然後屋裡便轟響起哈哈大笑。四爺在笑聲中憤憤地走出門,人們看見他的腳步居然有些亂了。關於這個老頭到底是“一本正經”還是“老不正經”,成了人們腦子裡長久的疑問。酒鋪裡的常客一般都是些閒漢,關於這種事他們不會追究到底的,因為他們的心神過於渙散。也有人認為四爺在說假話掩飾自己,因為七十歲的人很少還有真正的效能力。

四爺並不畏懼人們的嘲笑,也可能他體內的確有了不得的慾望,反正隔了一兩天,他又畢恭畢敬地站在酒鋪門外了。於是輪到看客們憤憤的。他們想不通風韻猶存的羅寡婦為什麼一定要鍾情於這個幹猴子,實在看不出他有哪裡好,他明明是假正經嘛。這些人是不是真生氣呢?要是真生氣,為何還要滯留在酒鋪裡看個究竟呢?再說四爺,他就真的是莊嚴地看待自己同寡婦的性活動嗎?如果像他說的那樣,他又為什麼要臉紅呢?他的臉紅羞愧,是為自己還是為他的寡婦?如果是為寡婦,那就說明他對她是貶低的。如果這樣,他又為什麼謙卑地站在門口,耐心地等她叫自己進去呢?

自從風流豔事發生以來,四爺的那間空房裡就有些人出出進進了。這些人都是寡婦的親戚朋友,他們在黃昏之際一撥又一撥、三三兩兩地來,站在房裡同四爺談什麼事。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別人就是想要偷聽也聽不清。他們不知是來為寡婦傳遞資訊的呢,還是來敲詐的。四爺似乎急切地盼望這些人的到來,他總是在下午將那間空房的房門大敞,揹著手在屋前焦慮地踱步。從四爺的行跡看來,那些人像是來傳遞資訊的。但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資訊需要傳遞呢?他同羅寡婦不是每隔兩三天就見面嗎?難道寡婦的這些親戚就這麼願意管閒事啊?再說這四爺,他的空房子留了這麼多年,原來是為了幹這個用的啊?不管怎樣,四爺的精神面貌是大大改變了。鄰居柴叔隔著窗玻璃看見,四爺同那些親戚們談話時,矮小的身體在空氣中緩緩往上升騰,就像幻術中的人一樣。一會兒工夫,他就上升得比那些人都要高了,說話之際俯視著他們。人們離開之際,四爺啪的一聲落回地面,追著那些人的背影大聲喊道:

“喂,千萬不要忘記啊!”

四爺的風流事持續著,夜間的神遊卻大大減少了。有時候,他就一個人在空房裡睡覺,門也不關,人們看見他就睡在房裡的水泥地上,身上什麼都不蓋。這一帶長期鼠患成災,於是四爺的一邊臉和一隻耳朵被老鼠咬得血淋淋的。

對面的老劉送來兩對毛茸茸的鴨子,對四爺說:

“養鴨吧,四爺,這些鴨很容易養的。”

老劉一離開,四爺就將嘰嘰亂叫的小鴨扔到屋外,於是老劉又撿回去了。

四爺仍然是鄭重其事地赴約會,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舊式皮鞋擦得發亮。而羅寡婦,好像對彼此的這種關係越來越滿不在乎了。有時她會使小性子故意不出來,讓四爺在門口等了又等;有時她出來了卻對四爺說她沒空,要他下次再來。當這種事發生時,四爺滿臉焦慮,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去。時間一長,羅寡婦對自己同這個老頭間的關係就厭倦了,她待在鋪裡不再出來,就彷彿沒有四爺這個人一樣。現在酒友們都來看四爺的笑話了。但四爺一點都不怕別人譏笑,他沉浸在某種關於愛情的冥想之中,他在這種冥想中找到了新的出路。人們看見他站在那裡,神情熱烈而恍惚,卻不再伸長脖子往酒鋪裡頭探望了。四爺竟然這麼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實在讓大夥兒感到驚訝。

“四爺啊四爺,你的情婦有了新歡了呢。”他們挑逗他說。

“她很美,難道不是嗎?”四爺深情地說,對於別人調戲他的那些話一點都聽不進去。

後來他又恢復了夜間的神遊。有人看見他同寡婦一塊蹲在腳手架上頭燒紙錢,讓那些紙灰像蝙蝠一樣飛得滿天都是。燒完紙錢他們就分頭回家了。他們往陰間送紙錢是送給誰呢?住在平房裡的人們於睡夢中聞到那種特殊的毛邊紙燃燒的味道,便看見了故鄉的墳場,還有一排黃泥小屋。

好長一段時間,四爺也變得同羅寡婦一樣,熱衷於燒紙錢。那暗夜裡升起的三角形的火焰曾多次讓夜歸的鄰居嚇破了膽。這種陰森的迷信活動顯然不受歡迎。如果他倆要召喚亡靈,為什麼不白天干這事呢?在白天裡,這兩個人已經公開決裂,難道這樣一樁曖昧的夜間活動又使他們舊情重溫?要真是舊情復燃,為什麼燒完紙錢又各自回家?都市裡的人們雖然不贊成四爺他們的舉動,但他們對於同亡靈有關的夢還是很歡迎的。四爺他們燒紙錢的舉動就可以給他們帶來那種寧靜的好夢。據巡警說,他看見羅寡婦在燒紙錢時順便將自己的頭髮也點燃了,那一刻,四爺的臉在火光裡像裹屍布一樣白。然後他就奮力將寡婦頭上的火撲滅了。做夢的人們並不知道這個細節,他們聽見的是故鄉的楊樹在和風中發出的沙沙響聲。

腦袋上失去了半邊頭髮的羅寡婦照樣天天在鋪裡賣酒,她的脾氣更火暴了。沒人敢問她關於頭髮的事,因為都害怕她眼裡射出的寒光。

“又是清明節了,我們的親人在那邊有沒有錢用呢?”麻哥討好地同寡婦搭訕著。

羅寡婦臉上毫無表情,僅僅從鼻子裡頭哼了一聲。

她這一哼,麻哥立刻意識到自己在說假話。可是他總要說幾句話吧,於是他從她手裡接過酒杯時,又鼓起勇氣說道:

“為親人解難是我們的義務,不是嗎?”

他感到自己在挑逗這個女人。挑逗什麼呢?

“我才不會管死鬼的事呢。”她冷笑著說道,將酒杯往桌上一頓。

酒友們全都傻了眼。什麼?不管死鬼的事?那是為誰燒紙錢呢?難道不是因為那些紙錢人們才夢見遙遠的故鄉嗎?如果紙錢同死者無關,這位寡婦和四爺從事的活動就更為可疑了,也更引起人們進一步探究下去的興趣了。但是眼下,健忘的都市的人們並不想馬上探究,他們忙著呢。

燒紙錢的活動使四爺變得活躍起來了。他開始在他的空房裡頭燒。下夜班的人們經過他的房子時聽到了裡頭的嘈雜喧鬧。走近窗前一看呢,看見牆上的影子如千軍萬馬,地上燃著小火,四爺不知身在何處。大家感到身上發冷,連忙離開,各自回家。這些黎明前才入睡的人們夢見的不再是故鄉的白楊了,他們做的是無夢之夢,懸置的感覺令頭腦發瘋。

一個上夜班的人下午在米店裡碰見四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他在四爺的背上看見了匕首的刀尖,難道那匕首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嗎?

“四爺,身體可好?”他問候道。

“不好。周身都疼,清明都已經過了,為什麼這些人還購置花圈?實在是多此一舉啊。”

在人們的印象中,寡婦是見識短的女人,不足道,只有四爺這樣的人才真正不可捉摸。這位住在年代悠久的青磚瓦屋裡頭的四爺,總令人想起某些消失了的事物,但那些事物到底是什麼,卻沒人說得出來。反正,那是人們對他感興趣的根源吧。隨著周圍環境變化,在那些林立的高樓大廈的襯托之下,四爺的小屋越發顯得古怪。近來人們都傳說這一帶很快要拆遷,大家都盼拆遷,因為大家都喜歡變化。一想到全家老小帶著舊傢俱搬進高樓大廈裡頭去,許多人夢裡頭笑開了花。住在半空裡來看這個城市,會是什麼樣一種情景呢?人人都在躍躍欲試,他們不知疲倦地談論拆遷的話題,那麼四爺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呢?四爺顯得很鎮靜,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搬遷是好事,也是個機遇。”他說。

大家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樣的機遇,不過他們都對四爺抱一種惡作劇的心理,他們很想看到四爺引以為自豪的小屋(尤其是那間人人嫉妒的空房)被夷為平地的情形。四爺有什麼樣的辦法來對抗形勢的發展呢?人們拭目以待。人們沒有想到,正是那位被他們認為見識短的、粗俗的羅寡婦,幫助四爺渡過了難關,而她才是長期以來不顯山不露水,更為不可捉摸的人物呢。

醞釀已久的拆遷終於開始了。之前的好幾天,四爺也同鄰居們一樣,將自己的傢俱用品搬到了附近的一棟舊樓的單元房裡。在那些動盪不安的夜裡,四爺卻沒有出來遊蕩,他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他是住的十二樓。黃昏的時候,老劉看見羅寡婦敲開了四爺的門,被他讓進了屋裡。然後門又開了,神情陰鬱的寡婦出來了——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同四爺破鏡重圓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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