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黃花(1 / 5)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一下午我都在房裡篩米,我必須篩完一米缸。我的眼睛昏花,胳膊痠痛。

啊,太陽終於西斜了。我知道在黃昏的時候,禾坪的上空便會響起幼童們清脆的歌聲。這種情形有過多次了。他們唱道:

“金稻穗呀,金太陽!

向日葵生長在山坡上!”

我向禾坪的方向望去,卻從未看見過幼童。我的上方晃盪著一雙赤腳,那是黃花的小腳,瘦瘦的、靈巧的、有疤痕的腳。她老坐在這棵樹上吃桑葚,吃得嘴巴都成了紫色。

“黃花,黃花,你媽來了!”我說。

她立刻就像貓兒一樣順樹幹溜下去了。我再從視窗伸出頭時,已經看不見她了。她總是躲著她的父母在外面遊蕩。

我把穀子攏到一起,將米缸蓋好,就去廚房找吃的。爸爸媽媽和哥哥還沒回來,他們在鄰村打短工。我們這裡地少人多,所有的人都常出去打短工。飯已經蒸好了,我先裝了一碗吃起來,餓起來沒有菜也吃得很香。

一碗飯還沒有吃完,黃花就鑽到廚房裡來了。她蹦蹦跳跳的,豬尾巴辮子甩動著,突然她跳上了灶臺,叉腰站在上面。

“黃花你幹什麼,我爸要回來了。”我說。

但是黃花還是不下來,過一會兒她又站到了窗臺上。她說我們家廚房裡有吃人的耗子,像一隻小枕頭那麼大。天已經黑了,我很害怕黃花碰跌碗碟,就起身去摟了柴來燒火,好讓廚房裡有亮光。我一邊燒火,一邊炒蘿蔔絲,這期間黃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臺上,也不怕煙燻。我說:

“黃花啊黃花,你這個小孩,你回自己家裡去吧。你站在這裡,我就老想著你的事,我自己的事全都做不成了!”

我聽見父母哥哥他們進了院子,正在放工具。當我從外面提了一桶水進來時,黃花就不見了,她大概是跳窗子出去的。

我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黃花的爹爹來了。他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口。

我告訴他說,黃花已經走了。他似乎不信,滿腹狐疑地朝我們屋裡看。我站起身,拉著他往裡屋走,爸爸和媽媽都將臉埋在碗裡笑。他將我們屋裡的每個角落都檢查了一遍,灶眼裡都不放過。我問他灶眼裡怎麼藏得住人呢?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理我,又用耳朵貼在壁上去聽。這時我隱隱地感到此事非同小可,黃花這傢伙在她自己家裡做下了什麼樣的怪事呢?我怎麼也想不出。

“老黃啊,你就當女兒出遠門去了吧。”媽媽一邊說一邊還在笑。

“說得倒也是。”

黃花的爸爸一邊口裡小聲咕嚕了一句,一邊從屋裡退出去。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迴轉身對我說:“你有沒有給她東西吃?”

我說沒有啊。

“她可是整整一天沒吃飯了!”

他快步往家裡走,那背影像我們豬欄裡那隻花豬。

夜裡我三番五次地醒來,因為一個聲音“小蘭,小蘭”地喊個不停。有一刻我清醒過來了,的的確確聽見是黃花叫我去挖靈芝。當時我困得厲害,一翻轉身又睡著了,夢裡頭我看見她黑著一副臉向我抱怨。“我舅公墳頭上的靈芝,有小枕頭那麼大了!”她總是用枕頭來打比喻。我想,既然有那麼好的靈芝,為什麼她不獨自去挖,非要叫上我一塊去呢?我在心裡並不將她看作最好的朋友,因為覺得同她之間隔了一層什麼東西,莫非她偷偷地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上午,二嫂過來借火柴,告訴我黃花摔壞了腿。我心裡一驚,沒心思幹活了。看來,她獨自去舅公的墳頭上了,我知道那座墳在半山腰上。

他們家的狗叫得特別歡。我進了屋,發現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她瘸著腳在煮豬潲呢。看來摔得不厲害。

“我在廚房裡摔的,踩在我自己扔的西瓜皮上頭。”她皺著眉頭說。

“你昨天夜裡……”我說了半句,突然恐懼地中斷了。

她往灶眼裡塞了一把柴,抬起頭來說:

“你是說夜裡那些事啊,我搞不清楚的。夜裡我到處走,我不記得我走了哪些地方。這裡很悶,不是嗎?”

她的兩隻手臂上都有一摞傷疤,我估摸她布衫下邊那小小的身體一定是傷痕累累。

“你去你舅公的墳上了嗎?”

“沒有。”她肯定地一搖頭,“天一黑,那地方就成了鬼門關,誰敢上去啊。”

她拿柴的手在發抖。我記起她爸爸昨天來我家找她的情景,不知怎麼,她的一些舉動讓人心驚。

我從屋裡出來,看見黃花的父母回來了,兩人都是垂頭喪氣的樣子。

“小蘭啊。”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黃花的腿上了藥嗎?”

“沒有,沒有。我們不知道要怎麼辦。”

兩個人都驚慌地躲避我的目光,這一家人真沒法接近。

我出院門的時候,黃花也溜出來了,一瘸一瘸的,胳膊在空中划著。她說讓我看她的傷口,不過要找一個秘密的地方。她帶我鑽進一個土洞,我們在鋪得厚厚的乾草上坐下來。她將一層又一層的繃帶拆開,那些繃帶都被血浸溼了。最後,我看到戳出皮外的白骨,我差點暈倒。接下來我就不敢朝她的傷口望一眼了。她一邊換繃帶一邊給我講她的舅公。那故事模模糊糊的,在我的印象裡,那舅公不是一個真人,而是一隻老蟾蜍,住在村外的一個水窪裡頭。黃花說她從懂事那天起就每天都要去找她的老舅公。後來他死了,被埋在山上。但據黃花說,沒有任何人看到屍體。開頭一段時間,她還是每天去村外的水窪那邊,想等他出來,後來才不去了,轉而到山上去碰運氣。我問她她的腿怎麼辦,她不以為然地說,總會好的。她又告訴我說她挖到了靈芝,因為怕家裡人發現,就藏在山上了。她爸爸最不喜歡舅公了,說如果她再去那墳上,他就要打死她。她不想被打死,所以要瞞著家裡的人。

說話間她的腿已包紮好了,我一想到她小腿處向外戳出的白骨就渾身發軟。她推開我攙扶她的手,說:“你這個膽小鬼。”她這句話又使我回想起夢中的情景,難道那是真事?接著我又聽見洞的深處有人在講話,聲音很小,很急,像在商討有關性命的大事呢。我問黃花是誰在裡頭,她說裡頭沒人,不信我可以進去摸一摸,這個洞很淺。我往裡面走了三五步,果然就觸到了洞壁。我又摸回來,可是黃花卻像變魔術一樣消失了,我再也摸不到她,也許她出去了。

我站在耀眼的陽光裡,打量著這個醜陋的洞口。想來想去,我覺得黃花還是在裡頭,也許那裡頭有個秘密出口我沒摸到?比如說頭頂上?正在這時,什麼地方響起了蟾蜍的叫聲,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於是頭也不回地跑了。

黃花是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之下長大的。在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窮村子裡,誰會去注意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呢?黃花的爸爸媽媽屬於那種胸懷狹小,偷偷摸摸的型別。這種人同你談話之際總在偷窺你,擔心你要害他。即使你幫了他的忙,他也猶猶豫豫的,懷疑你會抱著對他不利的目的。我們村裡大部分人都是這種性情,也許是因為這裡窮得出奇吧。然而到了黃花可以往外跑的年齡時,她卻成了父母的心肝寶貝。說起來,她家裡還有三個哥哥,鄉村的風氣是重男輕女,黃花怎麼就成了寶貝了呢?黃花老在外面瘋跑,這兩口子就老是在外頭尋找她。一到黃昏,總可以聽到那老孃哭喪一般的喊聲:“黃花——黃花——”黃花從來不答應,可她還是叫。其實黃花長這麼大倒並沒有真正出過事。有一回村裡人看見她背朝上浮在小河裡,以為她淹死了,趕忙去叫她爸爸。她爸爸也以為她死了,因為她不會游泳。他用鉤子將她鉤到岸邊,她卻睜開了眼睛。父母雖管不住她,卻有一件事他們決不能容忍,那就是黃花去舅公的墳頭睡覺。聽說黃花出生時舅公已經死了,是得怪病死的,家裡人誰也不願提這事,因為不光彩。那人雖被深深地埋在地下,黃花的父母還是擔心她被傳染。某些神秘的傳染病在鄉下是最可怕的東西,黃花的父母想要黃花徹底斷了去舅公墳上的念頭。有段時間,為了防止黃花往墳上去,兩口子乾脆輪流值班,背一把涼椅去躺在墓旁,這一來倒很見效。雖然被寵愛,黃花在家裡也得幹活——誰家沒有幹不完的活呢?所以總得有人幹。她爸爸還認為她幹得越多越好。“雙手不空著,就沒時間胡思亂想了。”他在家裡老說——這是黃花告訴我的。黃花說這話時神思恍惚地問我:“我爸爸是什麼意思?”她爸爸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她一問連我也沒有把握了,那男人的一雙賊眼在我腦海裡閃爍。

我最討厭的事就是剁豬潲,又費力又枯燥,恨不得一刀剁在手上成了殘廢,從此脫離了這個活計。我今天干這活的時候,黃花像影子一樣潛入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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