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1 / 5)

小說:一株柳樹的自白 作者:殘雪

在小縣城的火車站候車室的一角,菊花用她隨身帶來的兩張舊報紙鋪在水泥地上,打算就這樣過夜。她的行李只有一個較大的布書包和一個塑膠揹包。布書包裡放著她認為比較重要的東西:兩本微型地圖冊、一個筆記本、一支圓珠筆、一雙半新的跑鞋。她打算睡覺時將布書包枕在頭下,免得被小偷偷走。雖然已是夜裡十點,不知為什麼候車室裡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嗡嗡的說話聲,抽菸的人也很多。因為窗戶關著,煙霧散不出去,人的形象就都變得影影綽綽的。

菊花是八點鐘下的火車,那時天已經黑了,她不敢亂走,就在車站小販那裡買了一杯茶水,就著茶水吃了帶來的燒餅。她必須第二天一清早趕到她的一個親戚家去幫他們收棉花,她已經買好了汽車票。菊花家是市郊的菜農,家裡比較貧窮。因為她老吵著要外出打工掙錢,她母親就想到了老家的親戚。親戚所在的地區比較富裕,菊花可以去他們家幫忙,賺點小錢。於是菊花興致勃勃地開始了這趟旅行。此刻,十四歲的她對這次行動心裡有種深深的自豪感。

她低著頭坐在地上,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褲腿和各式鞋子,心裡想,為什麼這些人不能像她一樣停下來休息一下?雖然那少得可憐的三排木靠椅上面放滿了行李,他們也可以像她一樣坐在地上嘛。可這些人硬是要這麼遊遊蕩蕩,要不就站在那裡說話,抽菸。有一個人的褲腿掃到了菊花的腳面,差點要踩到她了。又過了一會,菊花慢慢地有了瞌睡了,可是她掙扎著不想睡,因為這些人同她離得太近了。有一刻,她彷彿聽到兩個人在談論今年的雨水和棉花收成,待她一凝神,說話聲卻又消失了。緊接著又有兩個人在她上面說起話來,聲音雖小,卻很清晰地傳到她耳中,想要不聽都不行。

“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誘拐女孩?”

“這裡頭的情況非常複雜,就像梅雨季節……”

“就像什麼?”

“我想不出合適的比喻,總之難以形容。”

菊花很快地抬頭瞥了說話人一眼,又低下了頭。那是一男一女,都戴著草帽。為什麼他們在室內也不將草帽摘下來呢?他倆還在一來一往地對話,菊花很想聽,可又盼望他們走開。那面大掛鐘已指向了十一點,她明天得早早醒來去趕汽車。她在矛盾中猶豫著,她的眼皮打架了。

“那地方是個真正的淫窩。有人說女孩是自願?”女的問。

“你讓我想想那個比喻……啊!”男的叫起來。

菊花被這叫聲嚇了一跳,抬頭一望,兩人正若無其事地抽菸,他們的上半身隱沒在煙霧之中。他為什麼要叫?

又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終於移動腳步,邊說話邊走到人群中去了。菊花躺下去,將自己的頭枕著布書包,又將塑膠揹包的帶子繞在自己的手腕上。她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入睡,像在家裡時一樣,但她想錯了。她睡在那裡,感覺到候車室裡有小小的騷動,似乎有幾個人跑出去了,其餘的人則在熱烈地議論同一件事。嗡嗡嗡的說話聲比先前提高了好多。菊花不想動,她想強迫自己入睡,她希望精神飽滿地開始新的一天。

她將去的地方是平原,她母親的弟弟,也就是她舅舅一家住在那裡,他們家是棉花種植大戶。菊花從未去過母親的老家,只是常聽母親說起。母親不太會表達,說來說去的總是幾句乾巴巴的套話,然後用“一望無邊”來結束她的談話。儘管母親所描述的是乾旱開裂的土地、做飯時煙熏火燎的場面、毒日下沒完沒了的勞作等等,給菊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她此刻仍然心潮澎湃,因為是第一次出遠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啊,菊花才不會像母親一樣來判斷那裡的好與不好呢!她是去——她是去……她想到這裡睡著了。

有人在踢她的腳踝,她縮起雙腳,可那人還不放過。菊花真的生氣了,她喊了出來:“你要幹什麼?”然後坐起來了。奇怪的是她附近什麼人也沒有,候車室的煙霧已經散盡了,人們東倒西歪地靠牆坐著打瞌睡,還有一些人坐在那三排木椅上小聲說話。現在屋裡安靜多了。雖然菊花剛才大聲叫喊,卻沒人注意她,也許他們認為她在說夢話吧?到底有沒有人踢她呢?菊花連忙檢查自己的布書包,還好,地圖冊和筆記本都在!塑膠揹包裡的情況卻不太妙,有人偷走了她那把好看的筍殼葉小扇子。那扇子是她自己做的,上面點了紅,剪了波浪,她準備送給小表妹的。她遇上賊了,剛才那賊踢了她。看看那面鍾,已是四點了。菊花乾脆不睡了,就坐在地上想即將到來的事。這下她想起來了,她是去看馬的!

她聽母親說舅舅家旁邊有個養馬場,裡面什麼品種的馬都有。菊花進城時看見過一匹馬,是屬於馬戲團的,當時她立刻就被那匹馬的眼神吸引過去了。她站在那裡觀察了它半個多小時,直到馬戲團的人來將它牽走。後來菊花也常從書本上和電視裡頭看到馬,但都沒有那匹活馬給她的震動大。每次她想到關於馬的事情,那匹馬的眼神就出現在腦海中,還有茫茫無際的平原上它那孤獨的身影,她設想的馬兒奔跑起來那神秘瀟灑的步態。她見到的馬戲團的馬是黑色的,有點消瘦,皮毛無光,大概在城裡生活得不那麼愉快。想到這裡,菊花抬起頭掃視周圍,她立刻看到有兩隻眼睛在瞪著她,也許就是那個賊。她警覺地站起來,朝人多的地方走過去。

“小姑娘,你是去趕馬家莊的汽車嗎?”旁邊一位老農民問她。

“是啊,爺爺。您也是去馬家莊?”

“嗯,車很快就要來了。”

“可是才四點鐘啊。車票上寫的六點半發車。”

“去馬家莊的車從來沒有準時過。你跟我走不會錯的。”

竟有這種事!菊花吃驚得半天合不攏嘴。要知道外面還是一片漆黑啊!可是老頭開始整理他的行李了。他將一個長長的編織袋背到背上,手提一個竹籃,朝菊花努了努嘴,說:“走!”菊花感到他的編織袋裡裝著一些活物。

小縣城馬路邊的路燈隔開老遠才有一盞,昏昏的一點都不亮。菊花緊緊地跟著老頭,生怕走丟了。沒走多遠就看見長途車那黑色的影子移近了。

搭車的人多得不得了,都在拼命往車上擠,那車顯然裝不下。菊花力氣小,怎麼使勁也擠不上去,反而被推得離車門越來越遠了。她幾乎絕望了,心裡面出現一個很大的黑洞。車子鳴了兩聲喇叭,司機對著窗外破口大罵。

“小傢伙,這邊來!”那老農將半截身子伸出車窗大聲喊叫。

菊花趕緊跑到那邊,兩手緊緊握住老農伸出的手。老農就像提小雞一樣猛地一下將她提上了車。車裡頭擠得沒地方落腳,她坐在了老頭的腿上。她很想檢查自己背後的塑膠揹包,那裡頭裝著那布書包,可她一下也動不了。

車裡沒有開燈,菊花聞到各式各樣的汗味。她暗暗慶幸著,希望司機快開車。車子下面,還有不少人在奮力拼搏。老頭拍拍菊花的肩,對她說:

“上了這長途車就等於是上了賊船,一切都由不得我們了。”

“會出事嗎?爺爺?”她擔心地問。

“馬家莊天天出事,就看碰到誰頭上。”老頭幸災樂禍地說。“你現在後悔已經遲了。剛才你不是拼了命也要上車嗎?”

車子開動時,下面有幾個人在號啕大哭。菊花在心裡不停地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她在黑暗中感到身旁出現了一個空隙,於是伸直她的腿站了起來。她聽到老頭在說:

“你可要抓緊扶手啊。”

由於離窗子近,空氣倒還可以。她甚至聞到了樹葉的氣味,澀澀的,好像是楊樹葉子。路很不好,顛簸得厲害,菊花覺得充滿了兇險,她死死地抓緊座位上的扶手。啊,要是天亮了就好得多!

司機緊急剎車,所有站著的人都摔倒了。菊花被一個胖子壓在身上,她嚇得發出刺耳的尖叫。又是那同一雙手將她提了起來。菊花對老頭兒心裡充滿了感激,此刻他就在她旁邊。

“剛才是怎麼回事啊,爺爺?”菊花小聲問道。

“可能是野馬吧。”老頭說。

“野馬?!”

“五年前從養馬場跑掉一群馬,從那以後公路就變得不安全了。它們倒不襲擊車輛,就是頑固地站在路當中不動。你瞧,車子又發動了,這就是說,它們已經離開了。有一回,它們在路當中一動不動地站了大半天!”

儘管被擠得連動也不能動,菊花心裡還是激動得不得了。她盼著天快亮,她特別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居然有野馬!想想看!她腦海裡出現城牆似的一長排黑馬,一律挺著胸,面對駛來的汽車。

“野馬有野馬的規則。”老頭又咕嚕了一句。

菊花還想問老頭關於馬的事,但老頭已經打起了呼嚕。

車子開得出奇地慢,好像就要停下了似的。即使看不見外面菊花也能感到車的速度。菊花想,一車人都靜悄悄的,沒有人著急,除了她自己。這些人的耐心真好啊,不然的話,不是要炸開鍋了嗎?她記起老爺爺的話:上了長途車就等於是上了賊船。她在心裡祈求著:天快亮吧,天快亮吧……

也許是因為無聊,也許是因為過於緊張導致的疲勞,菊花居然站著睡著了,旁邊的人聽見女孩發出很響亮的鼾聲。

她醒來時,車裡的人全走光了,司機也下去了,車門敞開著。菊花連忙檢查自己的揹包——還好,布書包好好地放在裡面。她向車外看了看,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遠方有一排平頂房屋,少量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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