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運動(1 / 2)

小說:一株柳樹的自白 作者:殘雪

我們是生活在沙漠底下的黑土地帶的小動物。大地上的人們不會想到,從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往下深入幾十米,會存在著這麼一大片充滿了腐殖質的沃土。我們的種族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我們沒有眼睛也沒有嗅覺一類的器官。在這個大溫床裡頭,那一類的器官沒有什麼用。我們的生活很簡單,就是用我們的長長的喙掘土,吃進那些有營養的土,然後排洩。我們生活得其樂融融,因為家鄉的資源太豐富了,我們都可以儘量滿足自己的食慾,不會有什麼爭奪發生,至少我從未聽到過。

閒下來時我們就聚在一起回憶我們祖先的一些逸事。我們總是從最老的那些祖先回憶起,然後一路追溯下來。回憶是愉快的,充滿了奇異的鹹味和甜味,還有一些松脂琥珀,咬起來喳喳響。我們的回憶裡頭有一段空白,那是一件難以描述的事。粗略地說,就是我們中的一位長輩(他是我們當中長著最長的喙的長輩)在一次掘土運動中突然越過界限,消失在上面的沙漠地帶裡了。他再也沒有回到我們當中。每次回憶到這裡的時候,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大家都很害怕。

雖然並沒有人到我們底下來,我們的確獲得了種種關於上面的人類的知識。我不知道那是透過什麼樣的渠道獲取的,據說非常神秘,同我們的身體結構有關。我是一條中等身材的,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動物。我同大家一樣,每天掘土,排洩,以回憶祖先為生活中的最大娛樂。可是當我睡著了時,我就會有一些奇怪的夢。我夢見人,夢見上面的天空。那些人們都是些好動的動物,觸控起來疙疙瘩瘩的。他們發達的四肢讓我無比羨慕,因為在底下,我們的那些腿腳都退化了,我們全靠身體的擺動和扭曲來活動。我們的面板也過分光滑,很容易受傷。

一般來說,關於上面人類的話題有這樣一些議論:

“鑽到接近黃沙的邊界那裡,就可以聽到駝鈴的響聲。這是我祖父告訴我的。可是我不願到那種地方去。”

“人類繁殖太快了,據說數目巨大,地面可以吃的全被他們吃完了,現在正在吃黃沙。太可怕了。”

“如果我們不去想同天空、同地面的人類有關的事,不就等於那些事根本不存在嗎?我們關於這方面的回憶和知識已經夠多了,用不著去繼續開發了。”

“我們頭頂上的黃沙有十幾米厚,這對於我們這種生活在溫潤的深土中的動物來說,就相當於世界邊緣的絕境。我到過邊界,也產生過沖上去的慾望。今天在這裡,我願意回憶當時的情景。”

“黑土王國先前沒有,後來就有了。我們最老的爺爺也是先前沒有,後來就有了。於是有了我們。有時我想,或許我們中的哪一個應該嘗試一下冒險。我們既然來歷不明,我們的使命當中就應該有冒險。”

“我也想冒險,我最近開始絕食了,我要改變我的溼滑的,喜歡出汗的體質。一想到幾十米深的黃沙就恐懼,越恐懼反而越想去那種地方。我在那種地方一定會失去方向感的,大概唯一的方向感只能來自下面的引力。但是在那種地方,引力會不會改變?我憂心忡忡。”

“所有的歷史,所有發生過的逸事我們都記得,為什麼獨獨忘記了我們的長喙老爺爺?我老覺得他還活著,可又想不起關於他的任何事。看起來,我們的記憶只保留在家鄉,一離開這裡,就要被歷史徹底取消。”

“當我靜下來的時候,我會產生那種怪念頭,我願意自己被我們的集體遺忘。我也知道在這裡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在這裡,我的一言一行都留在大家的記憶裡,而且還會一代一代流傳下去。”

“我覺得我是可以生出疙疙瘩瘩的面板的,只要每天刻苦鍛鍊。最近以來,我總是往那些比較硬的土疙瘩上擦呀撞呀的,弄得面板出血,然後結痂。好像有些效果。”

值得指出的是,我們這些動物並不是聚集在一塊空地上開會(像上面的人類那樣)。我們這個黑土王國沒有空隙,全都密密實實的。當我們聚到一起來休閒娛樂或開會時,我們仍然是被泥土隔開的。黑土的傳音效果十分好,我們只要表達,哪怕是發出最微弱的聲音,也會被大家所聽到。有時候,我們也會在掘土時無意中碰到了另一位的身體,這時雙方就會生出無比厭惡的感覺。啊,我們實在是不願意同自己的族類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據說上面的人類是透過交媾來繁殖後代,同我們這種無性生殖有很大的不同。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我們還沒有關於這方面的細節的知識。有時候,我想一想與自己的同類糾纏在一起的情況,竟會噁心得尖叫起來。

停止了掘土時,我們就一動不動了。我們像一些蛹,在黑土裡面做夢。我們知道我們的夢都是大同小異,不過相互之間串夢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都是各做各的。在那些長夢裡,我會鑽進泥土的深處,然後就同泥土融為一體了。最後,我就只做關於泥土的夢了。長夢真好,那是真正的休息。可是時間長了我也會隱隱約約地生出不滿來,因為變為泥土的夢並不能讓我體會到我最想體會的那種歡樂。

有一次,我們聚在一塊說夢。當我說完我的一個夢時,我居然失望得哭起來了。那是什麼樣的夢啊,越來越黑,越來越黑,最後就變成了黑土。我想在夢裡發出聲音,可是我的嘴也消失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勸慰我,舉了很多祖先的例子來證明我們的生活的正當性。我停止了哭泣,然而有一種冰冷的東西停留在我的體內,我覺得自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對生活抱一種樂觀的態度了。後來,即使是在勞動之際,我也會感到沉沉的黑土壓在我的心上。甚至連我的硬喙,也有種軟化的傾向,時常竟會痠痛起來。我願意透過做夢來獲得休息,可是我不願意夢醒之後無精打采,失去生活的興趣。我一定是鬼魂附體了。我想,難道我會步那位失蹤的前輩的後塵,消失在漫漫黃沙裡頭?

最近以來,我的身體有所消瘦,我的面板更容易出汗了。也許受情緒的影響,我要得病了。當我掘土時,我聽到同伴們在為我鼓勁,可不知為什麼,這並不能讓我的情緒明朗,我反而變得自憐又傷感了。閒下來時,有一位老爹同我談起我那過世的父親。這位老爹的聲音很美,嗡嗡嗡、嗡嗡嗡的,很像黑土有時發出的那種聲音。我將那種聲音稱為催眠曲。老爹說,我的父親其實是有一個遺願的,只是他不能表達出來,而旁人也沒有探究的習慣,那遺願才沒能進入到我們記憶的歷史。我父親臨終前弄出奇怪的響動,這位老爹離他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老爹說我父親是想學空中的鳥兒飛翔的樣子,他一聽那聲音就知道了。

“那麼,他是想成為鳥類嗎?”我問。

“我想不是。他有更高的目標。”

那一回,關於我父親的遺願到底是什麼,我同這位老爹討論了好久。我們說到了沙暴,說到了巨型蜥蜴,說到了存在過的某個綠洲,也說到了遠古祖先的某次小小騷動——因為土質變化導致缺少食物而引起。每次我們說起一件事,就覺得快要接近那個遺願了。可是再說下去呢,又越離越遠了。真是讓我們不甘心啊。

由於這位老爹帶來的資訊,我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下來了。畢竟有一個遺願!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空虛感居然減弱了。

“M!你在掘土嗎?”

“哈,我在掘土!”

“這就好了,我們都為你擔心呢。”

這些可愛的朋友,同伴,親屬,知己!如果我不屬於他們的話,我還能屬於誰呢?家鄉是多麼寧靜,土壤是多麼柔軟,吃起來多麼美味!我覺得自己已經成長了,對一些事看得開了,雖然胸口仍有點隱隱作痛,病已經從我的身體裡離去了。然而這並不等於我沒有變化,我已經變了,我的體內現在隱藏了一個自己也說不清的朦朧計劃。

我仍然同大家一樣,勞動,休息,勞動,休息……我聽到我們的家鄉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種群的數量在減少;比如生殖的意願在降低;比如某種莫名其妙的抱怨在我們當中蔓延;比如……最近在我們當中還興起了一項娛樂,這就是用我們那退化的手指的寬度來測量我們的喙的長度。“哈哈,我是三指長!”“我是四指長!”“我的更長,四指半!”雖然我們每個個體的手指的寬度並不一樣,這項活動還是給大家帶來很大的歡樂。我發現我的喙比所有的同胞都要長。莫非那位失蹤的長輩是我老老爺爺?!我的發現讓我身上冒出了冷汗,我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

“M,你的喙是幾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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