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像一團魚網的女人(1 / 2)

燭火在窗前靜靜地燃著,祖母的聲音乾巴巴的。一股風吹著窗簾,“啪嗒”一響。泥朱挪動了一下身子,用力盯住祖母在燭光裡變幻不定的瘦臉。

“偶爾白裙子和石膏鞋,一般是很普通的舊衣服,穿著十分隨便。”祖母齜了齜長長的、黃色的門牙,似乎在笑似的。泥朱永遠不能肯定祖母是否真的在笑,也可能祖母從來不笑吧。“年紀嗎,很難說。這類女人似乎很老,又似乎很年輕。上一次她是從後門進來的,當時我正在關門,壓著了她的腳,她沒吭聲,我倒‘哎喲’了一聲。正想道歉,低頭一看,原來那隻腳是一團魚網狀的東西。她進來了,點點頭,坐在那團魚網上面。”

“她走路的時候,就在魚網上飄來飄去嗎?”泥朱的眼裡放出貪婪的光芒,用力嗅了嗅,十分興奮。

“當然。即便是從她後腦勺看去,也能看見許多的網眼。而且一個人沒有腳,卻又在行走中發出腳步聲,這也是令人興奮的一件事啊。”

祖母說完這句話,燭火忽然滅了。於黑暗中,泥朱觸到了骨節分明皺褶很多的老年人的手。那些指頭在他的手臂上來回地摸索,像找什麼東西。泥朱開始還有些異樣,後來就慢慢體會到了什麼,心緒平靜下來。祖母粗糙微溫的指頭於沉寂中向泥朱傳遞著單調純粹的資訊。泥朱屏住氣,希望她重提同樣的話題,他的脈搏在期待中逐漸變得悠長緩慢。

“當然,她也與你的意念直接相關。當你心神渙散,思想和語言處於遊離狀態時,她便出現得十分頻繁。有的人,比如我,從小便與她結為忘年之交。那個時候她是有腳的,穿著黃色的棉紗襪,手裡也不是像現在這樣空著,而是拿著許多副黑邊眼鏡,鏡片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的。那時的她從不與我擦身而過,總是保持一段距離。若在馬路上,我就和她一人走在馬路的一邊,我隔著馬路不停地打量她,她卻根本不望我,只是走,她對我瞭解得很清楚。”祖母說著話,突然不合時宜地“嘿嘿”笑了起來。窗外雖有微光,屋裡卻分外地黑。泥朱看不見祖母,只能根據她的聲音來判斷她的方位。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了的,因為到他醒來時,第二支蠟燭又點燃了。祖母正在喝水,露出黑黃色的門牙,淡藍色的長臉一邊揹著光,弓著背,垂著眼,白髮飄飄。從側面看去,就彷彿很謙卑的樣子。每次泥朱凝視著祖母的形象,就感到自己的眼珠正在化為兩個空洞,而當祖母說起“看見許多網眼”這類話時,他總要莫名其妙地激動好一陣子。

十五年來,祖母每天談論的那個女人,究竟與他們的生活有一種什麼樣的扯不清的關係呢?祖母暗示過那女人的樣子十分特別,在常人看來是十分恐怖的,可他就是感覺不到。他只覺得此事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又想從這模糊中弄個水落石出。

泥朱已經和祖母一起度過了多少個這一類的夜晚。回想起來,大同小異,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這就是祖母每次都不睡。她有時點蠟燭,有時不點,不點的時候她就在黑暗中睜著眼。泥朱感到她的眼球是酒紅色的,而每當他感到那種酒紅色,他自己的眼眶便化為更深的空洞,那洞一直透到後腦勺,成為一個對穿眼,就如一顆子彈從眼窩進去,從後腦勺穿出。於是他又更深切地體會到了“網眼”這個詞的含義。

現在燭火燃得很大了,隔著燭光,泥朱看見一隻柔潤的、年輕女人的手擱在祖母的左肩上,泥朱差點驚叫起來。他偏了偏身子,卻怎麼也看不見躲在陰影裡的女人,於是他一步跨過去想看個清楚。待他克服了眼花,用手往祖母背後探去,卻發現除了風,什麼也沒有。當然,有一樣東西,是一朵紫玫瑰,祖母的左肩上彆著一朵紫玫瑰,幽幽地散發出暗香。

“你怎麼抓得到她呢?”祖母在窗簾的陰影裡說,她的整個臉都隱沒在黑暗中,“你與她並非忘年之交,只不過是邂逅,雖則這種相遇是驚心動魄的。一般人就連這種邂逅的機會都沒有。沒有腳卻又可以走路這個事實不是凡人的心理所能承受的,多少人和我談及此事都因恐懼而冷汗淋漓。”

泥朱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想起了一件又一件的往事。

“山羊為什麼總是將糞便拉在倒下的墓碑上呢?那邊埋在土中的墓碑總是盛著雨水和山羊糞這兩樣東西,一閉眼就歷歷在目。”他不由自主地說起來。

“你真是個誠實的孩子。”祖母抬起骨節分明的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這便是那種邂逅發生的基因。一般人看不見那位女人,他們只是談論,滔滔不絕地空泛地談論,或以為自己看見了,做出深明底細的神氣。”祖母說這些話時,柔軟的厚嘴唇變得紅豔豔的,在燭光裡分外顯目。泥朱有種預感,似乎一朵巨大的,火紅的絹花正要從她口中飄出,那紅光將她瘦長多褶的藍臉映得分外生動。

“你看,她在那裡。”祖母用手撥了撥窗簾,窗簾劇烈地抖動起來,泥朱又一次看見了祖母左肩上那隻白皙柔潤的手。“我點起蠟燭的時候,她便出現在外面的暗夜裡。我認為她在這種場合總是穿白的長裙和石膏鞋,可以形成反襯嘛!石膏鞋是我想象中的產物,實在,我並沒有看見過,我看見的也許是一團魚網狀的東西,但我願意用石膏鞋來形容她腳上穿的。哈,她到了門口,讓我過去和她談談。”

祖母站起身向門口走去。門開了一條縫,祖母將臉緊貼那條縫,口中“咿咿呀呀”地說著一種奇怪的語言,又像催眠又像嘆息。她一個人說個不停,門外卻沒有任何人應和。泥朱聽得昏昏欲睡,猛地一下腦袋磕在窗臺上,又驚醒過來,眼前還是祖母的駝背,她還在說來說去的,語氣十分熱切,完全不像與泥朱談話時的語氣。受好奇心驅使,泥朱也起身走到門邊。然而祖母十分警惕地將門一關,反過身來瞪了他一眼。

“這裡沒你的事,你離這種約會還為時早著呢!你還記得我們隔壁的阿四婆婆嗎?那時我每天與她一起去池塘邊,我們緊盯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那種事我們持續了好多年啊。這種邂逅,對你來說已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講到我,我卻早已習慣了定期的約會,這便是我的生活,我與這位女人是忘年交,我們即使不見面也每天談心。因為我不滿足,才提出與她約會,她慷慨地答應了。最近她搬到離我們家很近的一幢房子裡了,這是我提出的請求,她馬上答應了,她是十分慷慨的女人。你現在知道為什麼這些天裡我總點燃一支蠟燭了吧?這是我與她約定的訊號。當我點燃蠟燭時,她也在她的窗前點燃蠟燭,她的房間正對著我的房間,我們隔得遠遠地、無聲地交談。”

“可是我不完全明白你的話。”

“呵,這不奇怪,你已經忘記了。你小的時候,我把你抱在手裡,那時你還不會說話,我教你說那種話來著,當時阿四婆婆也在旁邊看著的。”

“祖母,我真想幹一點什麼事,比如現在。”

“很好,我們這就開始。”她悄悄地走了過來,將手搭在泥朱的肩上,那種溫暖又一次從她的掌心傳到泥朱的軀體上,泥朱心臟的搏動再一次變得悠長緩慢。他們靜靜地呆了兩分鐘。

“現在,請你將腦袋盡力向後轉,將五指張開,再張開,就如從空中抓回什麼東西一一般。”泥朱照祖母的話去做,如此反覆多次,只覺得眼冒金星,精疲力竭。

“你感到了什麼嗎?”

“我感到想要休息。”

“你應該將手掌朝著頭部的正上方,指頭盡力張開,這樣你就會有那種感覺。”

泥朱沒有再重複祖母所指示的動作,因為他驀地發現祖母的臉上顯出一種陌生愚昧的、他從未見過的表情。一剎那間,他甚至覺得不是祖母在說話,而是祖母的魂附在一頭大猩猩的身上了。他再一看,祖母的形象又復原了。與此同時,他還看見那隻年輕女人的手搭在祖母肩上,而祖母的手則搭在自己肩上。他們仨就這樣站著。泥朱看不見那女人,但感到她與祖母和自己在一起。他的軀體越來越溫暖,心跳越來越悠長,最後,他那變成了空洞的雙眼開始向外冒火星。

“將五指張開,向空中張開,就如抓什麼東西一般。”祖母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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