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地的路(2 / 2)

“你就不要談蔬菜了。”

他一愣,半天沒說話,不自在地東張西望,最後說:

“我又把這事忘了,我還以為你是我自己呢!話一說多了總會產生這種錯覺。”

他的步子歪歪斜斜,衣裳越來越破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連那把裝樣子的鋤頭也不背了,就空著手走路。我想,他每天要走那麼遠,背不起那把鋤頭了。當然他自己仍然聲稱是去種菜,這種聲稱理直氣壯。

最近他與鄰居發生的這次爭吵十分奇怪。仍然是為下棋的事,他不僅要悔棋,最後還把棋盤掀翻了。那位鄰居憤怒已極,就抄起根鐵棍來打他。就在這時,旁觀的人看見了奇怪的一幕:本來他完全可以躲開,本來那鄰居也許只是要嚇一嚇他,並不真要打傷他,可他硬是將腦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聽見“嘭”地一響,立刻血流如注。那位鄰居也嚇了一大跳,立刻忘記了仇恨,與人們一道將他送至醫院。

他在醫院裡躺了一星期。我去探望他,問他為什麼要用腦袋去迎那鐵棍,他從繃帶下面白了我一眼,回答說:

“有這事嗎?我忘記了。”

出院後,他照舊去郊外,手裡多了根柺杖。而一月之後,他又與那位打傷他的鄰居下棋了,若無其事的樣子。下棋時照樣爭吵,不過沒有發生打鬥,也許是鄰居聰明瞭,也許是他聰明瞭吧。

“大家都在自家後院的陰溝邊種菜,只有我一個人跑到荒地裡去,”他得意洋洋地對我說,“而且越走越遠了。看看我這雙傷痕累累的腳,你能計算得出我跑了多遠的路程嗎?為什麼你不能是我呢?如果你是我,我就可以與你大談蔬菜的種植了,現在我只好和你談談走路的事。”

我們這條街上的居民最近都像統一了口徑似地說,既然仁升在野地裡搭了個茅棚,他最好就住在那裡算了。因為他年紀漸漸大了,來回走五六十里路越來越困難了,萬一倒在路上昏過去了,又沒人發現,那可怎麼得了。他們這樣說的意思並不是要趕他走,他們純粹是為他本人著想,為他本人好,要不他們才不會費心思去提這個建議呢。

我想鄰居的話也不無道理,可是荒地裡怎麼能長期住呢?那地方潮溼,還有野獸,很不安全。於是我又想勸勸仁升,讓他不要每天跑那麼遠,以他這個年紀,一星期跑一次就足夠了嘛。

“光是考慮到你們大家的意見,我也非要每天跑不可。”他微笑著說。現在他已不太注意掩飾自己的老態了,我看見他有時回來晚了,走在路上一步一挪的。“這幾年我也許是老了一點,可這並不妨礙我去那邊,你們每個人都看見了的,一想到你們看見了,我便有了力氣。我打算再也不在野地裡過夜了。”

他開始將時間消耗在路上了,不論人們在一天中的什麼時候看見他,他都在那條路上磨蹭,寒冬酷暑都不變。而且越來越走得慢,目不斜視,就像在欣賞自己的腳步似的。這時候,如果有人遇見他,與他打招呼,他就像聾子一樣,頭都不抬。

人們斷定他是在矯情,於是有意地不再注意他。

然而他還住在這條街上,隔一段時間就出來找人下棋,與人爭吵。

一次我在路上看見了他,我就跟在他後面走。他在前面磨磨蹭蹭,自言自語的,我聽見他在說:

“……我真累死了呀,我的腳板都長滿血泡了,為什麼就沒人看見,沒人理解我呢?我每天走這麼遠的路,在我這個年紀,這不是一個很英勇的舉動嗎?誰能承受得了?雖然這是我個人的事,我也用不著別人來同情,可他們也不該用鐵棍來打人啊!這不是野蠻是什麼呢?我就應該遭受這樣的命運嗎?現在我偏不歇下來,我要每天在路上捱日子,挨一天算一天,讓他們看了心煩。當然我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看了心煩才在路上捱日子的,只不過是我這種方式有這種客觀作用罷了。我之所以上路只是因為在家裡呆不住,度日如年……我不能讓他們白打,可是打也打了,你有什麼辦法呢?我就要這樣每天出來,搞得大家的神經不得安寧,我自己卻因此有了短暫的安寧。對了,其實我出門時並沒有想到別人,我只是為了尋求自身的安寧,最近我的睡眠好多了……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我那表弟是一個傻瓜,他做出聰明的樣子,但骨子裡卻是一個傻瓜,這裡的人都如此,他正是那種傻瓜典型,我只是不當他的面說罷了。完全有可能,我會死在路上。現在我每天都費盡了我全身的氣力在掙扎著向前走,我真是命苦啊,走呀走的,風裡雨裡。別人呢,都呆在家裡,坐在乾淨的地方,吃好東西。再說路邊上又沒有一張凳,就算有凳子呢,我也沒法坐下來呀。我早上一睜開眼睛就想,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生活得更單調乏味的人了,別人簡直無法想象我的生活乏味到了什麼程度,比關在牢裡的囚犯還要乏味……”

走著走著,他就摔倒了,於是坐在地上揉腿,我從他面前走過他也看不見。

他稱我為傻瓜我並不生氣,更多的倒是憐憫和害怕。說實在的,我無法理解他所堅持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他企望別人怎樣來理解他。所有我對他的看法與別人對他的看法全是明明白白的,可這明明白白的東西中又似乎有些謎沒有解開,以我們大家的性格,對待這類謎的態度便是繞過它們。我們繞過去了,並很快忘記了,只有他死死地守在那裡,因為自負,也因為某種說不清的恐懼。年復一年,他就這樣與我們對峙著。

我現在已經不太願意看見他了,看見他我便覺得很窘,覺得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似的。這個瘦骨伶仃的漢子,我的血親表哥,就像不散的陰魂一樣令人不安。

我躲避起他來。接連兩次他來拜訪,我都躲在裡屋不敢出來。於是他不來我家了,我也大大地鬆了口氣。

然而鄰居們沒有我這種感覺,他們照樣接納他——在他上門的時候。他們也照樣指責他,怨恨他,但沒人像我這樣害怕他。鄰居們只會怕老虎,怕地震,絕不會去怕仁升。

我的侄兒又來告訴我一個新聞:仁升不回家了。是的,仁升不回家了,但他也沒有出走。如今他的全部時間都在路途上度過了,他的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從他家門口的馬路到郊外的某個地方。他凌晨出發,深夜歸來,就睡在別人的屋簷下。他的身上越來越髒,並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臭味,所有的人見了都遠遠避開,大概是覺察到了什麼。一個月過去,他也不再去找人下棋了。他仍然不停地自言自語地訴苦,這種自言自語是如此的刺耳,有時竟在夜裡驚醒了屋內的人,於是裡面的人開了窗,朝著睡在屋簷下的仁升痛罵一頓。

我最後一次見到仁升是在寒冷的三月,冬天剛過去的時候。

他拄著一根棍子站在門外,我們已經好久不見面了,雙方都有點不自然的樣子。

這一年來,他的變化是驚人的。他穿著破棉衣,整個人就像爛布棉花裹著的焦炭一樣。可他愣了一刻之後,居然“嘿嘿”地乾笑起來,很瞧不起我的樣子。

“我決定不再回來了,我要改變路線了。你知道的,我在此地已有十年,來來回回的,最近我終於失去興趣了,我是來告別的。我本想不告別算了,後來又想,你是守規矩的人。”

“你要去什麼地方呢?”

“我?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還能去什麼地方呢?當然是那裡。”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裡”是哪裡,但我也不好再問他。這世上總有那麼些謎吧。我跑進屋內找出條圍巾送給了他,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北風在他背後捲起一股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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