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地的路(1 / 2)

我的表哥仁升又來我面前訴說了,嘮嘮叨叨地竟罵了一個晚上。我曾無數次告誡過他,不要與鄰家的那些市儈們攪在一起,沒事幹的時候坐在家裡看些書,可他就是不聽,不但不聽,還有些對我的話嗤之以鼻的味道。

“我並沒有天天與他們攪在一起,我只不過是一個月一次與他們攪在一起。你知道我很忙,每天都要去照顧菜土。你既然知道,你總不會連我這點小小的愛好都要剝奪了去吧?人人都有嗜好,不是嗎?”他振振有辭地說。

然而他並不快樂。每次從鄰居那裡回去,他總是萬分沮喪,覺得後悔,覺得噁心,然後便跑到我家來,訴說鄰居們的種種不是。按他的說法,那些人簡直就是行屍走肉。我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他似乎有點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了一陣,接著表情又呆板不變了。

“也許吧,但菜土是不可不去照顧的。我的腳越來越走不動了,尤其剛起床那一會,右腳就像出了毛病似的。”

他在離城二十多里處的一個荒坡上開了片菜土,種了些辣椒、萵筍、南瓜之類的蔬菜。每天天不亮他就肩著鋤頭去他的菜土,年復一年,從不間斷。現在他已經有點老了,背也有點駝了,雖然竭力掩飾,想顯得年輕,但他的形象總是給初識者一種滑稽的感覺。

我從未看見過他的菜土,也從未見過他將蔬菜運回家,我的關於他那片菜土的所有感性認識都來自他的描述。現在他就赤著腳,一隻手撐著鋤頭站在我家門口。在他這種年紀打赤腳實在是不太相宜了。我注意到他的腳上沾了很多新鮮的紅土,像是在炫耀似的。

“早上真不想起床呀,”他說,“到了我這種年紀,不是早該享福了嗎?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早起的,也沒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腳,背一把鋤頭走二十多里,你找得出這樣的人嗎?”他說著說著就總是自負起來,臉上也放出點光彩。“前天早上我不太舒服,可能是赤腳在雨裡走受了涼,我就想,乾脆賴在床上睡一天算了。結果呢,一塊地的辣椒全叫蟲子吃光了。我這才知道什麼叫偷懶。”

過了幾天一位鄰家的小夥子來坐,說起仁升,言語間不無蔑視的味道:

“你的這位表哥是怎麼回事,簡直是個瘋子。”他說,“他來找我下象棋,死纏蠻攪非要我讓他的棋,讓了一次又一次,還不行,大吵大鬧,將口水吐到我的鞋子上,啊,真是下流極了!如果哪次輸了,他就賭氣回家,簡直像個老小孩。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他的脾氣,不和他下,可他非要下不可,賴著不走,我們怕傷了和氣,只好敷衍他。可一下,他又老毛病復發。”

小夥子還告訴我,街坊鄰居本該友好,但他喜歡高高在上,所以大家都對他印象不好。又說他高高在上的原因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有塊菜土,他就是這樣說過。

“那又怎麼樣,我們大家都種了菜,不過是種在後院裡,這有什麼不同呢?這個人真是糊塗,現在他還沒老,老起來怎麼得了。打赤腳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也打赤腳,時間短一點罷了,有什麼不同呢?”

一天,我正在寫一封信,仁升來了。罵了一通鄰居之後,他顯得很茫然的樣子,揹著手在屋裡走了一圈,說:

“我不在原地種菜了,現在的菜土離家有三十多里。”

看著他那被風吹得面板裂開的手腳,我立刻為他擔心起來。我對他說,他已經不是一個青年了,做事要量力而行。再說原來的菜土就很好,為什麼要換地方呢?要知道人人都在後院種菜,只有他一個跑到城外去,這已經與眾不同了,能堅持下去就是件了不得的事了。

他耐著性子聽我說完,忽然眨了眨眼,做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問道:

“你怎麼知道原來的菜土就很好?”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那都是瞎吹,說說好玩的。”他心不在焉地盯著窗子說。“原來的菜土是不錯,但地不肥,收成不高,所以我要換地方。現在的菜土開在荒原上,周圍幾十裡沒有人煙。我們不說這個了吧,這事說起來心煩。”

他掮著鋤頭回家了。看著他那辛苦的背影,你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是一個與鄰居斤斤計較、時常發生爭執,喜歡逞強的人。

然而仁升闖禍了。星期二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侄兒叫醒了,他告訴我說,昨日仁升與一位叫富民的鄰居下棋下輸了,便朝富民臉上吐唾沫,富民衝上來給了他一個耳光,仁升氣不過,便順手偷了他家的一隻古董菸灰缸。後來富民發現,與弟弟一起跑到仁升家搜出菸灰缸,還揍了仁升一頓,揍得十分厲害,今早他竟破天荒沒起床,不知出事沒有。

我立刻穿好衣服去仁升家。我到達時,他已經掮著鋤頭準備出發了。他穿著短衣短褲,身上傷痕累累,一邊臉都黑了,那樣子真可怕。

“你就不能歇一天嗎?”我著急地說。

“那怎麼行呢?我坐在家裡度日如年,你還沒看出來嗎?你記一記看,我有多少年沒有坐在家裡過了?再說我也沒有歇息的習慣。”

“你就不要與這些人下棋了,毫無益處。”

“你怎麼知道毫無益處呢?”他又像上回那樣詭秘地一笑,不過這一笑扯動了傷口,他的表情又變成齜牙咧嘴的怪相了。我真不忍心盯住他看。“這種事很難說的。”

不久就聽鄰居們說,仁升因為在郊外的某個地方東遊西蕩,巡邏的人員以為他要破壞森林,將他拘留了一夜。其實他並不是去郊外種菜,他背一把鋤頭只是用來矇混眾人的,他從來就沒種過什麼菜,難怪沒有人看見他把菜運回家。要是他早些講老實話,大家就會對他進行規勸,也不會鬧到拘留的地步。鄰居們還添油加醋說了些別的,有人甚至懷疑仁升是到野地裡去和女人亂搞。

我也不能理解仁升的生活,他的年輕已經不小了,還是孤身一人,而且他從來不工作,他就靠很年輕的時候賺下的一筆錢勉強度日。他家裡一貧如洗,只有一套炊具,一隻木床,兩把椅子,一個老式櫃,櫃裡只有幾件破衣服。他的生活就由每天去菜地,一月一次與鄰居發生糾紛這兩件事構成,這是我們大家都一目瞭然,見怪不怪了的。

我擔心仁升會十分難堪,因為這畢竟是他生平第一次被關押,而鄰居也會因此產生欺壓他的念頭,他真可憐。

晚上我去他家裡安慰他,不料他像沒事人一樣,還反過來指責我懶懶散散,浪費生命。“滿街都是行屍走肉,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活人。”他偏激地說,還有幾分得意。

我本想問他關於菜土的事,但我把到了口邊的話咽回去了,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勸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世上有比他更為自負的人,而同時又如此的卑賤,這種事太離奇了。我記起當他與鄰居發生糾紛後,他總是像老太婆一樣嘮嘮叨叨,把一切錯處推到別人身上,千方百計標榜自己。他在我面前說了又說,聽得我頭腦發脹也搞不清事情的始末,以及具體過程。因為他又愛東拉西扯,將那些旁枝末葉加以誇大,你就是費盡心機也很難摸清他的意圖,等你剛剛搞清或自以為搞清了,他卻又談起另外的事來了,而他所談的另外的事卻是要否定我所認為的原來的意圖。

又過了些日子,他有時兩天回一次家了。他對我說,他的腳越來越不能勝任遠行,右腳的腳背上甚至長出了一個腫塊,越來越大。他發現他種菜的那片荒原上有個茅棚子,他就鋪了些茅草在那裡過夜了。“其實呢,那邊也和這邊差不多,都是寂靜得厲害。你知道,我去找他們下棋就因為這裡太寂靜了,我一直感到恐怖。最近我種的燈籠辣椒紅得像火炬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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