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1 / 2)

她從不在他預料的時候來,也可以說她總是在他預料的那個時候到他公寓裡來。每次她來臨,他腦海中就出現一個特別清晰的影象,那影象是一個三角形,邊緣有些灰灰白白的霧。現在她又來了,輕輕地在桌子上落坐,嘰哩咕嚕地對他說些什麼。她坐下時桌子紋絲不動,然而眼光依然灼熱,令他感到那種熟悉的逼迫。她拿過他的茶杯來喝水,喝完水又將茶杯對著太陽光研究了好久,然後做出舀水的姿勢在空中亂畫。“咕咚,咕咚!”她說,他的喉頭也隨著動了兩下。通常,她的每個別出心裁的動作都使他生理上直接作出反應。

大概來時她走得很急,他聞見了她身上微微的汗味,這略為令他有些不快。很奇怪,她年輕時似乎從不出汗,他已習慣了不出汗的她。他一坐下來,便陷入回憶之中,而這回憶不時地被她弄出的響聲打斷。這響聲是她翻動紙張弄出來的,她從他抽屜裡拿出一疊白紙,不停地翻動,似乎找到了一種娛樂的方式。她的尖尖的指甲掐著那一張張的薄紙,肩頭抖動著,鼻孔裡發出細細的唿哨音,充滿了快感。於是他停止了回憶,有些入迷地看著她的遊戲。

實在,他從不曾認真地考慮過她的年齡的問題。他只是大致上覺得,他與她已經相識了比較長的時間了,所以她一定是不太年輕了。但一開始,他就看不出她的年齡,他問過她,她說不知道,還說不知道是因為沒法知道。而他,當時風華正茂。總的來說,他一刻也沒有自發地意識到對方的年齡會是一個問題。不過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還是有階段性的,仔細一分析,和一株蓖麻從破土到枯萎的全過程也很相似,只是他很難區分從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屬於哪個階段罷了。他一直認為這事是十分模糊的,要到最後才會清楚。就比如現在,她從容地翻弄著紙張,給他一種十分寧靜的感覺。而以前,很久以前,她確實很急躁過,甚至有時還很粗魯。他記得他最喜愛的那隻藍花瓷杯就是她從視窗扔出去的,此外還扔了一些東西。那一天窗外滿是亂雲飛馳,他倆在床上並排躺了很久很久,兩人的胴體都變成了赤紅色,忽然她從他身上爬過去,將那隻瓷杯扔出去了,於是兩人都聽見了“丁丁”的脆響。她走了以後,他去樓下找那隻破茶杯,看見園子裡茂密的青草綠得黑黝黝的,有一人高了。

她還批評過他的住處。按照她的描述,他似乎是住在密集的高層建築中,到處都是刺耳的噪音。他不大清楚他的環境,他糊里糊塗地降生在這套公寓裡,就一直住下來了。有一段時間,她用厚厚的牛皮紙將窗子和門全部封死,屋裡變得像個地牢,充滿了他倆身上的氣味。這樣做了以後她失蹤了一段較長的時間。到她再來時,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他將牛皮紙全撕掉了,他就是從那時候才知道她有健忘的毛病。

他想到這裡的時候,她翻弄紙張的手停了下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的額頭,又伸手拿起空茶杯,做了一個舀水的姿勢。

“你正在回憶一些事。”她清晰地說出這幾個字,便跳下桌子,走到屋角去,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了。他聽見車站的鐘聲敲了三下,是下午3點,窗外白晃晃的。

“你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數不清有多少次。我現在根本不在乎你是來還是去了,有時竟會搞錯了。”他衝著窗外說出這些話,他不想讓她聽得太清楚。當他轉過身來時,她已經不見了,淡淡的汗味留在空氣中。

那是一個最漫長的夜,他在點著昏燈的醫院太平間裡徘徊來,徘徊去,揭開每一具屍體辨認著,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早上四點,他流著冷汗,頭昏眼花地回到寓所裡,她早已站在樓梯拐角的陰影中了。

她撲到他的懷裡,簌簌發抖,一進屋便拉上窗簾,不讓開燈。她的頭髮裡散發著濃濃的停屍間的氣息,還有清晨的霜風的味道,她使他又聞到了那些屍體。

“他們一共是五十三具。”他在她耳邊悄悄地說道。

她暖和過來以後輕輕地發出了幾聲呻吟,顯得胸有成竹地說:“完全是徒勞,你!為什麼你沒有認出我來呢?你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可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你腦子裡是另一個人,但那全是徒勞!”

那天上午他倆是如此的熱烈,在昏光中他瞟見她的眉毛成了深紅色,尖尖的手指甲閃閃爍爍。

“我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哦!”他呻吟著,跌進那個無底的深洞,全身都被觸角纏住,手上的大拇指開始出血了。“現在我滿身都是那種氣味了,我沒料到會這樣。也許從來就是這樣,是不是我的嗅覺一天比一天發達了?”

“我們一道來分析一下。”她說,隨手開啟了燈。他不敢在刺眼的燈光下看她,於是緊閉著雙目,轉過身去面朝牆壁。

“你一次也沒有認出我來嗎?”她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背脊繼續說,“你認為那很難嗎?那其實並不難啊!你知道我的左耳下方有一顆小痣,為什麼你忘了翻看他們的耳朵呢?一共才五十三個人,而你整整耽擱了一夜。自從上次分手以後,我就知道你會去那種地方。可以說,你一生下來便在找那個人,年輕時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下一次,你一定不要忘了翻看那些耳朵。”

車站的大鐘敲響九點時他醒來了,聽見她在房裡不斷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用力睜開眼一看,原來她又在糊牛皮紙。一條長腿跨在桌上,另一條搭在窗臺上,肩頭一聳一聳的,聚精會神,一絲不苟。她沒有回頭就知道他醒來了,用力一跳跳到床上,然後又從他身上滾過去,滾到了地板上,悄悄地爬到門邊開了門,消失在黑暗中。

等待是難熬的,尤其並不是那種指日可待的等待更是如此。後來那些冗長的日子裡,他倒也充分領略了牛皮紙的好處。有時一連好久不出門,在黑暗中就根本記不清過了多少天了,再說把門關上,僅僅呼吸著他倆的氣息,也使他沉靜起來,所以那些牛皮紙就留在了窗子和門上。而他,就想象自己成了一隻鼴鼠。偶爾突發奇想,撥開牛皮紙看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總要嚇一大跳,心臟“怦怦”跳個不止。他只在深夜出門,當車站大鐘敲響十二點,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的時候。

於是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他參與了謀殺。他是用一把水果刀,與另外一個高大的蒙面人合夥乾的。就在他公寓的樓底下,那人給了老頭一棍,在他慢慢倒下去時,他便衝上前去,在他左胸心臟所在的位置刺了一刀,刀子拔不出來了。老頭胸口帶著刀子,口裡嘰哩咕嚕地說了些什麼,他卻在急急忙忙地翻看他的耳朵。毫無疑問,左耳下面是有顆痣,一滴血從那痣上進了出來。蒙面大漢吆喝一聲,一把推開他,扛起老頭的屍體大踏步地向河邊走去,剩下他一人站在原地發呆。

“你是第一次幹這種事。”蒙面人在他身後取笑地說,“你想尋找一種依據,有人告訴了你某種方法,但那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這種事我見過很多,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辦法,如果你經常幹你就習慣了。”

這件事讓他失魂落魄了好久。

凌晨回到寓所裡,穿過那長長的黑洞洞的走廊時,他總是屏住氣細聽,期望她從藏身的角落裡跳出來,然而每次都落空了。她已經有三個月不來他的公寓了,他知道她隨隨便便的脾氣,所以這一次也許是忘記了。他越來越小心翼翼地開門和關門,想要長時期地將她的氣息保留在屋內,那氣息中夾雜了她的汗味,曾一度引起過他的不快。

一天夜裡他剛睡下,有人清晰地在窗玻璃上敲了三下,他跳起來去開窗,但窗外只有風在刮。這時他想起他住的是十層樓,窗子外面是絕不可能懸著一個人的。在那一剎那,他的腦子裡閃現出那隻三角形,邊緣發出紅色的光,“嗡嗡”地叫著,她卻意外地並未出現。

最後那幾天的等待充滿了仇恨。他將牛皮紙全部撕掉,將窗玻璃砸碎,並將她留下了指甲痕跡的紙張揉成團,將他和她睡過的床拆掉,然後出了門,在清晨沿那條河,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驀地,他看見她站在一艘滿載旅客的輪船上,一條長腿跨在甲板的欄杆上,破舊的衣服被風吹得向後飄起來,她正凝視著河水。後來她看見了他,茫然地笑著,指一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指一指河流。他不懂她的意思,又為了這不懂而異常煩惱,於是只好徒然地瘋狂招手,隨輪船沿河岸死命地跑,完全是一副自不量力的樣子。輪船漸漸遠去,甲板上的她走進船艙去了,汽笛邪惡地鳴叫了兩聲。

他停了下來。這艘船是回到這個城市,還是從這個城市離去?他用雙手抱住頭想了又想,最後覺得自己應該去碼頭弄個清楚。船碼頭他去過幾次,但一時竟想不起來在哪個方向了。他又記起他和她在深夜曾討論過這個問題,她堅持說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解答的難題,她說這話的時候,就用自己的手掌做成一艘船,在他眼前駛來駛去的,口裡還發出“嗚嗚”的汽笛聲,和他剛聽到的那兩聲沒什麼兩樣。這樣看起來,他就不應當去輪船碼頭,而應當去隨便某個地方。對,就去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個公園,那片草地的圍欄邊,他發現她坐在空氣中的那個地方。當時他為這發現興奮得要命,現在想來想去,卻感到當時的情緒有些可疑的成分夾在裡面。

他整整走了一天,在路邊隨便吃了兩個麵包和一個冰淇淋,夜幕降臨的時候他才進了公園。公園裡有了很大的改變,他認不出那片草地了。也許,根本沒有草地,也沒有花壇和樹林了。到處都是那種一模一樣的矮木房,房門緊閉,每一間裡面都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說同樣的話。房子與房子之間只留下很狹窄的過道,一不小心就擦著了又溼又髒的磚牆。他在裡面轉來轉去,聽見所有那些“嘰嘰喳喳”的、單一的說話聲在寂靜的夜空上升著,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在他頭頂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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