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2 / 2)

終於有一間房門開啟,走出來一個黑影。他連忙迎上去,是他認識的公園巡夜的老頭,樣子已經老了很多。他向他詢問先前的草地在哪個方向,要怎樣才能走出這一片房屋。

“你找不到,也走不出去,因為現在是夜裡。”他猜到他在有點鄙夷地笑他,“在夜裡,所有的東西看起來全是一模一樣,你多來幾次就體會出來了。此地已經多年沒有遊客了,因為太單調。也許,你是多年來唯一來這裡的遊客,不過這也沒有什麼用,你呆不下去的。我要進去了,我不能在外面站得太久。”他“吱呀”一聲關上了門,熄掉了屋內的燈。一瞬間,所有的小木屋內都熄燈了,談話聲也停止了。周圍黑糊糊的,只有些影影綽綽的屋頂的輪廓。他摸索著,貼著那些磚牆走。“這裡太單調,容易分散注意力,請留神。”巡夜的老頭說,但看不見他在什麼地方。然而他的話卻使他平靜下來了。站了一會兒,掃視著眼前這些影影綽綽的黑蘑菇,他覺得自己該回公寓去了,是時候了。

這一次,她正在公寓的大門口等他。她在黎明的晨曦中微笑著,像一片樹葉一樣新鮮。

“我又去了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真奇怪啊,原來那裡是一個採石場,可我記得的要豐富得多。”他說,覺得一些水泡正在肺裡往上升。“我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原來對我有決定性的影響。”

“沒有任何單獨的一件事會對你有決定意義。”她說。

門被吹開了,風從破碎的玻璃窗外刮進來,她“撲哧”一笑,撿了一塊大一點的碎玻璃朝著陽光看起來,那玻璃的邊緣割破了她的指頭,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另外幾塊玻璃上頭,陽光照著,分外鮮豔。

“也用不著常去那公園或採石場,我們只是偶然在那裡遇見過。你只要心中想著一個地方,那地方就會成為你的歸宿。”她一邊將割破的手指放進口裡用力吸吮,一邊含糊地說,“就是這麼回事嘛。”說完就吐出一大口鮮血,弄得滿屋子血腥味。指頭還在滴血,她忽然又說,“我要走了。”轉身走出門外,一陣風似的下樓去了。走廊裡留下一路血跡。

他回到屋裡,用牛皮紙重新糊好窗戶,把拆開的床接好,躺了下來,在濃烈的血腥味中想心事。

他想到他們初相識的那會兒,她是多麼的生氣勃勃,耽於幻想,日日求新而又樂此不疲。有一回,他倆甚至爬到市商業大樓頂上,朝下面人群密集的地方扔了一包垃圾,下樓時“咯咯”笑個不停。這種事現在回憶起來十分淡漠,但當時確實是其樂無窮。分別的時候也常有,但每一次都懷著希望和憧憬,沒有現在這種急躁和仇恨。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對他變得這麼陰沉而刻板,對於他耿耿於懷的事又採取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了呢?他還曾經認為她是一位熱心腸的女人呢。起先他以為她厭倦了,不會再來了。但她仍然隔一段時間又來了,也許隔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但並沒有一去不回頭。今天早上,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看到她笑,他還懷疑她已經不會笑了呢。

睡著以前他又掙扎著走到視窗,揭起牛皮紙朝下看了幾眼。他看見她站在街上的南食店門口,舉著那隻受傷的手。她也看見了他,於是用另一隻好手指了指自己的腳,又點了點頭。他不明白她的手勢的意思,每次都不能,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十分沮喪,他就帶著沮喪的心情睡著了,居然睡得很沉。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牆上有許多血的指痕,這是她昨天塗上去的,當時他沒有注意到,過了一天,血跡已略帶黑色了,就彷彿牆上爬了許多條螞蟥一樣,弄得人不能心安。看著這些螞蟥——她的傑作,他想起她總是和他作對,又總是神出鬼沒的,根本無法預料她下一分鐘裡面要幹什麼。她背對著他,衝著牆壁發狠地說:“像我這種人最好隱藏起來,免得人人見了都心煩。”他扳轉她的臉,看見那臉上的表情就如被追擊的小鹿一樣。那一次,他幾乎感動得哭出了聲;那一次,他們形影不離地在一起呆了三天。每天傍晚,他們都開啟窗子站在窗臺上看日落,緊緊地偎依著,彼此交換著呼吸。她還調皮地往空中跳,每次他都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拖住她。她在短短的三天裡忘了牛皮紙什麼的,跳上跳下,說些瘋話。也許因為當時兩人都年輕,又被由憐憫引發的激情衝昏了頭,那是她呆得最長的一次。長得甚至使他產生了這樣的幻覺,好像她要永久呆下去了,結果當然不是那樣。

後來他們之間就不再像那樣推心置腹了,總是含糊地說話,含糊地交換眼色,在外面相遇時則用含糊的手勢打招呼,就像昨天她在南食店門口那樣。這種方式是由她首先確定的,他便順水推舟地執行了。表面看似心照不宣,實則隔膜得很。即使是在最熱烈的做愛的瞬間,那感覺也是含糊不清的,就像隔著千山萬水似的遙遠,根本不同於他年輕時同另外的女人的做愛。每次事情過去之後他便被無邊無際的茫然所籠罩,而頭頂則像長了一個鳥巢似的吵個不休。這時他便想衝出去追趕她,可又一點把握都沒有,最後還是沒追,倒不是自尊心作怪,只是覺得徒勞罷了。

年紀越大她的口氣和眼神越冷,他們之間的隔膜和積怨也越深,彼此心存芥蒂。她曾向他透露過,說這樣正好,正合她的意,這才是他們之間關係的真實方面,如果老是站在窗臺上欣賞落日,她便只好跳下去永不回來了。然而這種關係是恐怖的!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他在深夜溜進市內那些醫院的太平間去檢視屍體,因為焦急和害怕而精疲力竭,又因為太平間總有一隻紅眼的貓對他虎視眈眈而不敢打瞌睡。等待的日子是無窮無盡的精神苦役,因為沒有任何線條與色塊,只有完全的空白。就是在這期間,他那一口結實的牙齒漸漸鬆動了。

後來又發生了她在他手臂上咬去了一小塊肉的怪事。她解釋說她是無意中乾的,並保證今後不會再發生這類事了。傷口並不深,很快就好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疤痕。但一回想這事,總有點不寒而慄。當他問她咬下來的肉到什麼地方去了時,她說吞到肚子裡去了,她說這句話時豎眉怒目的,使得他的脊骨陣陣發冷。他還是每時每刻想她,想那草地圍欄旁的長椅,就是在那裡,她坐在半空,對他說了那番驚世駭俗的話。還有那溫暖的斜陽,地面升騰的熱氣,使得他竟誤認為她是一個妙齡少女了。她早忘了這回事,後來他提起時,她每每顯得很厭倦,用她有力的指頭做出決然的手勢,打斷他的敘述。“我只不過在那裡等一趟船罷了。”她簡短地,乾巴巴地說。他不由得無比地憤懣。

她是近來才在衣著方面走極端的。以前她就不怎麼注意服飾,但總還是穿得樸素、大方,乾淨的內衣發出微微的清香。而最近她穿著一套難看死了的男人的外衣就再也不換了,越來越髒,越來越襤褸,還炫耀說真方便,以前花時間去洗衣服真是吃飽沒事等等。又說既然她現在已聞不出髒衣服的異味,何必花時間去追求形式呢?就是從今以後不洗澡都是可以的。她之所以還洗澡洗頭,這全是為了他的怪癖,她明知俗氣也只好遷就。

這是她割破手指後的第三個月,他們在輪船碼頭會面了,兩人都有些憔悴,有些傷感。他告訴她,他在深夜聽見有人敲他公寓的窗戶,會不會是她呢?“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外面從不曾想到過你,你早就知道我沒有記憶。”她輕輕地皺了皺鼻子。“你猜猜看,我是剛剛回來還是正打算離開?一個永恆的疑問。”她用手指著駛過的船隻叫他看。河面廣闊無邊,船隻就像浮在以太之中。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是她告訴他的。他低下頭,看見她穿著涼鞋的赤腳變得略為粗糙了。

“我們回公寓去?”他試探性地問道。

“不。”她硬邦邦地說出這個字。“我們以後就在這裡會面算了,彼此都很方便。當然我沒法和你約定日期,你得常來此地看看,這並不太難。”她高傲地一甩短髮,雙手插進寬大的衣袋裡。

“我還翻看過一個人的耳根,我看見了那顆痣。”他說,“當時我處於一種特殊的情境。”

“到處都有這種廉價的標記。”她不屑地一撇嘴,“你現在走吧,讓我看著你消失在人群裡。”

“是你先說起的。”

“可能我是說了,你不要總記著,要隨時忘記。你還不走嗎?”

這時正好有一艘灰色的輪船靠岸,她抬起長腿就跨上去了。這一次,連頭也沒回。船就像在茫茫的以太之中漸漸遠去。

但他知道有根線將他與那艘船連著。他往回走,每走一步,就覺得胸口被那根線扯得有點疼,而同時,腦海裡那隻三角形正迸出點點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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