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1 / 5)

小金牛

外面有霜,這我聞一下亮晃晃的氣流就知道了。有霜的早晨總是讓人產生誤解。我吸著鼻子,輕輕地一笑,不知怎麼就笑出了聲,這種奇怪的“嗬嗬”聲是我最近常發出的。冰冷的給人帶來錯覺的霜風一下一下推著窗欞,晴空裡悠悠地浮著一團紅絲,忽上忽下,旋著圈子。我不能開窗。我知道這明亮的陽光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嚴寒將會凍掉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很脆弱。”我凝視著冰霜鋪蓋的地面,肯定地一點頭。

所有的事都彷彿是真的。茶几上的小金牛又活動起來了,尾巴一甩一甩的。“你這傢伙今年五十七了嘛。”牆上的假面開口對我說。那假面上頭長了一層白黴,毛茸茸的,有點像鬍鬚。我想起了大路邊的一個玉色鵝卵石,那塊卵石嵌在露出地面的樹根之間,我在某個黃昏曾企圖用小刀將它撬出來。

在最後那一天,城裡的街道上湧出來很多人,當時我從一個很高的處所驚訝地看到了這一現象,當然他們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件事沒有給我一點踏實的感覺。一開始,我撬開那些緊閉的窗子,爬進屋裡,在每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裡撿到一個蒼白的假面。野藤的陰影在牆壁上晃動,張牙舞爪,真有點像那種鬼屋。後來我的臉上開始長黴,鏡子裡每次都映出一個朦朧發白的圓團,這真使我厭倦透了。

父親的壁櫃裡掛著他那件棕色皮夾克,上面粘著一些五顏六色的鳥毛,只要一開櫃,那些鳥毛就活生生地豎起來,像要起飛的樣子。他生前一直在山裡鑽來鑽去,風塵僕僕,滿身青草味。在酒店裡,伏在油膩膩的桌子上,他憂心忡忡地和我談到一種腸道疾病,以及解脫的辦法。“黎明前總是被七里香搞得偏頭痛,那其間又夾著海水的鹹味,七里香一定是開放在一條濱海大道的兩旁,我想得出那處地方。”說完這個他就垂下頭去睡著了。他死於腸套迭。三天後,我們和醫生在山上的一棵板栗樹下找到他,旅行袋裡裝滿了汽槍打死的黃鶯和山鳩,已經發臭。我們把他扔下了,因為害怕,我們假裝忘了埋葬這回事。回去的路上,我和母親響亮地談話,壓抑內心的驚慌。醫生走在前面,白大褂上面落了許多鳥糞,染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黃綠色溼漬。不時地,母親從衰老的眼角銳利地瞟我一眼,我明白她已看出了我的心思,於是侷促不安地東拉西扯,談起西瓜地裡那件往事,詢問她是否回憶得起具體是哪一天。“那是很蹊蹺的,”她猶猶豫豫地停住腳步,“我怎麼會生下你來,這事我一向懷疑得很。當時我失去了記憶,所以這件事無法肯定。”

我接著把父親的夢做下去。一次又一次,我那麼貼切地觸到被陽光曬熱的水泥路面,聽到模擬的雞叫,那同樣發生在黎明前,聞到七里香味的那一瞬。夢是那樣的冗長,每一個夢後面都飄著一根極長的白線,如放著一面風箏。駝鳥又是怎麼回事呢?父親一死,我的腸子就絞扭開了。媽媽凝視著我簡單地說:“你得去山裡。”然後將血跡斑斑的旅行袋用力扔到我的腳下。

我想尋找一種治療腸道疾病的地錦草。

在樓上,住過一個戴墨鏡的傢伙。那傢伙大約五十歲左右,卻逢人便說自己二十七。有一天,他走進我們的廚房,一下跳進蓄水池裡不肯起來了。他像河馬一樣在水池裡住了好多年,把廚房搞得溼漉漉的,只要我一進去,他就破口大罵。他是和三妹一起失蹤的。七里香的香氣氾濫的那一天,我們在懸崖上相遇,三妹一針見血地揭穿了我的小小詭計,我似乎聽到他倆在背後的竹林裡呼喚著鴿子,我不敢回頭,因為崖石後面那隻火雞把我搞得很緊張。啟明星從我耳邊沙沙地遊了過去,天邊顯出不真實的玫瑰色。後來他倆就失蹤了,十分蹊蹺。

有霜的早晨仍然使我蠢蠢欲動——本性難改。我把帽子戴好,背上旅行袋,撮起皺縮的嘴吹了吹口哨,還踢了踢腿,弄得腸子亂響一陣,假裝出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我從鏡子裡看見那個假面吐了一口唾沫,說:“五十七。”後來我脫下帽子,久久地聞著帽沿上那股油汙味,回憶起父親那條假腿的秘密。他一直對我小心翼翼地瞞著這件事,他那條假腿很高階,幾乎不露痕跡,我是他死後才知道的。有幾天母親顯得坐立不安,後來她終於忍不住透露了心思說,她之所以不埋葬父親就是因為那條假腿,一看見那粉紅光滑的東西她就忍不住要發癲癇。“他的腿很好,他有意弄斷它,為了裝上那該死的東西,以實現一種不可思議的想入非非。裝上那東西之後,他就對人宣佈自己已成了單身漢小夥子啦。他還對我說那條假腿像棉花一般柔軟輕飄,又說他的神經早就深入到假腿裡面去了,他要為自己設計一種與眾不同的風度。”

地錦草是在三妹女同學家裡找到的,它被養在一個很大的花缽裡,放在向陽的窗臺上。我忽然明白過來,那女人原來也為腸道疾病所折磨過。她的屋子裡滿地都是揉皺的舊報紙,透露出無法忍受的大發作。

所有發生過的事都是真的。那時我和三妹在懸巖上相遇,鴿子在林子裡煩悶地嘀咕,天上似乎下著毛毛雨,我一直睜不開睏倦的眼皮,然後她從背後突然說話,揭穿了我的把戲。

小金牛在茶几上走來走去,窗前遊過一團冰凍的白雲,一隻海豚被夾在樟樹的枯枝間,數不清的雄雞的叫聲此起彼伏,牆上的假面又說:“五十七歲。”這個假面,原來是個拾破爛的老傢伙,他故意一絲不掛地吊死在我們家的門框上。

一 我們家裡的秘密

“長腿花蚊亂哼哼些什麼,真好笑。”母親從床鋪後面的陰影裡冷不防地發出聲。自從上次落雨以來,她就一直躲在床鋪後面的角落裡,她覺得這樣可以對外人造成一種失蹤的假象。她興奮地找來一把大黑傘,撐開,將自身嚴嚴實實地擋住。“我的全身繃得像個氣枕。”她從抽屜裡找出梅花針,咬著稀鬆的牙往面板上扎,邊扎邊擠壓,還說:“要擠掉一些水,不然沒法活。”我想告訴她一些關於夏天的事,我猶猶豫豫地啟口道:“馬蜂窩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嗡響,什麼東西在半空裡蕩動……我丟掉過一隻皮夾,你明明記得這件事,是一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偷去的,那時街邊曬滿了耀眼的白被單,點著火把的小孩跑來跑去。你不覺得這梅花針是紮在腐肉上?”

我的家人們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嚇人的。我的父親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從未看透過他。在我看來,他接近於昆蟲類,因為他給我一種有甲殼的感覺。每天一吃飯,他就偷偷溜進來,衝到桌邊盛上一大碗飯,緊覷桌上的菜碗,夾好菜稀哩呼嚕地大嚼一頓,然後“當!”地一聲扔下碗,拔腿就跑。“父親內心很痛苦呢。”三妹翻著白眼說,聲音就像掛在潮乎乎的空氣中的麵條。三妹一吃飯就咬碗,所有那些藍花瓷碗的邊緣都被她咬得參差不齊,我親眼看到她將瓷渣和著飯粒癟著嘴嚥進肚裡。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經吃了一千多條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這不是意味深長的奇蹟嗎?”她一邊喘還一邊艱難地作出驚奇的神態。

“你的三妹呀,真難說。”母親酸溜溜地說,“你聽見她把床板踢得‘咚咚’響了嗎?醫生說她是內分泌失調,一種很微妙的病。”我剛要答話,就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是樓上的鄰居。我偵察過,那傢伙是用一把錘子和一根鐵釺幹這把戲的。他房間的水泥地上,像蜂窩一樣遍佈他挖出來的小洞。母親似乎並沒聽見樓上那聲巨響,無動於衷地說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詭計,我現在已經這麼靈透,差不多成了一個法師了。我整日坐在這角落裡用梅花針扎呀扎,和這些液體作鬥爭,有時候,我會忽然不記得你們是我的兒女。一回憶從前的事,我腦子裡就出現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開花的爆竹一樣掉下來,你們的父親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樹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窗玻璃上出現一副巨大的墨鏡,是樓上那傢伙,他是來探聽我們對他的惡作劇的反應的。他每次下樓來都要戴上這副墨鏡,以為這一來就沒人認得出他了。

“那傢伙正受著足癬的折磨。”母親心神不定地轉動小而扁平的腦袋,後腦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乾的斷髮就朝空中飛揚起來。“你聞到癬藥水的氣味了嗎?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有一種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費盡心機地遮掩,做出身強體壯的樣子。”

墨鏡走進房間來了,他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一副氣宇軒昂的神氣。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嚴肅地舉起聽診器在牆壁上聽了老半天,然後自作聰明地壓低了喉嚨說:“我是個醫生,現住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你們家裡存在一些很嚴重的問題。”

“醫生?好呀!醫生!”母親在陰影裡逼尖了喉嚨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這麼靈,有沒有什麼法子,比如說,麻醉劑?”

他像一粒彈子一樣在原地彈了幾彈,忽然不見蹤影了。

“這是隱身法。”母親平靜地告訴我。

“一匹發情的種馬啊,可悲的現實?”三妹飄進屋裡,輕輕落在床沿上,然後用細藤樣的指頭支起下巴,望著空中出神。“這一類人身上有種特殊的器官。”她補充了一句,眼中溢滿了渾濁的淚水。

“所有的災難全是由這些倒黴的氣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衝進她的臥房,在裡面兇狠地啜泣起來。其實她倒不如坐下來鉤她的花邊。小的時候她一直很安靜地坐在窗前鉤她的花邊,誰要輕輕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裡立刻流出血來。她現在變得如此強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每天天一黑,我就開始尋找我的家人們。我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發現他們各人都從自己空空蕩蕩的房間裡消失得無影無蹤。風把小電燈吹得盪來盪去,燈光一下子變得猩紅,外面刮的是西風。我很不安,想不出他們躲在什麼地方。

後來我想出了一個計策。一天吃過晚飯,我立刻向母親借梅花針。“幹什麼?”她的眼珠像要彈出來的彈子。

“你們總撇下我,以為我無能,其實恰巧相反;而且,我也早有一套,說不定,我會比你們更靈活。”我邊說邊用手抓緊她的衣袖,怕她會冷不防消失掉。

“我睡在箱子裡。”她凝視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每天夜間在我房子裡轉來轉去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你有沒有覺出來呢?我不能睡,眼瞼下有兩個大黑圈,那是失眠引起的。”

在夜裡,牆角的確有一個破箱子,上面還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鎖。我走進她的房間,尋找那隻箱子,牆角那裡什麼也沒有。

“白費力氣。”她在背後“嘿嘿”地乾笑起來。“時常你記起一件什麼東西,你去找,這才發現根本沒有那樣一件東西。早先,我們的碗櫃裡常年放著一團溼面,上面長滿了綠黴。從去年起,我天天到閣樓上那個碗櫃裡去翻,想找出那團面,我整整找了一年。在最後一回,樓梯踩塌了,我跌落下來。你的三妹對我說,那個碗櫃根本不是原先的那個,我記錯了。你的三妹,滿腦子對男性的幻想,我完全清楚她的病根,她治也白治。”她聳聳肩,作出瞧不起什麼的神氣。

“你對我們這套房間有些什麼樣的感想?”她的三角小眼極感興趣地緊盯我。

“我一直在找你們,腿子痠痛得提不動。我用力往地上摔石頭,你在箱子裡該聽到的吧?”

“什麼箱子呀,不過是我講給你聽的一個故事。我早講過,白費力氣,你那麼起勁地找來找去真是呆氣。你還嘮叨什麼梅花針,口氣像個耍蛇的。你就那麼怕?到了我這種年紀你就不會怕了。在你的狂妄的記憶裡一定有許許多多各種型別的破箱子,它們東藏一隻,西藏一隻,你以為那裡面裝得有什麼。年輕時都這樣,其實……”她一頓,心煩地打量著我身後的窗戶。

是那副墨鏡,他朝玻璃上哈著氣,死皮賴臉地伸進頭來。“我住在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是個醫生,我在這裡聽了好久了,這叫出其不意。”

我在白天反覆告誡自己說,到夜裡,我一定不要忘記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麼總是忘記,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個記號。然而天一黑,我的記憶就完全混亂了,我鑽來鑽去,眼前不時地閃過一隻箱子,一把掃帚,一個皮夾等,但我什麼也記不得。我的家人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總該留下一點痕跡的吧?老鼠們在燈下咬起來了,房裡的老鼠竟如貓兒一般大。我用發青的手捂著電燈,躲避燈蛾們的騷擾。電燈的光是冷光,那光線穿透我的肺腑,從牆壁上看到我心臟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來要告訴媽媽關於夏天的事,在那個夏天,媽媽醃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掛著,陰影裡,銅茶炊“呼呼”地怒叫;貓兒爬過矮牆,牆根栽著蓖麻;三妹吹著口哨走來,鼻孔裡插著兩枚竹葉,竹葉上面凸起一些紅點,像骨牌一樣。

父親的房裡也沒人,空氣中瀰漫著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機密地告訴我,最近他在捕蝗蟲,他親眼看見母親殺了五隻花蛾,扔在後面的枯井裡。“明天我上綠山去。”他說,像小夥子那樣扭一扭屁股,將懷裡的瓦罐拍得“啪啪”直響,“那裡的蝗蟲真茂盛。”他欣賞著自己使用的形容詞,滿臉容光煥發。“我要同媽媽講一些事。”我說。“你的媽媽,”他用力轉動巨大的眼珠子,企圖想起一些什麼來,“她是一件不可靠的東西,不要輕信這種東西。”他用一隻腳蹦起老高,將瓦罐裡的河砂都倒了出來,“我一直睡在棉絮堆裡,那裡很安靜,沒有老鼠什麼的。你患夜遊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種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過。關於那個墨鏡,你用不著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處,那傢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們就開始在外面遊遊蕩蕩,夜裡睡在棉絮堆裡。有一天,是槐樹開白花的時候,我蹲在街角上,脫下我的背心,使勁地來搔癢——我有整整一個冬天沒洗澡了。後來我發現還有一個人也蹲在那裡,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癢,我們一起傾聽蚊子的嗡叫,渾身暖洋洋。”

房門“砰!”地踢開。“我不能洗頭,”三妹披頭散髮,插著腰往我和父親中間一站,“我一洗頭腦袋就變得輕飄飄的,像一個汽球那樣從脖子上游離開去。這種事你們絕對體會不到,絕對體會不到!說也白說。”她發狠地往床沿上用力一坐,聽見她乳罩上的一粒釦子“啪!”地一聲脫落了。

“有誰能知道我的悲傷?藍天裡飛來一隻黃鼠狼!啊!啊……”她怪腔怪調地邊唱邊喘,還朝屋中央吐一口一口的痰。

“她這是頸椎肥大症。”父親皺了皺鼻子往床腳下扔了一塊東西。

“父親?”

“你母親等下會來吃的。你知道你母親幹嗎隱蔽起來嗎?她一直在躲老鼠。上次我扔去一塊生蛆的熟肉,她照樣吃得很起勁,真是飢腸轆轆呀,扔什麼吃什麼,你試試!”

他紮起褲管,露出左邊那條蒼白萎縮的、光溜溜的直腿杆子,將帆布袋子往肩上一搭,興沖沖地說,“我今天就到綠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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