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血吸蟲病的小人(1 / 2)

當我沉默不語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身穿黃衣裳,面目模糊的小人來到我的面前,向我訴說他的疾苦。

他比正常人要矮得多,大約一米高,身材像兒童,卻留著鬍鬚。他總是不敲門就直接走進來,站在我的書桌前打量我。我請他坐下,他卻又忸怩起來,每次都是謙讓半天,說些莫名其妙的客氣話,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腳邊的小板凳上。

“你願意聽嗎?”他用徵詢意見的口吻對我說道,不待我回答,又繼續說,“我去過蛇島了,星期三去的,那裡有一場毒蛇大戰,幾千條毒蛇在島上廝殺,像颳起了龍捲風一樣飛沙走石。當然我是站在邊緣地帶,你不可能進入激烈的戰場。你看,我的腿上佈滿了小蛇們的牙齒印。”他挽起褲管,精瘦的小腿上有一片模糊的紅色。“它們的毒汁在我的血液裡迴圈,所以我時常覺得胸悶。你難道不憐憫一個垂死的同胞嗎?”

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他的面目,但他機警地跳開了。他選擇離我較遠的角落坐下,似乎在觀察我。他的這種舉動使我感到厭倦,於是決心說一句話來打破這種無聊的氛圍。

“春風吹綠了大地。”我將首先想到的第一個句子說了出來,聲音刺耳而又陌生。我再次明白自己無法保持沉默不語的姿態,一切都太晚了。

小人在那邊冷笑。

有一天,他用悽苦的語調告訴我:“你看我有多麼小,我還沒有長大,就已經到了中年。這都是因為你們這裡太炎熱了,炎熱的氣候影響骨骼的發育。”他似乎含著淚。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但他將脖子一扭,氣憤地問:“你要幹什麼?”

在晚秋時分,他曾經來向我告別。那一次他是從視窗爬進來的,衣裳不整,揹著小小的破舊的旅行包,還有一個捕蝴蝶的網子。他往地板上一跳,摔疼了屁股,呻吟了好久才站起來。

“這裡實在太熱了,已經快到冬天了,還得每天穿短袖衫,我要去伐木,還要捕蝴蝶,你贊不贊成呢?”

他並未去伐木什麼的。每天他都從我窗前經過,揹著破舊的旅行包,我伸出頭去,看見他進了鄰居的家門,在他那裡喝茶聊天。鄰居是一位患了鼻癌的老頭,最喜歡別人去他家裡。老頭每天都給我帶來關於他的訊息,據說他在別人家裡並不消沉,簡直可以說是興味盎然。看起來他只是來我家時才訴苦,我對他的這種行徑十分厭惡。

他的這場戲演了好久,直到第一場大雪降臨,房間裡冷得像個冰窖,他才出現在我面前。“我避開了炎熱,這算是一種幸運,不是嗎?那邊是溫帶,我整天在樹林裡捕蝴蝶,差不多成了野人了。你發現我的變化了嗎?現在我的肚子脹得這麼大,裡面全是血吸蟲。樹林裡有一片沼澤,裡面長滿了釘螺,我就是在那裡染了血吸蟲,搞得整天瞌睡沉沉的。”

他的臉似乎黃得厲害,肚子腫得像孕婦,但我知道樹林裡的故事只是一個謊言。

“我快死了,長途跋涉使我的腳趾頭變得歪七扭八,那片林子裡一個人也沒有,真沒有意思。”他抱怨道,一邊低下頭去仔細打量自己那小小的手指頭。

我不想戳穿他的謊言,但也不願意和他一道說謊,於是我說起了鄰居。我像閒聊似的講起這位老頭,說他是一個賣死牛肉的小販,終生都在與死牛肉打交道,現在這可憐的人患了不治之症。

他沉默著,讓我滔滔不絕地說完,然後打了一個哈欠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來告訴我:

“你在信口開河吧?我並不認識你的鄰居。我不是一直在樹林裡嗎?你連這個也忘了,真不應該啊。”

他的肚子腫得越來越大了。他開始在走路時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他的臉似乎在一天天小下去——那張模糊的臉。

有時候,我不由得產生一種衝動,想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我的膝頭。然而他是十分機警的,他決不讓我過於接近他。

那老頭有一次告訴我,小人在他家裡說了我的壞話。他說我成天裝模作樣,庸人自擾,和我在一起彆扭得要死。老頭說話時,我的臉變得紅一塊白一塊,最後我睜圓了雙眼大喝一聲:“滾!”

他嚇了一跳,護著他的鼻子往外走,走到外面視窗那裡還伸進頭來喊了一句:“誰在說謊呢?你、我,還是他?”

我放棄了沉默不語的姿態,開始不厭其煩地詢問小人的歷史,我的口氣小心翼翼。

“這個問題很簡單,”他爽快地說,“你的歷史就是我的歷史,看看我的手就明白了。我們有過兩小無猜的時光,你都忘了嗎?”

“我從前根本不知道你,你是在我想要沉默不語的時候出現的。”

“這一點也不要緊。有些人,不必相互知道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你不認識我,因為我長得個子矮小,在人群中幾乎可以忽略,而你在年輕時一直站在人群中。其實那時你只要一低頭,就可以看見我在人們的腿邊鑽來鑽去。”

他是站在屋角說那些話的,他說完後就跳起一種奇異的舞蹈,他的動作很像在模仿老鼠偷油,也沒有什麼一定的節奏。但他是聚精會神的。而我,整個身心都被他那種態度迷住了。他並沒有跳多久,因為他那腫大的腹部妨礙著他的動作,不久他就坐在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這時我便感受到了他的軟弱。我看見一顆一顆的淚珠在那張模糊的小臉上閃爍,就誤認為最後的關頭已經來臨。沒想到過了幾分鐘他就若無其事了,撐著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越來越渴望沉默,我的話卻越來越多。在小人面前,在各式各樣的周圍鄰居面前,我說著廢話。有時我不開口,周圍的鄰居便逗弄我,騙我吐出那些廢話。他們則因為把戲的成功十分高興。小人還是去他們家,與大家一道喝茶,說我的壞話。他們告訴我,他說我沉默不語是“忸怩作態”、“可笑之至”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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