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自問自答

2001.7.2

問:你的家庭環境對你的創作有過什麼影響?

答:我於一九五三年生於長沙。父親原為新湖南報社社長,後來成為右派集團頭目,母親也是同樣命運。對於幼年時的生活我只有模糊的記憶,稍稍懂事的年齡就趕上過苦日子。由於父母均勞改,當時我們那個十口之家比一般人都要苦,什麼野草、菜蔸都弄來吃。我的父母是那種從不與人拉關係的人,遇到災難我們大家都只有硬挺。後來右派“改正”了,父母不久就退休了。我生孩子後失去了工作,又不願求人,就同丈夫一道自學裁縫,開店。做了幾年就趕上了發表作品的好時候。我的成長環境造成了我特殊的個性,這對我這種創作的影響當然是決定性的。我想我之所以採取這種極端純粹的藝術形式來表達自己,大約同自己總是被逼到要“狗急跳牆”的個人生活有關吧。世俗生活的確是無法忍受的,必須有另一種生活,才能使表面的生活有意義。

問:你的小說執著於心靈的世界,你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呢?創作過程中自已是什麼狀況?

答:靈魂到底有沒有?我相信讀者已從我的作品中捕捉到了一些印象吧。迄今為止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將人心裡面那些深而又深的處所的風景描繪給人看。那是一個我們國人不太熟悉的領域,對它的開掘既需要堅強的理性又需要非理性的創造力。從我決定寫作的那一天起,我就發覺自己具有這種老天賦予的特異功能,那是一種有點神秘的能力,既讓筆比自己先走,但又不是亂寫,而是一種有條不紊的玄想,一種用強力排除世俗向虛無的突進。黑暗的王國是密不透風、令人窒息的場所,人在世俗中生出熱的血、沸騰的力,為的是深入那種場所去探險,去體驗那種可怕的自由與解放。因為那種場所對於藝術工作者的誘惑力總是大於它所引起的恐怖感。多少年來,一些藝術家的共同努力早已證明深層意識的大海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黑色世界,這個世界有其與現實形成對稱的自身的規律,但人決不能憑理性把握它的規律,在那裡頭輾轉的藝術工作者只會獲得“尋找就是找到”這樣一種微妙體驗。

問:為什麼不讀哲學和心理學、語言學方面的書?

答:倒不是有意不讀,只是沒有時間,文學方面的書還讀不過來呢。這裡頭大概也有個“異道同歸”的道理。當我的創作達到一定的深度,當我把自己喜歡的那些文學經典仔細鑽研了之後,就會發現自己同哲學或心理學是完全相通的。

問:為什麼你書中的人物都具有隱晦曲折的心理?

答:大約是因為我只對深層的東西有興趣吧,這也同我身上“凡事要追究到底”的遺傳因子有關。我父親也是這種人,凡事認死理,決不滿足於表面的一知半解。我性格中尖銳對立的方面太多了,我以筆為舌,將它們一一描述,這種描述越深入,層次就越多,越顯得曖昧、隱晦。讀者如要進入他們的境界必須有種對藝術的渴望。否則的話,誰願意硬著頭皮來吃這個苦啊。

問:你到底喜歡魯迅作品中的什麼?

答:我喜歡魯迅,主要是因為他對於傳統的不屈服,反叛到底,像他那樣對中國舊文化恨之入骨的人在今天仍很稀有。現在不能提反傳統文化,一提就遭來非議,即算提,也要說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問題”,正因為這樣,藝術上前進不了。魯迅的《野草》一類作品,是對傳統的徹底反動,真正超越了“文以載道”。

問:怎麼想起評論卡夫卡和博爾赫斯?他們對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答:博爾赫斯和卡夫卡創造的都是純而又純的尖端藝術,他們對作品的要求極其苛刻,不求讀者多,只求同終極之美靠得近。寫他們的評論既是為了我自己的創作,也是出於對國內文壇現狀的不滿。談到影響,我一九九八年才開始讀博氏,卡夫卡倒是對我有過決定性的影響。我喜歡他那種高超的精神舞蹈,還有那種奇異的爆發性的生命力。可惜國內真正讀懂他的人少而又少,為此我寫了一本書,書名叫《靈魂的城堡》,用我獨特的創作經驗作為武器,來攻克藝術的高峰。

問:純文學如果不能被讀者接受,引不起讀者的共鳴,那麼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答:純文學作家開拓的世界同“耕地”有很大的不同,那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沒有邊際的世界,也就是所謂“空靈”的境界吧。這個境界不為廣大讀者所理解,因為它高高在上,只有那些精神生活極豐富的人有可能進入這個變幻莫測的領域。這個文學種類發展到今天,雅俗共賞恐怕是談不上了(其實從來就談不上),但讀者還是有的。不要因為讀者的數量少就貶低純文學,說到底,我們人類難道不應該為自己能產生出如此高階的境界而覺得鼓舞嗎?

問:你能談談近年來的創作嗎?

答:近四五年來創作豐收,小說(中短篇)和評論同時寫,每年都有幾本書問世。雖然文學界對我的作品的評論比過去少,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這些評論(大部分是女性寫的)的質量比以前高。至今為止我已出了三十幾部集子,少一點算,全世界的讀者加起來也有十萬人了嘛,這很可觀呀!今年以來,我正在寫《神曲》和《聖經・舊約》的評論,還有北京三聯書店即將出版我的評《浮士德》和莎士比亞悲劇的集子。這些評論的反響很不錯,讀者的檔次很高。

問:為什麼國外比較容易接近你的作品?

答:我想西方讀者或熱愛西方文化的讀者有幻想的傳統,所以比較容易進入我的作品。我這裡說的幻想不是老生常談的“觸景生情”,而是獨立不倚的,從虛無中奮起的。喜歡殘雪作品的人一般是對藝術比較執著的人,同學歷無關。國內的讀者也不算差,畢竟我寫了十五年,還能為社會容納,有時還受歡迎,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我感謝我的那些讀者,尤其是年輕人,他們當中有很出色的。

問:你認為傳媒對於文學有什麼樣的作用?

答:傳媒對於文學傳播的影響很大,至於有益還是有害,就要看作者的把握了。就我個人來說,還是益大於害的。純文學作家如深山的老農,傳媒將產品的資訊帶給外界。有時將資訊稍微“炒”一下也是很好的,但純文學不宜“炒”得過分。因為真正的純文學不可能“火”。

問:你作品中的原型源於什麼?

答:源於我內心深處那些本質性的東西,他們彼此間對立、互補而又統一,共同構成人性的畫面。

問:作為一名女作家,你對自己的性別在創作中所起的作用如何看?

答:我很慶幸我是個女的。在強大的文化壓力之下,我的潛意識源源不斷地賦予我力量與之抗衡,性別優勢當然在這中間起了作用。我會繼續利用這種優勢,去做那些前人未做過的事。

問:為什麼取“殘雪”這個筆名?

答:我的筆名體現一種追求。當所有的雪都化了,拒絕融化的殘雪是我。可以是高山頂上無比純淨的,也可以是被踐踏得髒兮兮的。

問:家庭怎樣?

答:我現在過得很好,生活上基本有保障,丈夫同我齊心合力。我丈夫是個性格悲觀的人,不喜歡同人打交道,當初我就是看上了他這一點,他很深刻。他則大概是看上了我樂觀奮發的生活態度吧。我兒子大學已畢業,現在要去美國的一所名牌大學攻讀博士。他書念得好,學化學,滿腦子成名成家的思想,根本不聽我和他老爸的嘮叨,所以我們對他沒期望。這又是一代人了,有他們自己的路。

問:有何業餘愛好?

答:沒有業餘愛好,為了維持創造的活力只好天天跑步、散步,花大量的時間運動。有時去服裝市場為自己和家人買降價的衣服。對柴米油鹽的價錢比一般百姓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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