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活著就是最好的答案(2)(1 / 3)

鄭直皺著眉對我說:“我剛上大一那會兒,老太太爬樓梯摔了一跤,牙都磕掉了,腿也磕破了。結果從那以後,到了晚上就腿疼,只好拄柺棍兒了。”

我拍拍鄭直肩膀說:“到這個歲數,誰沒個病沒個災呢?你們家老頭兒老太太過得真挺好的,就是老頭兒走得早了。”

鄭直嘆了一口氣說:“醫療事故,老頭兒本來是不舒服去看病,結果點滴輸錯了,根本來不及搶救。”

他聲音壓得很低,對我說:“那一天我也在,我看著老太太瘋了一樣壓著我爺爺的胸,要做人工心臟復甦,周圍護士攔都攔不住。其實我爺爺已經走了。後來醫生說,老頭兒的胸骨都被我奶奶按斷了。但是人已經沒了,早就沒了。”

“老頭兒走的時候是下午,我們一家都在,都哭了,只有老太太沒哭。看見我們哭,她還要打,說哭什麼哭!沒出息,就知道給老鄭家丟人是吧?人死在這兒了,不想著討個說法,就他媽知道乾哭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我奶奶罵我們。”

“操持老頭兒後事,老太太都在,沒掉一滴眼淚。直到後來,我爸把老頭的遺像放回來,我奶奶就不行了,聲音發不出來,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是堵著嗓子。”

“後來我奶奶就讓我爸把照片撤走了。那段時間,我爸媽怕我奶奶情緒不對,都回來一起和她吃飯,也不讓她動手,都是我爸媽做飯。”

“剛開始一段時間還好,結果突然有一次,我奶奶大發雷霆。”

“直接拍著桌子喊怎麼這麼鹹啊!這日子還過不過啦!”

“嚇得我爸媽都不知道說什麼話好。”

“之後我奶奶吃飯的時候,都是自己給自己做一份兒,再不讓我爸媽動手。一直到現在都是,即使她給別人做了飯,最後自己也要單做一份兒。”

我聽了這話,遲疑地問:“那今天?”

“她肯定也是等會兒自己給自己做。”

“她給自己做的,我偷偷嘗過一次,再也不是像以前那樣的味道,很淡的鹽味,幾乎嘗不出來。”

正說著,老太太喊我倆洗手出來吃飯了。

鄭直拍拍我的肩膀,我倆走出房間,準備開飯。在此之前,我很期待老太太的燜酥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拿著烙餅,卷著酥魚,卻吃不出任何味道。不是我的味蕾失靈,而是我實在不知道想些什麼。我只是看著老太太一個人從廚房裡端了一碗粥,還有一小碟青菜,自己進了臥室裡吃。

勉強吃完,我和鄭直幫著一起洗刷。這時候我們看到老太太拄著柺棍一步一挪地到了陽臺,那兒擺著一張藤椅,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藤椅旁邊有個小桌子,上面擺著復讀機,老太太按了一下,裡面傳來音樂。

老太太還在慢慢吃,一口粥一口青菜。

“那復讀機原來是我的,是我送給老頭兒的。我奶奶和我爺爺那時候鬧彆扭,老頭兒想聽交響樂還有前蘇聯歌曲,老太太偏要看京劇頻道,結果老頭兒鬥不過,就把電視讓了,每天自己拿我的復讀機去陽臺那兒聽。”

“我爺爺去世以後,老太太再也不聽京劇了。”

“她不畫國畫,不弄她的二胡和古箏,只是偶爾打打太極。她開始聽交響樂,開始聽肖邦和巴赫。她會在吃飯的時候喊怎麼這麼鹹,還過不過了,這都是我家老頭兒原來的臺詞。她坐的位置是原來老頭兒的最愛。”

“其實我奶奶猜錯老頭兒了。他原來每次中午生氣躲到房間裡,不是因為藏了零嘴兒,而是在給我奶奶做柺杖。他喜歡鼓搗這個,他知道老太太摔跤以後腿就不舒服了。其實之前買了好幾副,但是我奶奶個子矮,拄著都不舒服,所以老頭兒自己做了一個。”

“東西都做好了,只是還沒給她,自己就不行了。”

“我奶奶前些天和我說過,老鄭同志就是個老笨蛋,可是缺了他還真的不行啊!”

“他倆吵得最兇的一次是‘文革’時候。我們家原來有一張繡的主席像,結果有一天打掃衛生,我奶奶不小心給弄壞了,從鼻子以下就裂開了。我奶奶一看反正是布的,就拿線縫了。我爺爺回家一看,怒不可遏,重重扇了我奶奶一耳光,說她不要命了,你這是要縫主席啊!那時候我爺爺正因為成分問題挨批鬥,太爺自殺了,全家財產被分,天天革命小將來家裡鬧革命。我奶奶當時就哭了,我爺爺看見也沒說什麼,從家裡拿了備用的紙畫像掛上,轉身扯了繡的主席像扔到火堆裡。”

“差不多吃完晚飯的點兒,正好又是挨批斗的時候,一群人衝進來,眼尖的看到爐子裡燒的有別的東西,要去看,我奶奶攔著不讓,我爺爺就衝過去拿捅爐子的火鉗把畫像完全捅了進去。小將們一看這還得了?肯定是銷燬證物,於是扯著我奶奶頭髮就要打,我爺爺又衝到這邊護住我奶奶,十來個小夥兒就開始揍他,奪了火鉗往頭上砸,把頭都砸破了,我爺爺一聲沒吭,把我奶奶護在身子底下。後來他頭上縫了十幾針,老太太嘴上還埋怨他太笨,不知道還手,其實心裡怎麼想的,我能猜到。”

鄭直突然轉過身,對我說:“我家老頭和老太太的故事夠你寫了嗎?”

還沒等我回答,鄭直站起了身,“走吧,我送送你。”鄭直對我說道。

我和他站起身,然後向在陽臺的老太太告別。

老太太沒有說話,只是揮揮手,慢慢吃著菜。順著陽臺敞開的空氣,外面千家萬戶的飯菜香氣飄來,和夏日久未落下的陽光一起,朦朧在老太太的臉上。

鄭直把我送出門,臨走前還為我點上了一根菸。

我慢慢走下樓,然後抬頭看。

鄭直啊,鄭直,你真是為我出了一個難題啊!他們沒有那麼多矯情,沒有那麼多所謂的波瀾,沒有那麼多驚心動魄,他們的經歷,怎麼可能寫成故事?

因為那不是故事,而是活著。

此刻老太太一定在吃著那盤沒有什麼鹹味的青菜,這樣的味道曾經是老頭兒的最愛,如今是她的最愛。她活著,他就活著。萬青有一句很裝的歌詞: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

他們的經歷並不一定能為每一個閱讀故事的姑娘或者小夥兒們理解或者喜歡。

但是我卻喜歡。

我聽得見老太太用復讀機播放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矇矇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剃頭

我害怕剃頭,打小就害怕剃頭。

這和我喜歡姑娘,打小就喜歡姑娘,是一檔子事。

都是自然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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