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2 / 4)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沒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們就相信這些!呶,看見百姓底疾苦沒有!水深火熱,成千成萬,幾代的生命!交在誰的手裡?”老人發火,在桌上支肘:他底小眼在濃眉下閃射如星芒。“啊,不遠了,不遠了!”忽然他動情地叫,起立,打落馮家貴手裡的扇子,走向窗邊。“這不是誰個人底力量能夠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顫的聲音說。

顯然這話觸怒了老人。老人健壯而孤獨,需要發火。“誰的力量?中國這大的地方,這多人,幾萬年怎樣活下來的?偏偏到你們手裡!可憐的畜牲啊!”

“啊,老太爺,不必生氣,罪該他們受。”傅蒲生溫和地說。

老人未回答,大臉流汗。馮家貴走近替他打扇子,他大聲清喉嚨,左腮打抖。

“哪個該受罪?是你?是我?是窮苦的百姓?是他們乾淨的年輕人?可憐啊!”蔣捷三用怪異的聲音喊,兩腮無生氣地下垂,顯出老相,向蔣蔚祖揮手,然後走出去。兒子皺眉跟隨他。馮家貴走在後面使力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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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回房,支肘臥在高榻上,喚姨太太燒煙,並教訓兒子:他反對兒子去南京。他說女人要去,讓她去,她藉口孃家在南京,好去玩,因為她是女人。說話的時候,他摔白鵝毛扇給姨娘,但即刻又奪回來,注視她底臉,嚇退她底假裝快樂的、愚笨的笑容。於是瘦弱的女人露出憂傷,她底瘦臉顯得忠厚而率真。在假裝的快樂表情違反本意地消逝後,或在單獨地對著自己底小孩們的時候,她底愁病的臉總是如此,忠厚、仁慈、而率真。

金素痕使女僕抱來兩歲的男孩阿順,她知道這個能打斷老人底狂言。蔣蔚祖抱過小孩去,憂愁地沉默著,坐在椅子裡。老人凝視孫兒,然後看著窗戶。

“她自己不能帶小孩嗎?啊!”

他那樣看蔣蔚祖和小孩,不看他們底臉,而看他們底頭頂:老人在不快的時候看人總要看得高些。這總是如此的,蔣蔚祖不知道是否被看,不安起來。老人底灰色的明亮的視線好久都靜止不動。並且他全身不動,除了他底多肉的,龐大的胸膛在起伏著。

姨娘看小孩,又看老人,覺得應該讚美小孩,露出虛假的、愚笨的笑容。

“拿來我抱!”老人忽然說,但同時側身抽菸。蔣蔚祖皺眉放小孩在榻上,好像他是一件東西,小孩經不起煙,懼怕,開始啼哭。

姨娘抱小孩,同時虛假地微笑著看老人。

“啊,哭了,呆子,可憐!”老人推開煙槍咳嗽,大聲說,他輕蔑地,但仁慈地看小孩。小孩不哭了,老人在煙燈上用肥大的、帶刺的嘴唇吻他,他又哭。

“鬍子刺--”姨娘小聲說。

老人盤腿坐在榻上,輕蔑地、慈愛地搐動著大鼻子,企圖逗小孩發笑。

“好,抱開,小呆子!”他忽然發火地大聲說:“蔣家全是呆子!”

“要去南京,你自己賺錢!”他揮手,向抱小孩出門的蔣蔚祖說:“去就不回來,全是呆子,全是騙子!”

姨娘明白後一句話指蔣少祖。老人很少提這個兒子,但這些話總是指他,姨娘很明白。她沉思起來,忘記了自己底快樂底義務,露出憂愁的、善良的表情。

離開老人後,姨娘底憂愁更重,枯乾的臉上皺紋深疊著,她底四個小孩圍繞著她;小孩們臉上有某種嚴肅的東西,但母親軟弱而憂鬱,那樣單純地愁苦,使看見他們的人覺得他們全體頂多只有兩個人,並且兩個人等於一個人。他們這個團體在走過大廳時總是無聲的。雖然老人有時對小孩們極好,但他們總是恐怖。老人在他們是一切森嚴駭人的事物:讀書,禮節,罰跪,愛撫,--等等底神秘的來源。

母親牽著最小的(三歲的女孩)走在他們中間,仁慈而嚴謹,用目光做暗號,帶他們透過大廳和走廊;小孩們通常只在後園角落裡玩耍,那時才有較大的、有生氣的聲音。顯然母親有一種自覺:小孩們將來的兇險是很明白的,他們將蒙受恥辱和不幸,因此她,可憐的母親必須使他們知道嚴謹底必要,同時使他們在可能的時候多得到一些保護和慈愛,這些他們將來(說不定什么時候)都會失去,母親在她底小孩們中間是仁愛而憂愁,有時她笑那種率真的笑,這隻有一個母親才笑得出,而在這種時候她底柔和的臉表露出:她從前是那樣美麗。

黃昏,小孩們在洗澡後是紅潤而精靈,由女僕率領走過假山石,假的小河和小橋。女僕異常整潔,白蘭花押在頭上;蘇州底女僕總是那樣精緻。男傭人在石路上灑水,並打掃草地,把微少的落葉積成堆。小孩們停在茅亭前等候正在洗澡的母親。

母親走過石橋,帶著出浴的莊重拉著衣服,散發著香氣,嘴部發紅而打皺。

細瘦的、莊重的女人走近小孩們。最小的女孩向前跑,她抬起眼睛,露出了幾乎不可覺察的憂愁而安慰的微笑。“阿芳哪,看你底腳,阿是齷齪!”她抱小女孩,向最大的,十二歲的女孩叫。

“阿弟踢我!”

“踢,踢!啊!”她含笑說,取手帕揩眼睛,走進茅亭。“聽我,阿芳,儂弗要,”忽然她抓住大女孩底細瘦的手臂,懇求地微笑著說;潔淨的額上有了皺紋,“弟弟總是弟弟,自家底弟弟,娘辛苦!昨晚怎樣說來,你阿是頂大?十二歲要學做人,要辨神色,要做事;對長輩恭敬,弗是弟弟--啊!”她說,女孩愁悶無表情,她搖動她底肩頭,帶著假裝的歡樂看著她:“啊,你答應,答應--你點頭,說是!”她用力搖女孩底瘦肩,耐心地,振作地向她耳語。她慣常總向小孩們耳語。

母親向女兒耳語很久,熱切而振作地向女兒底耳朵反覆說那幾句話,懇求女兒回答一聲是。最後她停住,面容嚴重,把自己耳朵貼到女兒嘴邊。但女孩懼怕這個懇求所含的嚴肅;這種嚴肅要求她瞭解母親講給她回答的那個字底意義,和目前這一切底意義。她顯然不能明白這意義。十二歲的阿芳是有對痛苦的早熟的理解,但還無法明白母親底耳語和要求,為何這樣嚴重。她不敢回答。她怕錯誤,她知道母親要為錯誤而痛苦。她臉紅,呼吸頻促。弟妹們嚴肅地站在旁邊。

她底胸骨突出的瘦弱的胸膛艱難地起伏著。母親底耳朵沒有離開。

“阿芳,好阿芳,你阿是乖,你可憐,你說一句,說,啊!”母親又耳語。

阿芳底美麗的眼睛苦悶地閃爍著,她底臉變白了。她凝視母親底耳朵,嘴唇打抖。

“娘,是--”她用窒息的喉音說,臉更白,流淚。

母親嘆息著,抬起充血的、發紅而光輝的臉來,大姐姐流淚,大男孩眼發紅,因為覺得這一切由於自己,他踢了姐姐。小孩們嚴肅地站立不動,而母親底臉充滿了安慰和慈愛。顯然這種狀態是他們這個團體底特色,而這個團體是命運給老年的蔣捷三所留下的唯一的寄託。

看見傅蒲生和王定和,母親底臉起了變化。兩位男子走近茅亭,姨娘迅速地點頭,向前走,露出假裝快樂的、愚笨的表情。

“姑老爺姑老爺--難得哉!”她愉快地盼顧,企圖讚美黃昏。“阿芳阿五,叫姐夫!”她莊重地說,給小孩們讓出位置。

十二歲的瘦女孩上前,--她是受過嚴酷的訓練--垂下手來鞠躬。--

“好,好!”傅蒲生伸手至女孩下頷,抬起她底蒼白的臉來,然後發笑。

“啊,風涼爽!”姨娘大聲說。這個聲調和恭敬同時,意外地叫出了憤怒,這似乎不可解,但這確是由於傅蒲生底淡漠的笑聲和阿芳底困窘不安的臉:這些使她痛苦。她激動地笑著,並且盼顧,假裝不看女兒。

姨娘領著小孩穿過假山石走開去,風吹起大女孩底白綢上衣。傅蒲生和王定和站在茅亭階下凝視他們,然後對看,同時露出憐恤的,然而不快的笑容。

這個家庭在夏天底黃昏有著較愉快的生活:老人在洗澡後走進後花園時要聽見小孩們底戲耍的笑聲和叫聲,到過蔣家的人絕不會忘記兩件東西:古董和後花園。前者是老人個人底娛樂,而這無疑是很重要的;前來告貸的窮親戚都知道老人在摩挲古董的時候有好的心情,那么他們便明白應該何時說話,以及說什么。後花園則對於蔣家全族的人們是淒涼哀惋的存在,老舊的家庭底子孫們酷愛這種色調;以及在離開後,在進入別種生活後是回憶底神秘的泉源。這特別在蔣家底女性身上表現得鮮明。

後院大約半里見方,靠近正廳底左右側建有舊式的樓閣,姨娘和她底小孩們住在左邊,蔣蔚祖夫婦住在右邊,但還空著很多房間,好像建設它們的人具有著強烈的對於繁榮的想像力和意志,好像他底強力的手臂要完成更大的東西更大的樓宇和莊園:它們白晝時在江南的太陽下雄偉地閃耀,夜晚則燈火輝煌如宮殿--使他,這個沉重而森嚴的安心立命的主人,在世界上有了一個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存在。但他沒有完成。他做了千分之一,後來便把他底天才的大力化費到對那個不肯放鬆他的塵世的可悲的、流血的鬥爭裡去了。

但這些樓宇並未頹敗,這個主人還有力量保衛他底最後的東西。這些樓宇,它們底巨大的灰色圓柱,它們底森嚴的廊道和氣魄雄大的飛簷,使這個莊園成為蘇州最好的建築,成為中國最好的古色古香的建築之一。

花園是華麗的,人工的,但和屋宇底建築相和諧,正如老主人底不自然的,高度的身體動作和他底莊嚴的頭顱相和諧。園裡充滿華貴擺設,每件東西都表現出一種粗大的精細和一種對塵世的輕蔑來,彷彿蔣捷三在自己底園中建立了假的山巒和河流,假的森林和湖泊,是為了表示自己底對於他在少年時代的漂流裡所閱歷的真的山巒和河流,森林和湖泊的輕蔑似的;他輕蔑它們,因為它們被別人所佔有,充滿了不潔淨的足跡。

靠近園牆是僕婢們底住宅,住宅前有菜地,但一道假山遮隔了它們,人們只能看見僕婢們底平屋底屋頂,屋頂上經常地冒著煙。沿園牆往右走是一片高大的松樹,松樹間是荒蕪的草地,並且有小的池塘。這裡經常無人;老人只站在遠處凝視它,這種凝視往往是悲涼靜穆的。老人更不往前走。他不許在裡面栽花、不許裝飾這片陰涼的土地。對於整個花園,對於蔣捷三底老年的心,這片自然的、深邃陰涼的土地是一種必需。但蔣家族人們很少明白這,他們大半不高興這塊地方,認為它底存在是由於老人底怪癖。

但這片土地卻加重了花園底神秘,而這對於蔣家底感情細緻的人們是重要的。他們稱花園為後花園,在這種稱呼裡他們感到自己是世家子女。婦女們回家來總設法儘快地跑進花園,有時她們帶笑地跑進,而肅穆地止住,站在花香裡流淚;有時她們莊嚴高貴地走進去,站在柳蔭下,浮上夢幻的微笑。蔣家的人們似乎都有這種氣質。外人呼他們呆子,他們自己也這樣喊。大姐蔣淑珍出嫁後第一次回家時曾鬧了有名的笑話:父親在睡覺,她沒有喊醒他,逕直跑進花園,傍荷花池向金魚缸跑去了,但失足落在荷花池裡。傅蒲生拖起她來,她卻全身水溼地仍然向金魚缸跑,並且蒙臉啜泣。老人娶過三位姨太太,另外兩位已在五年前陸續故去。在這很遠以前他娶過一位歌女,為了這個他把髮妻送到南京去,以後她就一直住在南京。那時最大的女兒才五歲,蔣捷三伴那位歌女住在蘇州,戀愛,並雄壯地經營產業。這確然是一次戀愛,雖然是奇特的戀愛,並且時間很短促。蔣捷三在一生裡只有這一次痴狂,他兇猛地進行,好像要償補青春時代的這一部分的損失似的。這對蔣捷三是那樣的重要,他不許別人輕視這位出身不潔的女子,他竭力在家族中提高她底地位;假若可能,他要把她置在天上,那裡一切損害都及不到;他宣告他底產業是為她設定的,他要為她揮霍。

這位女子不美,勢利,且生病。但痴狂無法遏止,後來它自行完結了。這位女子鬧出了不名譽的行為,死在蘇州。她弄了很多錢,但一文也未帶出去。蔣捷三從腐蝕性的大悲哀和仇恨裡醒轉,但正因為族人底非議和蘇州上流社會底攻擊,他改變了原意,給這位不幸的女子安排了一個最闊綽的葬儀,並且強迫自己底親戚們來蘇州送葬--於是這個葬儀轟動了蘇州。

第二年他接髮妻回家了一次,以後開始討姨太太。做這一切只是為了磨滅創痕和安慰老年。老年來臨了,生活裡再不會有什么新的東西,除了最後一次的風暴,而這要揭露舊的創痕--。據說那位歌女給蔣捷三留下了很多紀念,最重要的便是園端那片裡面有著池塘的松林,據說那片林木是為她底病而栽植的,松樹都從十里外的山上移來。那次痴狂幸而沒有使他損失財產。想起這個他都要戰慄。他在那以前和那以後都是以嚴格治家出名的人,他不能想像假若痴狂使他損失財產,他底兒女們要怎樣生活,樹底希望在果實,於是他老年的精力全化在兒女們身上,他教育他們,愛撫和責罰他們,感到風波是不留痕跡地過去了。但這個家庭總似乎是有深大的激動藏在裡面的,它底兒女們是那樣多情而優美,這便是不幸。後來的遭遇使蔣捷三倒寧願在最初的風險裡傾覆一切,因為在痴狂裡毀滅自己總要比在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底失敗時倒下要好些。

松樹成林,覆蓋著荒蕪的草地和閃光的池塘,老人站在假山石後凝視它。蔣家的人們每人愛這個後花園的一部分:大女兒蔣淑珍愛大金魚缸,三女兒蔣淑媛愛葡萄架,蔣蔚祖喜愛荷花池,蔣少祖,在他未離家以前(他十六歲離家)則女性地愛著松林裡的那個小池塘。各人有各人的原因,這些原因很簡單,但在他們自己是神秘而悽婉的。

老人洗澡後走進花園,吩咐在大葡萄架下開晚餐。老人摩挲著黃金大掛錶走向玫瑰花叢。

他彎腰嗅花香,並用手指彈掉倒掛在枝上的敗葉,滿意新灑的水,跨過溼潤的草地向金銀花壇走去。他不願大兒子去南京,並且懷疑媳婦,覺得他們在為了奇怪的原因爭吵;他沉思著。他穿過假的山洞,皺眉凝視著另一道假山後的松林,松林頂上照著落日底金紅光。他底眼袋下露出憂戚的皺紋。這種表情是很少讓別人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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