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1 / 7)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在南京的蔣家底人們,在他們底親戚和朋友中間是很容易識別的。熟人們喜歡談論蔣家,酷愛對於蔣家底未來的命運的任何暗示,並編造和誇張它們。這不是沒有原因的。蔣家底人們是呈顯出那樣斑斕的色彩,他們是聰明,優美,而且溫柔多情;如傅蒲生所說,他們是“蘇州底典型”。蔣家底女性是很自知的:她們相互間那樣親愛,她們無時不表露出她們底高貴的教養,並且,在她們底互相的愛撫裡,是流露出一種對未來命運底高貴的自覺:她們要協力分擔一切打擊和不幸。因此人們很容易在很多人中間辨認出誰是蔣家底人。他們底令人注意還有一個原因,並且是很重要的,這就是京滬沿線底龐大的財產。

因為這個原因,蔣家底人們底各種表現和活動便鮮明起來了。照耀在財產底光輝中的,老家主底可敬的生涯和性格,金素痕底女性的英雄主義,或者野心,蔣蔚祖底軟弱,以及蔣少祖底沉默,隨時表現出關於蔣家底未來的命運的強烈的暗示,而蔣家底姊妹們在這中間所做的溫柔的奮鬥,是最令人感動的。

金素痕在蔣淑媛三十歲生日前來南京,但並非為了蔣淑媛底生日,而是為了進法政學校,並在南京長住下去。這件事令熟人們激動。蔣家底熟人們對金素痕總懷著戒備或敵意,他們認為這是由於金素痕是,用他們的話說,罪孽深重的女人:說這句話時他們總帶著古怪的,但天真的嘲笑,好像他們覺得這句話是一種對大家的寬恕,或他們自己也並不相信這句話似的。

他們對這件事是這樣看的:第一,來南京絕非蔣蔚祖底意志,金素痕是騙他出來,為了向老人要錢;第二,長久住南京,就可以用老人底心愛的大兒子來威脅蔣家,攫得田地房產;第三,南京底場面於金素痕是必需的:她在南京有情人。

這個判斷直到蔣家底第三個女兒蔣淑媛生日那天為止還沒有讓蔣家姊妹們知道。她們之中,除了雍容華貴的蔣淑媛,是沒有一個人注意什么判斷的。她們是在全心全意地、憐愛地注意著她們底蔣蔚祖,反覆傾訴,詢問蘇州,詢問神秘的後花園;她們只在沒有提及金素痕的可能的語勢裡才詢問,蔣蔚祖究竟為何來南京住。蔣蔚祖回答說找事做,但她們搖頭;她們不相信,並不能忍受這種委屈。

並且蔣少祖夫婦來南京,出現在他們中間,也是一件意外的事,雖然事前打了電報和寫了無數的快信去,但大家肯定他們是不會來的;從日本歸來後,蔣少祖就不曾來過南京。大家都說蔣少祖完全變了;大家覺得他以前是憂鬱的,但現在卻灑脫而歡樂,很歡喜說笑話。蔣少祖的確這樣,他有這種性質,且這是一個從艱苦的事業裡回到家庭,感觸到那種溫存和撫慰的男子所常有的,他們要儘可能地享受這個短促的休息。主要的,他們回到這種家庭裡,覺得一切都良好,全無責任感;他們用虛假的允諾欺騙別人和自己,有時並承認這種虛假,露出嘲諷的微笑。

蔣少祖含著特有的愉快表情出現在這一部分熟人們中間。這種愉快是自覺的,它好像在說:“你們看這個蔣少祖吧,他在風險裡獲得了最初的勝利,你們底擔憂和預料都錯了!他現在回來,因為他高興這樣--假若他有愁苦,他也絕不在你們面前表露。他底愁苦屬於另外的世界,而對這個世界,你們是完全無知的。但我高興你們底這種無知。沒有力量的人需要愚昧。是的,完全是這樣,很可憐,但是很歡快,”這種表情說,“你們享樂吧。”

常常是這樣:人在自己底生活裡擾亂地苦鬥的時候,覺得自己差不多完全失敗了,於是他心境陰沉,蔣少祖在一.二八以後兩個月便是如此。但假如他由於某種機緣,離開了自己底生活位置,暫時離開那種關係,那個空間,而走進另外的生活,屬於可驕傲的回憶的,但自己對它已卸脫了一切責任的生活,看見那些熟悉的,可愛而可憐的人們--在這種時候,他便經歷到一種情緒,勝任愉快地回顧到自己剛剛離開,且即將回去的那個關係,那個空間,而覺得有力量,覺得自己底力量是生髮在強固的基礎上的,並覺得自己是完全勝利的了。

來南京,這種可貴的心情,於蔣少祖幾乎是一種必要,他決定不想任何東西,不批評,天真地度過這幾天。

但某種焦慮和惶惑藏在下面,雖然他努力壓制。這是由於對王桂英的感情。在那個可紀念的,奇怪的晚上的第二天,王桂英便失望地回南京,以後幾個月便一直對蔣少祖守著沉默。不知為什么,蔣少祖覺得這個沉默是不妥的。在蔣少祖底回憶裡,那個晚上是可怕的,他覺得在那個晚上他做錯了一些事。他希望補救。

在一.二八當時,蔣少祖滿意在接到王桂英底來信後和她來上海後自己所感到的和所表現的,他認為那一切全是由於他底意志力;只在最後的晚上他感到惶惑,但那個惶惑被灑脫的態度和後來的英雄似的情緒所遮掩,他自己未曾特別考慮。事情過去,這個惶惑留下了,且那樣深刻,蔣少祖含著一種不確定的痛苦明白了它。最近兩個月,在王桂英底憤怒的沉默裡,他不時想到那個晚上,明白了自己底限度,並且明白了自己在那個時候所懷的玩世不恭的惡意,--他覺得是這樣--深深地感到不安。

王桂英沉默了,於是蔣少祖覺得自己對她是有罪的。他希望能有機會說明,並且贖罪。但顯然這個說明和贖罪只在某種模糊的愛情希望裡才有意義。

這是蔣少祖來南京的隱秘的目的,在現在他不復覺得自己在欺騙妻子;他認為這正是對她誠實,顯然他覺得假若自己對王桂英的感情不固定,他才真的欺騙妻子。一個家庭有很多困難,很多風險。陳景惠善良,愛好表面的奉獻,--她不能理解他底心,使蔣少祖深感痛苦。他能在這裡找出對王桂英的愛情的原因。這種持久的愛情令他吃驚。蔣少祖還年輕,有才能,和這個時代的這些“進步”青年們一樣,企求過一種強烈的、壯大的、英雄的生活。他們還沒有獲得基礎,但認為別人也並未獲得,--認為中國還沒有任何強固的基礎,因此強烈的英雄主義將啟示光輝的前途。

陳景惠極渴望來南京,極渴望和丈夫底優美的姊妹們會見,她久已知道她們,但尚未見過。她覺得只要會見她們,被她們理解,她底生活便毫無遺憾了;並且她底家庭便顯得更堅實了。

做生日的前兩天,王定和派人去蘇州接老人和姨娘,老人拒絕了。老人說:生日沒有什么了不起,無須鋪張,蔣淑媛很痛心,要親自去蘇州,但被丈夫勸住。

蔣淑媛做生日的前幾天,未出嫁的、憂鬱的、生肺病的二姐蔣淑華從洪武街的母親底老宅帶著精緻的玫瑰花束來玄武湖畔看妹妹。蔣淑華最近曾因病去蘇州,去時充滿憂鬱的詩情,但只住了四天:她痛苦地發覺自己不能忍受老人。回來便未出門,未和因生日忙碌的妹妹見面。她們在黃昏的憂愁的臺階上見到,互相悽愴地笑著,好久不能開口說話。“我昨天本要來看你,秀菊說你還發燒--”肥胖的,穿戴華貴的蔣淑媛說:“你還燒?”她用手背輕輕貼姐姐的額角,然後她踮腳,用肥胖的面頰去接觸。

瞥見姐姐左手裡的用綢巾包紮著的花束,她閉緊嘴唇,搖頭,然後責備地嘆息。

蔣淑華憂愁地微笑著,小孩般皺起嘴唇,輕輕地解開花束。

她高瘦,穿著寬大的白衣。她用她底特有的明亮的眼睛看妹妹,然後向裡面走。

蔣淑媛困難地,快樂地跑進房,開啟飾著華美的彩罩的壁燈,然後到鏡臺前取花瓶。蔣淑華放下精緻的玫瑰花束,理好了寬大的白衣坐下來,以憂鬱的女子所特有的靜止的視線看著妹妹。這種視線使幸福的妹妹不安。她們中間常常這樣,妹妹興奮,企圖將歡樂分給姐姐,但姐姐卻疲乏而憂愁,使妹妹遺憾,憎恨自己。

蔣淑華側頭靠在左臂上,伸右手撫弄花葉。

“你都弄好了嗎?”蔣淑華問,指生日的事。

“忙,頭痛。”蔣淑媛嗅花,透過花葉瞥了姐姐一眼。姐姐陰鬱地靜默著。蔣淑媛沉思,然後想起了什么似地走進後房。

“是的,我要告訴她。我非要她答應不可。”她在後房的桌前坐下,興奮地想。

她所想的是如下的事:最近表妹沈麗英向幾個親近的人提起了蔣淑華底婚事,因為她們不能看著她永遠地孤獨憂傷。物件是沈麗英的表親,一個在海軍部供職的性情極好的男子。他們認為這於蔣淑華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蔣淑華錯過了一切機會,因為大家庭底女兒找尋物件有時特別困難,因為老人最初寶貴她,罵走一切求婚者,最後又和她決裂。三年前她便到南京來住,染了不幸的病,變得消沉。青春底最後幾年,這些漫長難耐的日子裡,她底唯一的寄託便是做詩,以及跟在蘇州的大弟弟寫很長的信,她和老母親住在一起,但她於幼小的弟妹們才是真正的母親,她照料他們,給他們錢,替他們做衣服。她底這種生活是姊妹們底最大的痛苦,她們在她面前覺得有罪。她們希望看見她歡樂,否則就看見她發怒,但她從不這樣,她永遠帶著那種艱苦的溫柔,那種高尚的安命態度出現在她們中間。大家都知道,假若她有悔恨的話,便是悔恨她和父親底衝突。這是很奇怪的,父女間在最近數年從未和好過;這次回蘇州顯然又失敗了。但她從不說這些,並且老人也不提這個,彷彿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慘痛的隱秘。

蔣淑媛在後房興奮地思索著這些,把白而肥胖的、戴金鐲的手臂平放在桌上,嚴肅地凝視著前面。

“今晚沒有別人來,這最好,我要跟她說!”她熱烈地想,“假若她不肯,我要想法子!不,絕不會不肯!”

她站起來,堅決地皺眉。她向外走,但又站下。“姐姐,你到後邊來好嗎?”她喊。

這件事大家並未派給蔣淑媛做,大家是派給老姑媽的。但她現在覺得這是她底責任。她做這個也的確最好,因為在態度底堅決和機智上,她超過任何人。她在床邊坐下,果決地看前面,然後露出悲苦的、嚴肅的表情。

蔣淑華走進來,坐在椅子上,環顧擺設華麗的周圍,向她微笑,這個微笑,沒有任何意義,但蔣淑媛認為有意義:她明白姐姐對一切幸福的家庭的謹慎態度。蔣淑媛有時對這種態度很不滿。

“我問你,姐姐,你坐到這裡來,”她要她坐在自己旁邊:“蘇州還是老樣子嗎?”

“蔚祖弟怎么說?”

“蔚祖說--但是他會說胡話。”蔣淑媛說,笑了一聲。姐姐露出憂戚的表情。

“蔚祖要做事,也好。”

“不,不好,姐姐。我們蔣家沒有一件好事!”蔣淑媛堅決地說。

“你身子好些嗎?”她又問。

“好些。你看見素痕沒有?”

“她?”蔣淑媛冷笑。但即刻露出深的悲慼,表示在這種談話裡,這個她是不應該被談及的。蔣淑華疑惑地看著她,同意她底悲慼,含著幾乎不可覺察的憂傷的微笑站起來,輕輕地摩擦手掌。

“姐姐,你坐下。”蔣淑媛親愛地喚,“有一件事和你談,你看見過汪卓倫那個人嗎?”

“哪個汪卓倫?”蔣淑華不關心地問。

“在海軍部做事。姑媽底外侄。啊?”

“他怎樣?”

“他是多么好的人,為了父親,一直沒有結婚。我們想做這個媒,你一定不要叫我們難受。因為你不曉得我們多么替你難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當然也覺得。啊,汪卓倫是多么好的人!”她迅速地說,有了眼淚。

蔣淑華低頭撫弄手指,然後陰鬱地笑著。

“你看見過他嗎?”

蔣淑華不答。於是蔣淑媛湊近她,握住她底手;開始向她用秘密的、煩惱的低聲說話,只有婦女們才能這樣說話,蔣淑媛幾乎沒有再說什么具體的東西,但她表達情感,蔣淑華也覺得妹妹說得很多,很中肯,因為她需要這種融洽的情感。於是蔣淑媛條理分明地說了她們底蔣家,說了弟弟妹妹,說了父親。最後她又說到汪卓倫。說到汪卓倫時,蔣淑華忽然露出特別陰鬱的表情;因為她感到所提及的這個人與這件事和她底被前一段談話引起的對蘇州的詩意的回憶和對父親的溫柔的悲傷不適合。蔣淑華在孤獨和近兩年來的詩生活裡培養了一個美麗的理想,且對這理想很積極;她企圖在一切親近的人裡面實現它。這個理想是很難說明的,但它在回憶裡存在。在憂鬱的孤獨的女子所特有的溫柔而痛苦的感動裡存在,在小孩們底笑聲,杜宇的啼鳴,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裡面存在。

蔣淑華實際上還是那樣地單純,比她面前的這個妹妹單純得多,她這次和父親底衝突就是為了她底理想:父親冷淡地拋開了她採給他的花。當然,老人不懂這個,老人覺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長的,因為留在枝子上比採下來好得多。

蔣淑華理想一個純潔而溫柔的大地,像杜宇那么悲哀甜蜜,像落日那么莊嚴華貴。即使她有家庭底渴望,她也不願別人提起,因為別人所提起的,總是一幅庸俗的圖畫。她陰鬱地注視著地面。

“姐姐,你不曾想到你需要一個家庭?一個歸宿?”蔣淑媛溫柔地、安靜地問。然後緊閉嘴唇,露出堅決的表情,表示一切都決定於這句問話。

“一個歸宿?淑媛,一朵雲,一隻雀子,它們不想到這些。前天我回來,站在江邊,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著,而一隻小船漂開了--”蔣淑華用淒涼的小聲說,垂著眼睛。蔣淑媛習慣地眯起眼睛,堅決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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