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1 / 8)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蔣捷三在絕望的憤怒中鎖起了蔣蔚祖,接著就準備用毒辣的方法打擊金素痕。他覺得,他做這一切是為了小孩們。然而事實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毀滅,摧毀了小孩們。他預備揭發金素痕底醜行,驅逐她。為這個,他考慮了蔣蔚祖和孫兒阿順。他認為蔣蔚祖已經沒有理智,時間一久便會忘卻;而阿順,他現在是並不怎么顧忌了,因為蔣少祖已經有了小孩。

於是他向女兒們寫信詢問媳婦底情形。女兒們的回信使他擾亂。她們隨即來蘇州告訴他說金素痕不知怎么已經知道了蔣蔚祖被鎖和蔣少祖來蘇州的事,準備對蔣家起訴。

女兒們回南京後,蔣捷三寫信給南京底世交們,準備應付訴訟。他最初預備和女兒們一同去南京打擊金素痕的,女兒們,尤其蔣淑媛願意他這樣做,但他不能離開,因為耽心蔣蔚祖。這樣過了一星期。蔣捷三整理了財產,在每一口箱子上都貼上了標記,指明它們屬於哪一個小孩。但他決未想到蔣少祖所想的,即寫下一個確定的,能在法律上生效的東西。老人頭腦裡沒有法律,沒有現代的政府,主要的,老人要活,沒有想到某一個嚴厲的、冷酷的東西會比他走得更快。

金素痕並沒有做什么,但無疑地老人已處在不利的、被動的地位。別人總覺得老人不應該那樣做,因為大家後來證明,老人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毀滅,但老人卻只能如此。這些嚴寒的日子於蘇州底有名的蔣家是極可怕的。全宅死滅無生氣,裡面關著瘋人。

時常有世交們來訪,安慰了他。這些紳士們像每年一樣地籌劃冬賑,蔣捷三像每年一樣地出了錢:以前幾年這件事都是由他領導的。

但打擊到來了,第一個打擊是他底世交,有名的蘇州風景區底主人底破產。這是由債務致成的:這個主人為了使他底家宅永遠成為風景區花費了無數的金錢,並且他底不長進的兒子在經管產業的事情上欺騙他。這個老人慈善、軟弱,愛好高潔的享樂和名譽,他底華麗的庭園和珠寶玩物摧毀了他,他希望被人敬愛,被天下人知道,這個善良的願望毀壞了他。事情是很悲慘的,他已經偷偷地,用蘇州人愛好的說法,從後門賣了兩個月的古董。

現在他坍倒了,縣政府封鎖了他底喧赫的庭園,並且要封他本人底住宅。

第二件打擊是蔣蔚祖底逃跑:蔣蔚祖破壞了窗戶,深夜逃跑了。

早晨,蔣捷三處在大的痛苦中,戰慄著,到處亂走。他在前廳裡遇見了那位破產了的,美髯的世交張述亭。張述亭昨晚深夜才離去,現在又來,求蔣捷三向縣政府動用他底權威。

兩位老人臉上都有著強烈的痛苦。兩位老人都陰慘可怕。蔣捷三暫時沒有說話,他引世交走進房。

“怎樣?”他用殘酷的聲音問。

張述亭坐下,託著腮,以火熱的小眼睛看著他,然後嘆息,捻鬍鬚,看著窗外。窗外,陽光照耀著晶瑩的積雪。“你陪我去找縣長好不好?”美髯公說。

蔣捷三射過殘酷的目光來,輕蔑地笑著。在這種目光下,美髯公有罪地,軟弱地,小孩似地微笑了。

“那些光棍流氓,那些光棍--”美髯公笑著說,臉痛苦地打抖。

“老兄,我們各人碰命了。--我不能替你出力了,我也沒有力氣。--蔚祖跑掉了。”蔣捷三用深沉無情的聲音說,注視著張述亭。

張述亭沉默,笑著,瘦而潔淨的老手在桌上打顫。他笑著站起來,又坐下,突然抱頭哭泣如小孩。蔣捷三殘酷地看著他。

“老兄,我們都完了,等著進棺材。”蔣捷三無情地說,搓手,並且微笑。

“我一生罪過難數,我是自招的,但是捷三啊,你難道也是的么?”美髯公哭,說,“捷三捷三,我們都是過去的人了。兒孫是兒孫啊!--”他抓住鬍鬚,小孩般號哭了起來。他用衣袖揩眼淚,預備走開。

蔣捷三無情地笑著看著他,美髯公走出時他沒有動。但在美髯公跨出門檻時,他就突然站起來,大聲喊他。“我陪你去縣政府!”他堅決地說。

“你自己--我也不想去了,我下鄉到女婿那邊去。你自己--?”美髯公說,有罪地笑著。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蔣捷三揮手,扶住桌子站了一下,快步走出來。

特別在自己不幸的時候能夠安慰別人,是一樁快樂和幸福。因為這證明了自己有力量,證明了自己底不幸並非由於自己無力。並且這裡還有友情和正義底幸福。無論如何,蔣捷三覺得張述亭是無錯的,因此別人不該傷害他:這是相愛的,尤其是相愛的老人們底邏輯,這是非常的簡單。兩位老人踏雪去縣政府。

蔣捷三嚴厲地走進縣政府,通報會縣長。中年的、禿頭的縣長笑著迎下臺階,在鞠躬時用手按著胸請他們進客廳,坐下後,蔣捷三憤怒地看著縣長,立刻開始說到本題,他說債務當然應該解決,一定可以解決,產業不該封。

縣長冷靜地,恭敬地回答說,這是訴訟底手續,他是奉了命令。

美髯公焦急地皺著眉,看著蔣捷三,又看著縣長。失望使他說出了屈辱的話。

“縣長,”他說:“我是老人,我一生在蘇州--我求--”

“什么話!”蔣捷三憤怒地說,“我清楚,我要收拾這批光棍,哼!你縣政府包庇他們!”

於是蔣捷三發火,把自己底一切怒氣都發洩在這個不幸的縣長身上。美髯公著急地笑著,希望蔣捷三能夠說得和平一點。美髯公不時向縣長笑,好像說:“他總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拿他有什么法子呢!”

在蔣捷三的憤怒和張述亭的友善的笑容下,縣長先生就非常的為難了。他被弄得激動了起來。他一時痛苦地、憤怒地笑著,一時又忍耐地、陪罪地笑著。漸漸地他就懂得了什么,被張述亭感動了。回答張述亭底笑容,他了解地,親切地笑了一笑,好像說:“我曉得他總是發火的,你不要急,沒有關係!”

張述亭感激縣長,流下了眼淚。

蔣捷三,似乎已經發現了他們底暗號,變得更憤怒了。而且,他責罵起張述亭來了。張述亭,在這個責罵下,向縣長親切地、可憐地笑著,好像說:“你看,他連我都罵!”

縣長再不痛苦,他快樂起來了。縣長愉快地笑著,而且忽然地流下了眼淚。

張述亭小孩般哭了,同時又笑了。

“蔣老先生,--我覺得,做官難,做人更難啊!”縣長說,做著手勢。

於是蔣捷三底憤怒平息。

“是的,是的!好了!封園子,住房不能封!”蔣捷三說,站起來,走了出去。在門外他有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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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捷三迅速地走過在陽光下閃耀著的積雪的街道,張述亭跟著他。在巷口他們停了下來。

“捷三,麻煩你了--我回去看看。”美髯公說,有罪地笑著。蔣捷三無表情地看著他。

“捷三,我耽心你底蔚祖!”美髯公說,可憐地笑著。蔣捷三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各人有命,老兄!”他用冷淡的大聲說,走了開去。他回來,立刻有了決斷。

“馮家貴!”他在大廳裡大聲說,“你替我馬上上南京!--記著,明天早車趕回來!”他說,走過馮家貴,走了進去。

蔣蔚祖在被鎖的一個星期裡完全瘋狂,不吃,不睡,在夜裡唱詩,啼哭。以前他還思想,現在他只是絕望而焦急,除了想見到金素痕以外沒有別的慾望,他為了孝順父親來家,現在為了愛戀妻子而離去。他現在毫不怨恨金素痕,他只想見到她,被她責罵,訴說自己因無能而受的痛苦,求她饒恕。他化了兩天工夫偷偷地破壞了小窗戶,深夜裡逃了出來。

金素痕已經從蘇州底朋友那裡知道了一切,放出了要起訴的空氣,但實際上並沒有做什么。蔣蔚祖被鎖的這個訊息令她愉快,她覺得她可以不被騷擾了,因此她除了儘量快樂以外一點都沒有想到要做什么。她無需做什么,因為事情是於她有利的。這個愉快,一直到今天還沒有過去。就要過年了,她異常的忙碌。

襤褸的,凍得發青的蔣蔚祖到家時,她正和姐姐及一個漂亮的律師從院落走出來。她穿著皮領的、細腰的大衣,因冬天的陽光而微笑,和律師高聲地笑著說話。蔣蔚祖跨進門廊看見了她,閃到門旁去。她發著笑聲走出,蔣蔚祖突然衝出來,使她舉手按著胸部,發出了恐怖的、尖利的叫聲,律師急忙地上前保護她。

但在認出是蔣蔚祖之後,律師就不快地笑著,縮回了手臂。

蔣蔚祖如乞丐,以乞丐底獰惡的目光凝視著律師。“進去!”金素痕嚴厲地叫。

蔣蔚祖凝視著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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