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1 / 10)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蔣捷三在蔣蔚祖到家的第二天黎明逝世。

蔣捷三昏迷至午夜,呼吸困難,喉管裡有繼續的、微弱的響聲,午夜後,姨姨領小孩們跪到床前來。麻木的、駭昏了的蔣蔚祖跪在踏板上。馮家貴在廳裡招呼醫生們。全宅各處點著燈火。

僕人們帶著顯著的興奮,帶著強制的莊嚴表情各處走動著,時而聚在過道里,時而穿過在枝幹上掛著汽燈的,彎屈而枯萎的樹木,互相傳遞訊息和命令:這些訊息和命令都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他們動情地相信謠言,裝做忙碌,互相發怒;他們覺得自己底生活只在這個晚上是最美好,最有意義的。除了一個最高的東西外,一切規律都破壞了:他們興奮,自由,莊嚴,汽燈掛在樹間,冬夜顯得神聖,生命顯出意義。突然有人造謠說金素痕來了,於是大家向外跑;同時有人走進姨姨底臥房,在古舊家器底神聖的暗影裡進行著偷竊。

世交們來探訪,坐在大廳裡,沒有人招待他們。馮家貴變得悍厲而陰沉,他覺得有聲音在他心裡呼喚他,他是在捍衛著這個頹敗的蔣家。他覺得他已是蔣家底主宰。他賣古董,和一切人接洽,他發命令,捉拿偷竊--他請出姨姨來招待客人。

他嚴厲,陰沉,覺得瀕死的主人必能同意他所做的一切。姨姨萎縮地走出房門,低著頭向客人們說話,啜泣著。所說的話是無意義的,但這個行動使她動情地從麻痺裡醒來,意識到自己已經是這個家宅底主人。她迅速地走向馮家貴,好像要問他她底這個覺醒是不是對的。馮家貴嚴厲地看著她。“我問你,怎么樣,怎么樣了?啊,菩薩可憐見--”姨姨說。

馮家貴表示不信任似地搖頭。

“沒有錢,姨娘,我賣古董。”馮家貴大聲說,兇狠地盼顧。

姨姨失望了。馮家貴底態度使她失去了自信。但她立刻又動情,施展出女性底感情的才能來,因為目前所處的地位於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少女般笑著,拖老僕人到牆邊,嘆息著,向他耳語。

“馮家貴,你自己清楚,你辦的可是對!蔣家全仗你!--”

馮家貴攢著眉毛,並且眼睛發閃。

“唔,唔--可不是要給南京發電報?”他陰沉地說。姨姨望著他。

發覺這個家宅另有主人,姨姨想起了老人底悲慘,哭了。“馮家貴,慢慢叫發電呀!不會的--想想,不吉利的--馮家貴!--”

馮家貴露出柔弱的、憐憫的神情看著她。她哭著向房門跑去。

“造孽!”馮家貴大聲說,捶自己底頭,兇狠地走進了大廳。

商人們坐在大廳底幽暗的角落裡,有些是與辦喪事有關的,有些是來接洽古董的。此外還有整潔的、疲乏的、期待被僱的年輕婦女們。這些人密密地坐成一排,他們底形體不可分辨,但有無數只幽暗的、期待的眼睛在閃耀著。

黎明前,大廳裡有了一陣死寂。全宅燈火更亮,僕人們停止了興奮的走動。大家知道嚴重的節目正在那間點著七八支蠟燭的房間裡進行著。

老人在略微恢復知覺後,便吩咐點更多的蠟燭:他嫌房裡太暗。其次他做手勢叫跪著的小孩們走開。

小孩們走開,蔣捷三略微側頭,在胸前做什么手勢,以帶著思索的,然而空虛的眼睛凝視著窗臺上的和桌上的蠟燭。蔣蔚祖跪在踏板上,眼睛跟著他底視線移動;而在父親向他看時,他就抬起蒼白的臉:眼裡有嚴肅的光輝。姨姨跪著,扶著床欄,手在抖。馮家貴分開擁在門前的僕人們,表現他底權威,輕輕地走進房;認為這個房間是崇高的,露出了莊嚴的表情。

老僕人手垂在兩邊,侮慢的莊嚴表情消失了,走到踏板前面跪下。

房間明亮而寂靜,全宅籠罩著莊嚴的死寂。

在這種寂靜裡,蔣蔚祖突然出聲說話。聲音尖銳,大家沒有聽清楚他是說什么,老人躺在高枕上,眼睛望著空中。死亡已經來臨,老人不感到有人在身邊,眼睛望著空中,大家感到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是被成為一切苦難底根源的兒子用那種尖銳的聲音叫出的:大家恐懼老人將不說一句話而離開。

老人對人生冷淡,甚至仇恨。老人意識到死亡:自己底死亡,世上一切都要死亡。好像強烈的一生要用沉默來結束,好像他底心裡有智慧的光:他看清,並理解他已走的路和要去的路。

他底喉管裡有著響聲。他用這種眼光凝視著蔣蔚祖。“他不認得我!”蔣蔚祖恐怖地想。

“爹爹!爹爹!”他叫。強烈的、生活的、希望的光明照徹了他底黑暗的心靈。

老人底嘴唇和眉毛微動,但眼光未動。蔣蔚祖凝視著父親,一瞬間明白了世界底簡單,並明白了他底全部生活底真理,嘴邊浮起了智慧的、頑強的、悲哀的笑容。老人看著他底臉,眼光變動,點了頭。

“爹爹,我這樣對嗎?”他問。

老人點頭。

“爹爹怪我嗎?”

老人痛苦地皺了一下眉。

“沒有--沒有--叫他們--”老人艱苦地說,沉默了,呼吸微弱。

寂靜又來臨。蔣蔚祖底內心在強烈地激盪,他不再感到父親會死去。他覺得這個神聖的房間裡現有的一切是不可能變化的。

但老人抬手,痙攣著。這個英雄的生命底結束來臨了。在這個最後的瞬間他有了什么慾望,心裡有了某種光明,他在掙扎,眼光熾熱。這裡到來了英雄的生活底交響樂的迴響。大家恐怖地看著這個。

老人發現蠟燭太多,吩咐吹熄兩支。

“要把後院的池塘修一修。我葬在虎丘山,我要葬在--”老人窒息了,又沉默。

“爹爹我有話說!我有話說!”蔣蔚祖叫。

但他沒有說出什么來。大的迷惑出現在他底臉上。

姨姨在嗚咽,因為老人沒有說到她和她底小孩們應該怎樣生活。

發覺老人底眼光停在自己臉上,她恐怖地中止了嗚咽。“老太爺,我們怎么辦呀?”突然地,她叫。

在這個可怕的絕叫下,蔣捷三開始嚥氣。--“老太爺,請您放心,您放心!”馮家貴用深沉洪亮的聲音說。

“放心,放心!”姨姨說,開始了猛烈的嚎啕。“去了,去了!我沒有說清楚,這不行,我沒有說!”蔣蔚祖想,“從此家破人亡!一切都完了!而我沒有說!”“爹爹!爹爹!從此我要做一個人!”他叫,站起來往外面跑,跌在門邊,被僕人們扶起。

女僕們開始哭號。由於和平地生活著的人民所有的那種對死亡的,沉痛的,悲涼的理解,或由於希望在喧赫的喪事裡被僱用,坐在大廳裡的婦女們開始哭號。門廊裡吹起了刺耳的薄銅喇叭。僕人們沉默地奔跑著。

阿芳們坐在後院的石階上,沒有人招呼他們。起初他們在啜泣,後來最小的兩個在阿芳身上睡去。黎明時,花園裡的汽燈光發白,冷風吹過樹間,未睡的男孩和阿芳聽見了前院裡的哭聲。

阿芳停止了她為睡眠的弟妹們所唱的淒涼的、溫柔的、關於小白兔的歌。男孩推醒了弟妹們。

瘦弱的阿芳毅然地站起來走下臺階。好像她已等待了很久。她在冷風裡抖索著。看見依舊是花木園林,看見暗影和微光,看見慘白的汽燈,她猛然心酸,啜泣起來。小孩們抖索著,最小的因寒凍而生病。明亮的星座在天頂閃耀,他們開始啼哭。

他們在黎明的樹間(多么熟悉,何等悽慘的樹木呀!)銜接地向前廳走來。

他們穿過走廊。僕人們擁擠在門邊,到處有哭聲。他們底這個悲哀的、堅決的、稚弱的隊伍使全廳歸於沉默。他們底孤伶、幼小、自覺和堅決使擁在門口的僕役、商人、婦女們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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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蔣蔚祖逃走後這半個月內,與一切人所想的完全相反,金素痕度著痛苦的、惶惑的、於她底熱烈的一生是難忘的一段時間。

似乎她以前從未因蔣蔚祖而這樣不安。她以前,在糊塗的英雄心願和熾烈的財產慾望下是那樣的殘酷、自私,而易於自慰。但現在她悲傷、消沉、柔弱、愛兒子,希望和蔣家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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