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1 / 7)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一九三四年初,蔣少祖所生活的中國,也就是蔣淑珍們所生活的中國,這片土地,這個政治,和這中間的廣漠的人民,是處在更緊迫的厄難裡面。厄難,水深火熱,以及其他類似字眼,是已經無法表達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國底生活底意義,因為,從賣鴉片和不許賣鴉片的那個精神的戰爭開始,中國人便面對了現代的劫難:他們已經艱難地鬥爭了一百年。

在這一百年內,生活展開了現代底圖景,但這個現代底圖景是在廢墟上拚湊起來的。在人底生活裡,這也一樣。在這個生活裡所發生的複雜的鬥爭和潮流,從而人民底,生活底出路,是明瞭易解的。但當代的英雄們卻常常迷惑。因而,到後來,由於他們各自底生活,有些人走上了偏激的,滅亡的道路,在自己底酒杯裡陶醉,而承當一個世紀的人民底憎惡。那些苟安生活,樸素生活,豬狗般生活的人民,是永遠正確,不會迷惑的。但歷史的個人,那些英雄們,卻完全相反。

在以前,英雄們多少是無辜的,好像人類底祖先在他們自身底情慾裡犯錯是無辜的,但最近十年,英雄們已經成長,自己覺得是操著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在最近十年中,他們是經受著嚴酷的試驗--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底末代,年輕的溥儀,組織了滿洲帝國,登基稱帝。同時日本進逼冀東,進兵察東。--這些,都存入檔案,並記在大事年表裡面。南京市民們,是生活在麻將牌,胡蝶女士,通姦,情殺,分家,上吊,跳井裡面,生活在他們自己底煩惱中。

生活是煩惱的,空虛的,然而實在的,南京底生活有著繁複的花樣,每一個人都膠著在他自己底花樣裡,大部分人操著祖傳的生業。高利貸,土地糾紛,機房,官場底小小的角逐,以及特別活躍的律師事務所,時局底變動不為人們所關心。

金素痕起訴,蔣家和金家底官司開始,它是在最熱鬧的場面裡開始--金家和另一位名律師家底婚姻訴訟是已經發展到驚心動魄的程度了。先是在報紙上登大幅廣告互相抨擊,漫罵。雙方罵到了祖先。“餘豈好辯,餘不得已也!”金小川在報上說。隨後,金小川發動了他底在南京社會里,根深蒂固的勢力,衝進了對方底家宅,毀壞了能夠毀壞的,並俘虜了對方底最小的兒子。當天晚上,警察來到金小川家,金小川挺身走進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來,釋放了擄來的小孩,同時在報上登了廣告,駁斥並且鄭重宣告。

對方則在法院裡採取報復,使金小川損失了金錢。

開庭時,是空前的熱鬧。這些都在晚報及日報底社會新聞版裡傳播了出去。所以當金素痕底氣魄雄大的訴訟提出來時,南京底人們對金家底精力是感到非常的驚異。

在這個社會里,人們對於金錢和權勢底對法律的操縱是非常的理解:社會底興味便在這裡。晚報上說:金素痕是法律學士,丈夫瘋了,死去的蔣捷三留下了一百萬以上的財產,蔣家底一百萬以上的財產和金家底頑強的權勢,以及有著瘋子丈夫的金素痕;這便是興味底所在。

這個熱鬧的場面威脅了蔣家。金家底空前的戰鬥紀錄威脅了蔣家。蔣家底人們,連精明的王定和在內,在這個戰爭裡,雖然洞悉一切利害,卻相信正義;因為只有在正義上面,他們底希望才能找到附託。他們失敗在第一擊裡,成了被告。

蔣家底人們好容易才戰勝了懷疑底深沉的痛苦。他們收集了金家底戰鬥紀錄。這個戰鬥紀錄於他們是可怕的,他們,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么能夠也幹這些卑劣的事呢?他們開始和金家底仇敵--名律師鄭成來往。

他們,在那種尊敬的,希望的情緒裡歡迎了他們底同盟者。

春天,煩悶的,晴朗的天氣,在王定和家裡,有燕子在樑上築巢--這種天氣他們永遠記得。當王定和引鄭成進房時,蔣家底人們是坐在靜寂中。

完全和蔣家底人們底悲觀的想像相反,高大的鄭成以充滿著精力的爽快的態度走進房來,面孔打皺而發紅,眼睛笑著,流露出愉快和滿足。他坐下來,支起腿,無拘束地盼顧著,發出了響亮的聲音--響亮得可驚。

這位律師,從他底樂觀的,愉快的,豪宕的態度,從他底響亮的聲音看來,顯然是雄辯的天才。人們從他身上看不出憂愁和苦難。

但他臉上有深的,活潑的皺紋。像一切從事社會活動的人們一樣,這種深的,活潑的皺紋顯示了愁苦和運思。這些人們,在他們自己底家裡,或許會悲慼,灰心,陰沉和憤怒,但他們,由於這個社會的理性的幹練,或由於對人生戰場的樂觀的,虛無主義的戀愛,絕不把那種姿態帶到他們底戰場上來。僅僅是一些外形--衣著和步態--底運用,便足以使他們顯得自信,樂觀,有魄力。

對於他底這種態度。蔣家底沉默的婦女們露出驚詫。她們真想安慰他,然後被安慰的。但他底態度回答說:“這種懦弱的夢想,完全不可能!”

蔣少祖,遇到這樣的對手,有大的激動,但他露出冷靜的,注意的,銳利的態度和他說話。在全部時間裡,蔣少祖說話極少,在心裡判斷著這個人。

鄭成笑著,豪爽地轉動著身體,輪流地看了每個人--顯然的,這種風度是他底最大的快樂--說述了金小川底伎倆。

“老實說,南京還沒有到可以隨便殺人放火的地步,否則我早就跑掉了!”他結束說,做了有力的手勢,笑著。“那么,金小川那些把戲,你受得了么?你是吃過虧的。”蔣淑華帶著顯著的耽憂,說。

“啊,啊!”律師搖頭,又搖手。“不幸的只是我底女兒。我送她到杭州去了。”

“她好么?”蔣淑華像感到了這位女子底悲哀。“啊,啊!”律師用靜肅的,沉思的眼光凝視著蔣淑華,好像說:“我曉得你們底感情,我完全經歷過!”“那么,你們有那種糾纏不清,鍥而不捨的力量么?”律師突然用一種原氣充沛的高聲說。他說這句話,帶著享樂的風韻,好像在唱歌。

“大概有吧。”蔣少祖低聲說,凝視著他。

“請你告訴我你們底狀況。”律師說。

蔣少祖看了王定和一眼。王定和霎著眼睛,注意著蔣少祖。有了沉默。在蔣少祖和王定和底短促的互相凝視裡,喚醒了財產的,家庭的,社會名譽的仇恨。從王桂英底不幸後,他們還未在一起過;並且,直到現在,他們還未互相說一句話。

蔣淑媛冷笑了一下,然後開始說話;向鄭成說了他們蔣家底情況。

她說,第一,產業大半在金素痕手裡,其次,老人無遺囑,而蔣蔚祖無法迴轉,最後,金素痕抓到證據,否認蔣少祖底權利。

“什么呢?”鄭成,帶著律師底精明,問。

“因為少祖小時候過繼給我們大伯,雖然後來我們大伯死了。”

“金素痕有什么證據?”

“信呀!大伯底房契呀!”王定和輕蔑地說。

在這個對話底全部時間裡,蔣少祖皺著眉頭向著窗外。有燕子在陽光裡飛翔,他想到燕子,同時臉上有嚴峻的,輕蔑的表情。別人如此談到他,使他憤怒。王定和說話時,他突然向著王定和。

“我要表示,我並不想要一點點東西--。”他用細尖的聲音說。

王定和看著他。姊妹們震動了。眼淚,沉痛底宣言,出現在蔣淑珍眼裡。

“我到南京來,只是因為這是我,為人子者底義務。”蔣少祖說。

“我們沒有說你呀!”蔣淑媛憤怒地叫。

“鄭先生,我們外面談。”王定和站起來,冷靜地說。

律師站起來,笑著點頭,在這種禮節裡有快樂,彎腰走出去。

“少祖!你怎么這樣?”蔣淑珍說,淚水流下來。

蔣少祖含著有力的笑容向著窗外,然後站起來,未說什么,走出去。

“我是在過著我底內部的,孤獨的生活!”他想,挾著手杖走下了臺階。

在春日的,熱鬧的陽光下,車輛不絕地來往,街上有騷擾的,生動的聲音。蔣少祖閉著眼睛走下臺階,覺得周圍一切都忙碌,內心有溫柔,臉上有了嚴肅的,感動的表情。這個春日於他是重要的。他以後再不能有這樣的經歷:神秘的,溫柔的渴求和銳利的,肉體底快感。意外地,偶然地,蔣少祖得到了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在遇到它的時候,人們認為正是自己所尋求的。當蔣少祖從窗戶裡凝視著的時候,他以為這不過是平常的日子和平常的天氣,但當他走下臺階時,從他底憤怒底消失,從他底內心底突然的顫抖和歌唱,--他看見,並感覺到了周圍的一切--他覺得這個上午是神聖的。

於是他看,感覺,記憶周圍的一切,覺得忘記了這一切,是不可補救的損失,這個自覺帶來了瞬間的光明。在這個光明裡,樹木,燕子,陽光,悠遠的雲,車輛,男女,塵埃--變成了在他底精神支配下的,他底內心底圖景。他以後再不能如此感到它們。

“是的,我過著內心的,孤獨的生活!”他想,走到街上。“沒有必要去為他們煩惱,是的,這是那種無靈魂的俗惡的人--有些清高,啊!”他對鄭成下了結論,結束了這個人所給他的煩惱。

有車輛滾過他身邊,他沒有去辨認是什么一種車輛,但覺得車上載著鮮麗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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