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1 / 5)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朱谷良,蔣純祖,和李榮光,依照著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時候到達了一個村鎮。天寒冷,枯黃色的丘陵上大霧瀰漫。丘陵上的那些雜亂地生長著的黑色的松柏樹是靜悄悄地隱藏在霧中,霧氣在樹杆間輕輕地舒展,漂浮;人們走過的時候,發覺有水滴從樹枝上落下,滴在枯草裡。廣漠的丘陵上的這種唯一的響動是給從戰火中逃亡的疲憊了的人們暗示了一種和平的夢境。

濃厚的霧在這片曠野上漂浮著。各處的田地裡,是完好地生長著小麥和豆類;在田地中間的各個池塘,是呈顯出一種神秘的安寧的氣象。這一切環繞了這個藏在大霧中的,無聲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鎮。在長江兩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隨處可以發現這種村鎮,好像它們是那些人民們,在某一天裡突然互相同意,結成了同盟,在曠野中飛翔,任意地降落在各個處所,而建設起來的。人們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種深沉的夢境。那樣的廣漠,那樣的憂鬱,使人類底生命顯得渺小,使孤獨的人們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而接觸到虛無的夢境:人們感覺到他們底祖先底生活,偉業與消亡;怎樣英雄的生命,都在廣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線上消失;留在飛翔的生命後面的,是破爛了的住所,從心靈底殿堂變成敲詐場所的廟宇,以及陰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孫們。在曠野中行走,穿過無數的那些變成了奇形怪狀的巢穴了的村鎮,好像重複的,固執的喚起感情一樣,重複的,固執的人類圖景便喚起一種感情來;而在突然的幻象裡,人們便看見中國底祖先了;人們便懂得那種虛無,懂得中國了。和產生冷酷的人生哲學同時,這一片曠野便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了使徒。

朱谷良們,是懷著戒備,在這一片曠野中行走的。對於和平的生活底毀滅,人們已再無惋惜,雖然蒙在濃霧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莊嚴的聲音和動作在表露著它底寧靜的渴慕。這片大地是就要獲得新的經驗;人類底各種戰爭,是隨處在爆發。

在朱谷良心裡就藏著這種戰爭:朱谷良,從昨夜離開木船時起,便在心裡發生了對他底年輕的夥伴的精神上的企圖;人們底生活,是總在突進著,雖然能夠建設起來以成為子孫們底住所的,始終很少。因為這種精神上的企圖,朱谷良對蔣純祖嚴肅,關切;在外表上,有時露出一種家長的態度,有時則顯得漠不關心。而蔣純祖,是畏懼地把這一切都接受了;隨著這種熟悉,他底情感便漸漸放任起來。

李榮光,對於朱谷良和蔣純祖,是一直在戒備;除了戒備,沒有做別的什么。他是要以這種戒備保衛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鄉。朱谷良和蔣純祖,因為互相作著戰,在自尊心,妒嫉,厭惡和愛情裡面糾纏的緣故,冷淡了他。

他們是疲憊,狼狽而陰沉,在大霧中走進了這個村鎮。

破舊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樹木都被霧浸溼;霧在各個物體間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濃霧深處激烈地吠叫。在它們底激烈的聲音之間,傳出了雄雞底從容不迫的啼鳴。屋簷和樹木在滴著水。

朱谷良們,是希望在這個村鎮裡得到一點救濟的。在不幸中,人們認為得到救濟是一種權利。濃霧和犬吠是使他們焦躁了起來。他們無法知道,這個鎮是處在怎樣的情況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來,很隨便地從衣袋裡摸出了他底手槍。蔣純祖底面色突然嚴重。但朱谷良隨便地檢查子彈,好像檢查煙盒,以致於蔣純祖露出一種安慰的笑容看著他。“你們等一下。”朱谷良說,轉身走進村鎮。

於是蔣純祖駭怕起來了,悄悄地跟著。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為看見一個蓬頭的,抱著手臂的婦人疾速地從前面不遠的街上跑過。隨即,一個沉思著的青年拖著一頭小牛從旁邊的巷子裡走了出來。耕牛跨著怠慢的腳步,它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顫。因為這條耕牛,這個村鎮底情況便明白了。蔣純祖感到羞恥;於是誕生了那種年輕人的糊塗的勇氣。

但那個拖牛的青年,在發覺這些奇異的人們之後,便恐怖地拖著牛回到巷子裡去了,隔了一下,在濃霧中,傳來了一個尖銳的喊聲:這個青年在報警了。於是村鎮寂靜,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絲輕蔑的微笑,站在霧中。

那個青年,是報了警。在危險的歲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們易於誇張和輕信。這個村鎮,是已經歷過一批陌生的人們,而因為他們是不到最後絕不離開他們底家業的,他們便戒備了起來,而結成相依為命的集團了。這個集團,是以一種奇特的熱情誇張了朱谷良他們底來臨。沒有幾分鐘,大家便相信大隊的日本兵已開到鎮裡來了。

因此這個村鎮便好久地寂靜著,等待事情發生。但在終於發現只是少數幾個人的時候,他們便在牆壁和窗戶之間傳進訊息和意見,商量起對策了: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對付這幾個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們焦灼地在霧中走動,終於敲起一家店鋪底門來;多年的繁榮的經營,是把這家小酒館底板門染成了油膩的黑色。但敲門這個行動被當做是搶劫底開始,於是一隻準備好了的鳥槍便從濃霧中間射擊了出來。

李榮光尖叫了起來。他們撲倒了。第二槍射了出來,小的鉛彈打在店鋪底門板上。於是他們看見,在對街的莊院底籬笆後面,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移動。朱谷良突然躍起,發出一個狂怒的叫喊,衝了過去。

那個放鳥槍的人,很明顯的,因為恐懼的緣故,開始的時候是過於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這一聲狂叫之下,看見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槍,他便露出恐懼的微笑,端著他底武器,在他底財產--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動,戰抖了起來。他底舌頭捲曲著伸了出來,那個微笑好久留在他底乾枯的,蒼白的,尖削的臉上。“你是幹什么?”隔著籬笆,朱谷良憤怒地低聲問。

於是,聽見是中國話,這個放槍的人臉上的恐懼的微笑,便被慚愧的微笑代替了,這個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來,證明這個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樣地流動。但這個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個可怕的黑夜,在那張小臉上透露了出來。那個眼光,是呆鈍了,注視著面前;那兩片嘴唇,是輕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來,在微弱地抽搐。

那個凝聚的,呆鈍的眼光好久地凝視著前面;顯然假如不被驚動,它便會永遠凝視下去。一切感覺和意念,是在這個人裡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視著黑夜。從這種神經失常的狀態,朱谷良便看出了這個人底生涯裡是有著可怕的不幸;並看出了這個人底放槍的動機。

“請你開一開門,我們買點吃的。”朱谷良因為同情的緣戰,溫和地說,而心裡有悲痛,耽心這個人不再能聽懂人類底語言;並且有不安,希望從這種不幸走開。

聽見沒有回答--這個人依然站在原來的姿勢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槍;因為他耽心那隻鳥槍會突然地又發射起來。

這時正面的門輕輕開啟了,一個肥胖的女子走了出來。這個女子,雖然頭髮弄得很亂,臉上塗著作為掩飾的黑汙,並且帶著那種鎮定的神情,卻依然顯出青春,顯出少女底姿態來。顯然她是在門內聽了很久,而下了決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陰暗而悲苦。這個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親住在一起,顯然沒有幸福。而因為關閉的生活,那種羞恥心是特別強烈。但現在她卻為了拯救父親,敢於暴露在危險的兵士們面前了,為了拯救不幸的父親,她是決心不再顧忌一切:唯有人類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為唯有人類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門,在大霧裡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脫開了她底恐懼,獲得了極端的嚴肅。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臺階,走到籬笆前。

她正要說話,她底那個懷疑地注視著她的父親便露出野獸的表情;隨即跳躍了起來,拿鳥槍對準她。

“替我進去!”他用一種尖細的聲音喊。

但女兒做出了一個嚴厲的姿勢。

“各位老總,我父親有病,請各位原諒。”她哀求地笑著說;向企圖干涉的父親看了一眼,同時開啟籬笆門。“各位請進來坐。實在是我父親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頭,恐懼地等候結果。

她底那個父親,在她說話的時候,是緊張地看著朱谷良底眼睛,顯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當,他便又要放射鳥槍了。這個父親是可怕地守衛著女兒。

朱谷良已經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親向女兒咆哮,而女兒回答出嚴厲的姿勢來的時候,他便看出了在這中間有不尋常的,值得尊敬的東西。於是他放下了手槍,嚴肅地看著說話的少女。

“我們絕不會騷擾你們的,我們也是逃難,請你們放心。”蔣純祖單純地說。顯然覺得歡喜,準備進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輕人一樣,面前的父女間的悲痛令他感到親切。對那個女兒,他是有了一種景仰。他預備進去,以美好的態度安慰他們。

但朱谷良嚴厲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懷疑起自己來。

同時,那個父親,因為門已開啟,便想到他們是非進來不可的了。在這個簡單的思想下,他就靈活了起來。那種可怕的,驚震的熱情已經過去,這個人便開始使用心機,而非常誇張地表現了出來。他看了他底寶貴的女兒一眼--她是依然垂頭站著,--走到門邊,鞠躬,向門內伸手,並露出卑屈的,特別卑屈的笑容。

“請啊,老總,請!早知道是中國人么,唉!--”他笑著鞠躬。

朱谷良客氣地笑了一笑,然後嚴肅地看他。他底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個女兒紅著臉抬起頭來,眼淚流下她底肥胖的,塗黑了的面頰;於是非常笨重地搖動身體,跑進去了。“請!”

朱谷良下頷打顫,在濃霧中走進院落。

李榮光悄悄地走了進來,向屋內張望。但蔣純祖卻懷疑地站著不動。

“別人既然痛苦--她哭了!--為什么要勉強別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請!”那個父親挾著鳥槍,鞠躬說。

朱谷良回頭,在冷氣中聳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個父親,然後露出疲憊的表情,嚴肅地看著蔣純祖。“是的,這個傢伙!”他想。

“進來再說啦!”他皺眉,說。

“你疲倦么?”走上臺階時,他關切地問神情灰黯的蔣純祖,並意外地浮上一個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當心。”穿過堂屋時,他迅速地向蔣純祖小聲說。

這棟房子--兩父女底這個堅牢的洞穴--是異常陰暗的,雖然門前有一塊穀場,兩棟房子之間有一個大的院落。房屋很寬敞,但舊朽。房間裡和院落裡是堆滿了罈子,罐子,木桶,樹杆,木材,稻草,麥秸,以及其他無數說不出名稱來的,但人們看見就明白,並從而感到一種煩厭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各樣東西,在這個陰溼的王國裡,是緊密地,無秩序地堆積著,被稻草包裹著或塞滿著;發出一種濃厚撲鼻的,陳舊的醃菜罈子底酸氣來。在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積著同樣長短的,發黑的木板;另一處堆積著木樁;木樁後面,則是說不出名稱來的,有著破布和廢銅底顏色的,黴爛的堆積,一頭禿了肚皮的狗萎縮地躺在那上面。當主人透過的時候,這頭狗便伸出頭,表示出對義務的認識,站了起來,而在考慮了一下之後,向生客們發出了一種陰沉的哮聲。但不知什么緣故,主人被觸怒了,用著婦女們一般細小的腳步跑了過去,拾起一根柴棍攔著它底衰弱的頭敲打了起來。

這隻狗並不後退,用腳抵牢地面,陰沉地哮嚎著;而主人露出了一種狂熱來。顯然這種戰爭在這個國度裡是常見的,這隻忠心的牲畜是習慣於犧牲它底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仍然忠實地履行它底義務。於是這場戰爭,發出擊打聲和人和狗底哮嚎聲,在濃厚的霧中久久繼續著。那個主人,是在他底狂熱裡,圍著他底狗奇形怪狀地跳躍著。無疑的,他是喜愛這隻狗,不能缺少它;這場戰爭,或許是由於他底那種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們看出來,他是常常用和這相同的方式對待他底可憐的女兒的。

不愉快的客人們站在各種堆積物中間的狹小的通路上等候著他。蔣純祖覺得事態嚴重,替那隻狗憤怒,皺著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厭惡的,疲憊的表情。但那個李榮光,在那隻狗跟著它底主人轉動身體的時候,卻粗憨地笑了:他是對這些頂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鄉,而天真地感到樂意。

終於那隻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來,埋頭在腿中。於是那個主人便同它高聲地說了幾句關於人生道德的話,丟下棍子,從狹小的道路上滿足地走了回來。他揩著汗,在發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天真的笑容,望著客人們,好像他們是親密的朋友。人們看出來,他是經歷了極大的艱苦才得到這個笑容,而用這個笑容,這種天真與親密來保衛自己。他是覺得他把他底家庭裡的一切全展覽出來了,因而他覺得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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