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1 / 3)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蔣純祖和他底同伴們在十天以後到達九江。最後幾天所經過的村鎮和縣城,已經在馬當封鎖線之內,因為紀律良好的軍隊不絕地透過的緣故,是呈顯著驚人的繁榮--這種繁榮,對於從那樣的一個世界裡來的蔣純祖們,是驚人的,使得他們好久地在內心工作著,以求適應。受著秩序底保護,被人口底陡增刺激起強大的商業慾望來的村鎮,是除了過境的軍隊和牆壁上面的標語以外,毫無戰爭底跡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曠野上所呈顯的各種毀滅,在這些村鎮裡看來,像是不可能的。蔣純祖們,是還留在他們底惡夢裡,疲憊地透過那些籠罩著煙霧、奔跑著小孩們、響著鑼鼓、充滿著各種氣息、陳列著各種物品的、準備過年的街道。蔣純祖想到,這些人們之中,是絕無一個人願意到那一片曠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毀滅的。那些穿著紅紅綠綠的衣裳的婦女們,那些在街道上嘈雜地擠著的男子們,那些酒館,那些辣椒和豬肉底強烈的氣息,是打動了飢餓於和平和飢餓於食物的逃亡的人們。在一個骯髒的河灣裡的一所廟宇底牆壁上用紅字圖畫出來的巨大的標語和一幅拙劣的宣傳畫,是給予了蔣純祖以強烈的、非常的感動;這是他從毀滅裡出來之後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為他底飢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毀滅之後,這個民族底意志和組織仍然無比的堅強,這個民族仍然要鬥爭下去。因這一幅宣傳畫,蔣純祖覺得中國底前途是無限的光明,而他個人底一切夢想都會實現。因此蔣純祖永遠記得這一幅圖畫,和它所臨的那個骯髒的河灣,和這時在近處響著的那種鑼鼓聲:人們是常常這樣永遠記得那些在外表看來是毫不重要的東西的。

於是蔣純祖便脫離了他底毀滅的、可怕的夢境了。於是,在那種被刺激起來的強烈的渴望裡,在內心底那種緊張的、豐富的顫動裡,蔣純祖便開始夢想、並計劃他底動人的、壯麗的未來了。那種鼓勵著年輕的人們在他們底同類中去做強烈的競爭的虛榮心,便帶著詩意,放射著光華,飛揚起來了。他是想到了在武漢所有的那華美的、浪漫的一切。他是向這個浪漫的世界飛翔了。那一切毀滅,是迅速地被遺忘了: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人們是要在遙遠的後來,才能明瞭那可怕的一切底真實的意義的。

他們底形狀是異常可怕的。他們是這樣的襤褸,兵士們,是穿著奇奇怪怪的、破爛的衣服。他們是憔悴、疲憊、塗滿泥汙,被白蚤所盤據,腳上在流血。但他們是終於到達了。他們在興奮中到達九江對岸。天晴朗,江流閃耀,雍容富麗地流動。對江的城市,照耀在陽光下,籠罩在輕淡的、藍色的煙霧中。

在臨近九江的時候,他們結合在一群傷兵和散兵一起。在他們走下江岸以前,遇到了阻攔。軍隊正渡過江來,在江岸上整隊。成單行的、裝備沉重的軍隊沉默著走上江岸,鋼盔和槍枝在陽光中閃耀。這些軍隊,是開到淮中平原去,準備大的戰鬥的。

隊伍走上江岸,突然地,軍號吹奏起來。載荷沉重的兵士們莊嚴地在軍號聲中搖擺,好像是合著軍號底節奏,紅邊的藍色的軍旗在寒風中招展開來。出發的兵士們,顯然因軍號聲而激動,但露出冷淡而堅持的面容,憤怒地搖擺。

散兵們嚴肅地站下。蔣純祖不知何故羞愧,注意到,在這個行列面前,那兩個年輕人,劉繼成和張述清,立正了。那些狼狽如乞丐的散兵們立正了。

蔣純祖立正。對祖國的莊嚴的感情,是籠罩著這個江岸。人們投向這支隊伍的那種視線,在中國,是很少能夠看到的。

兩個穿灰布軍衣的軍官從側面的茅棚後面轉過來,擠過那些民眾,沿著流動的隊伍走向散兵們,嚴厲地向他們說,奉到命令,散兵必須在報名編隊之後才能渡江。

因為無數的散兵在城裡鬧事的緣故,有了這樣的措置。但站在這裡的這些人,不明白城內的情況,過度地疲憊,所懷的熱望僅僅是善良的那一種,毫無疑問地便服從了。在這兩個陌生的軍官,因為軍號聲和透過的隊伍的緣故,拿出對待老部下的樣子來開始使大家排隊的時候,蔣純祖走了出來,宣告他不是兵士。

“想逃走嗎?”那個濃眉的、面孔粗糙的軍官問,因為軍號聲的緣故,憐憫地笑著看他。

蔣純祖恐慌了起來。但丘根固上前,行禮。

“報告!我們曉得,我們一路來的,他是老百姓。”丘根固莊嚴地說,因為軍號聲的緣故,稱蔣純祖為老百姓。

蔣純祖希奇地看著他,他從未想到這個人會這樣說話--他是已經忘了,這個人,是一個兵士--並且曾稱他為老百姓的。倒是他,蔣純祖,常常覺得這個人是老百姓的。蔣純祖突然覺得,由於某種不可見的力量,他是和這個人突然遠離了。

軍官簡單地吩咐蔣純祖走開,但蔣純祖被渺茫的悲愁襲擊,站著不動,凝視丘根固和那兩個年輕人。他們排到行列裡去了,嚴肅地注視著為了避免妨礙在身邊莊嚴地進行著的一切而輕輕地喊著口令的那個軍官。他們,在稍息之後,不約而同地凝視蔣純祖。然後,軍官發出口令,這個小的行列向右轉,朝茅棚那邊走去。

蔣純祖站著不動,呼吸頻促,想起曠野上的一切,突然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經完全孤單了。

“分別得這樣簡單嗎?不能夠的!”他想。

“再見!丘根固!”他喊。

從那個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後面,他底同伴們回頭,而三隻手臂舉了起來搖擺了一下。

“再見,劉繼成!”蔣純祖悲痛地喊。“我們曾經在一起,好像要永遠在一起,而現在分別了,永遠!”蔣純祖想,向那個襤褸的小的行列奔跑起來,但在茅棚旁邊站住了,含著眼淚。

蔣純祖看見他底同伴們已經走到一座大而孤獨的莊院面前,他們之中,爛眼睛的劉繼成回頭看了一眼:他們走到莊院裡面去了。一個荷槍的兵士,在門前守衛著,因為悠遠的軍號聲和繼續走過著的莊嚴的隊伍的緣故,神聖地向這些破破爛爛的散兵們敬禮。這些散兵們,從毀滅中出來,曾經幾乎把他們心中的那個祖國也置在毀滅中,現在得到這個祖國底神聖的敬禮了。

那個留在後面的瘦而蒼白的、有著文雅的表情的軍官跨過水塘走來,注意到那個非常的敬禮,然後含著善意的嘲弄看著蔣純祖。

“要去嗎?要去,也行的哪。”他說,笑著。

蔣純祖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小孩般看著他。他文雅地笑著點頭,好像賠禮,走了開去。他底姿勢有力而嚴肅,那個衛兵向他敬禮。

“能為祖國犧牲的,就能得到報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蔣純祖含著失望的眼淚,想。他回頭。那支軍隊依然在流動,陽光在鋼盔和槍枝上閃耀;遠處,陽光照射著江流。軍號聲在遠處的平原裡,隱約得幾乎聽不見,給予了空間無限的感覺。於是蔣純祖明白,是什么一種力量突然地分開他和他底同伴們,而使他們稱他做老百姓的了。

蔣純祖沒有遇到阻攔,渡過江來。在這種處境裡,人們底心靈是非常緊張地活動著。當他,蔣純祖,搜尋了全身,在內衣底口袋裡發現了一塊錢的時候,他底那些浪漫的夢想便混亂地活動起來,支援著他了。當他想到他可以找一個旅館休息一天,然後擠上任何一隻輪船到漢口去的時候,他便在那種浪漫的心情中無所顧忌地快樂起來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是易於遺忘創傷的:那些創傷,在被用一種野獸的糊塗的力量忍受過來之後,是並不痛楚的;它們是激發了那種為不明瞭世界,不明瞭毀滅的人們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輕人,是赤裸裸地到這個世界裡來,無可毀滅,盼待光榮,得到幸福了。那個朱谷良,是懼怕著他底信條底毀滅的;那個石華貴,是懼怕著他底漂泊者底毀滅的權威底毀滅的;但蔣純祖,卻這樣地走出來,感到會有以這些毀滅為榮的可能,快樂起來了。

他是在飽飽地吃了一頓之後,天真地快樂起來了,雖然他是那樣的破爛,雖然在他底身上,是塗著他底朋友底血汙。他覺得,九江是異常地生動,在實現那種美麗的夢想;他覺得,在九江底輝煌的天空裡,太陽是為他,蔣純祖而照耀。他是極迅速地得到了這個時代的青年們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榮了。

他覺得,到漢口去的途程,必定美麗如詩。他底心是這樣地顫動著,以致於他只在旅館裡睡了四個鐘點便爬了起來。離黃昏還遠,他便走到熱鬧的街上來了。年輕的人們,在他們底夢想裡,是有著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蔣純祖,向街上的那些裝束浪漫的和衣著破爛的青年們,投射著為互相妒嫉的婦女們所有的那種眼光,走進了一家書店。

“我還不知道,出了這么多的東西啊!多么好啊!”蔣純祖,興奮得打顫,一面注意著身邊的那些在看書的同類的青年們,抓起一本雜誌來。丟下,盼顧,又抓起來。終於他狂熱地看下去了。

這個時代的青年們,大半是在站在書店裡的那些時間裡得到人生底啟示和天國的夢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們,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種肉體底緊張的苦惱和心靈底興奮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種狂熱的競爭心來。在這些時間裡,那些字句是特別地富於啟示,它們要永遠被記得。所以,這些書店,便成為天才底培養所,和狂熱的夢想者底聖地了。在那些書架和書桌旁邊,這個時代底青年們,他們底腿和手,是在顫抖著,他們底臉孔充血,他們底眼睛,是放射著可怕的光芒。

這種被飢餓者和競爭者的雙重的狂熱所支配著的閱讀,是使蔣純祖底感情和思想整個地變化。當他重新走到街上來的時候,黃昏,那些燈火在嘈雜的人們之間美麗地閃耀,那些車輪在疾速地賓士--對於這一切的親切的、溫柔的感覺,就完全地消滅了他底從曠野中帶來的那個惡夢。他覺得,對於曠野中那可怕的一切,他還有一些苦悶,或一些不瞭解,但現在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優待他,他願意把它們忘記。

他確實不知自己為什么這樣快樂。他開始焦躁,希望即刻便能到漢口去。於是他向江邊走。有時他站下來,露出恍惚的表情,企圖喚回曠野中的那些非常的東西,並瞭解它們。但這是徒然的。它們是完全地消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了;這種消失,是證明了他目前的快樂。

那些在等待著他的光榮的工作和熱情的、美麗的、驚人的少女們,是把那個朱谷良、那個石華貴、那個丁興旺和那個丘根固消滅了。他是不能再留在任何一個朱谷良底身邊了;假如他要生活下去,那些美麗的、熱情的、驚人的少女們便是必需的了。他覺得,這種心情,是一種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覺得,這種叛變,是一種羞恥,然而是一種必需,因此他仍然快樂。

他走下碼頭,擠到人群中去。一個兵士善意地回答他說,船,夜裡一定有,但不能確定是什么時候。於是他就決定等待,在碼頭下層的石級上坐下。

冷風吹撲著。等船的人們,沉默而困頓,倚在箱籠上或坐在各種堆積物上。賣零食的小販們底燈火在各處閃耀。多量的電燈在左近的樓房和江邊的囤船上輝煌著。沿著江邊,停泊著各樣的船隻,有的在黑暗中,有的燃著燈火。馬達在被映照得異常明亮的水面上所發出的節奏的、頑強的顫動聲,給予一種漂泊的感覺,使蔣純祖感到甜蜜的淒涼。於是他就靜靜地跳過朱谷良和石華貴底毀滅,想起往昔的那些事來。他想到去年過年的時候和前年過年的時候,想到在爆竹底煙氣和朦朧的燈火裡,在南京城上密密地飄落的雪花--。他是靜靜地跳過了曠野中的毀滅,因為那無論怎樣悲哀,無論怎樣淒涼,由於那些苦悶的流血和衝突,並由於他在那中間害怕悲哀的緣故,他,蔣純祖,不能從它取得甜美的、淒涼的、光明的養料。他是回到了故鄉;他是完全不能理解朱谷良和石華貴了。

蔣純祖注意到,在寂靜的江面上,一隻小的木船從一隻大貨輪底暗影裡漂了出來,在光亮的水面上無聲地滑行,而到達江岸。這隻木船底流走,和它裡面的慘澹的燈火,是使蔣純祖底眼睛得到一種娛樂。他注意到有一個徒手的、樣子很困頓的軍人走了下來,其次,兩個兵士擔著一架舁床走了下來。然後又是一架。那個軍人,繞過那些堆積物和那些等船的人們,帶著一種厭惡的表情,走在前面。那兩個躺在舁床上的人,覆著軍毯,好像睡著了,或者死去了。於是蔣純祖明白,為什么在那個徒手的軍人底臉上會有厭惡的表情。“又是兩個生命為民族犧牲了!他們是怎樣的人呢?”蔣純祖敬畏地想。

蔣純祖,在敬畏裡面,緊張地凝視這兩個負傷者,注意到,前面那一個,是在痛苦中昏迷地皺著臉,後一個卻睜著眼睛;照在燈光裡,這眼睛有著特殊的光亮;並且,在這個人底有須的、蒼白的臉上,有著寧靜的、淡漠的表情。蔣純祖迅速地站了起來,認出這個負傷者是汪卓倫。蔣純祖激動地叫喚了一聲,跑向那架正在上坡的舁床,把它攔住了。汪卓倫沒有看到他。那個徒手的軍人,走下兩級臺階,厭惡而懷疑地看著他。

“姐夫!姐夫!”蔣純祖喊。那個徒手的軍官皺眉,並且下頷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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