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1 / 3)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蔣純祖,懷著興奮的、光明的心情,隨演劇隊向重慶出發。演劇隊沿途候船,並工作,耽擱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武漢外圍的戰爭臨到了嚴重的階段。戰事底失利使生活在實際的勞碌裡,希望回到故鄉去的那些人們憂苦起來,但對於生活在熱情裡面的這些青年們,情形就完全相反;對於他們,每一個失敗都是關於這個民族底堅定的一個的新的表示和關於將來的道路的一個強烈的啟示;每一個失敗都激起他們底熱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們覺得,舊的中國被打垮,被掃蕩了,他們底新的中國便可以毫無障礙地向前飛躍。

蔣純祖,像一切青年一樣,不自覺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適合、並證明他底夢想:而不能適合他底夢想的,他就完全感覺不到。他從未夢想過他會到四川來,並從未夢想過會接觸到這些人。三峽底奇險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覺得他將永遠地在這個雄壯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動的心情;他把這種激動在各種樣式裡提到最高點,因此他絲毫都不能真地欣賞風景--如那些古代的詩人們所欣賞的:大家以為古代的詩人們是如此欣賞的。在演劇隊裡,蔣純祖也一樣:他絲毫都不能注意到實際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態度,他只希望別人對他好,他把這希望當做真實;他從未思索過別人,他只注意自己底思想和激動;他只求在他自己底內心裡找到一條雄壯的出路:這條路已經從人間底一切和自然界底一切得到了強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無限混亂的內心,他覺得他底內心無限的美麗。雖然他在集團裡面生活,雖然他無限地崇奉充滿著這個集團的那些理論,他卻只要求他底內心--他絲毫都不感覺到這種分裂。這個集團,這一切理論,都是隻為他,蔣純祖底內心而存在;他把這種分裂在他底內心裡甜蜜地和諧了起來。在集團底紀律和他相沖突的時候,他便毫無疑問地無視這個紀律;在遇到批評的時候,他覺得只是他底內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榮、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這些批評--或者竟至於感不到它們。

他最初畏懼這個集團,現在,熟悉了它,朦朧地知道了它底缺點,就以反叛為榮。而這種反叛有時是盲目的、獸性的。在這個集團裡,每一個人都以新的思想和理論為光榮;由於這種熱情,並由於戲劇工作底特殊的感情作用,人們是浪漫地生活著;人們並不認識實際的一切。因此,這個集團底紀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夠存在。這個集團裡是充滿了理論,但無確定的紀律。人們底缺點,特別是兩性關係上的缺點,遭受著理論底嚴厲的打擊,而理論,由於理論者總是帶著某種感情底個人的緣故,很少是確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團裡--在一般的學校裡,紀律底規定是,私出校門者記大過,但在這裡,隨便行動的個人所遭遇到的處罰就不是記大過,而是最高的原則底無情的裁判:人們把一切行動都歸納到最高的原則裡去。因為這個最高的原則需要包括這樣多的東西,它就不得不擴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變得稀薄。在學校或兵營裡,人們反抗記大過之類,因為人們是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面對這個稀薄而又堅定的原則,人們因為不可能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緣故,便覺得自己是有心靈,有個性的。在這裡,這些個性,是體會到無窮的惶惑和痛苦。它常常屈服,但更常常地是起來反抗。在這個時代,這件事是嚴重的,以致於有些反抗者迅速地毀滅了他們底所有的希望。

人們常常是不懂得原則的。更常常的是,原則被權威的個人所任意地應用,原則被利用,這一個個性征服了另一個個性。年輕的人們,亟於獲得。過於寶貴自己,就不能寶貴這個地面上的苦難的人生。年輕的人們,在熱烈的想像裡,和陰冷的,不自知的妒嫉裡造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並且陶醉著,永不看見自己,以致於毀滅了自己。

在演劇隊裡,集聚了熱情的青年男女們,有些是有著經歷的,有些是初來者。在演劇隊裡,是統治著人們稱為浪漫的空氣的那種熱烈而興奮的,有些凌亂的空氣。但因為這個演劇隊是在民族底最高的命令裡組織起來的緣故,最高的命令就對這種空氣做著頑強的鬥爭。演劇隊底負責人,對演劇的外行,代表著這個最高的命令。演劇隊裡面的人們,無窮地熱愛著這個最高的命令,同樣無窮地熱愛著他們底自由的熱情的生活;像蔣純祖一樣,他們在內心把這兩件東西和諧了起來。這兩件東西在這個集團裡常常是和諧的,因為大家相信,這是一個藝術的集團;但有時它們無情地分裂了開來,造成了嚴重的風波。

常常是因為戀愛問題而造成這種嚴重的風波。在這個時代,熱情的男女們,確信自己們已再無牽掛,確信自己們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裡,確信在戀愛裡有著莊嚴而美麗的一切--幾乎是,確信這是一個熱情的戀愛底時代,他們很容易接近起來。他們相愛,做了一切,除了他們底夢想以外什么也感覺不到。這個時代是產生夢想的時代,這個夢想將繼續到後來多年。

這些男女們,或這些夢想家們,經過三峽裡面的那些窮苦的縣城和村鎮,在每個地方做宣傳工作;事實是,對於這些偏僻的地方,較之宣傳工作,他們底生活發生了更大的作用。對於這些地方,他們是遠方的奇怪的戰爭底流亡者和代表人,並且是富裕的顧客。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從這裡懂得他們底民族正在進行的這個戰爭的。那些活報,那些街頭劇,那些“放下你的鞭子”,獲得了大的效果,但這些男女們底誠懇而樂天的態度,富裕的金錢,和嚴肅而又隨便的生活獲得了更大的效果。

這些小鎮是建築在懸崖上,或簡直是建築在兩棵可畏的巨樹底間隙裡的,它們是非常的古舊,非常的貧窮。走在它們底滑膩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舍中間透過,遇到一個糞池或遇到一個豬圈,蔣純祖總有悲涼的,懷慕的心情。那在絕壁下面奔騰著的狹窄的江流,遠處的霧障和霧障下面的奪目的閃光,那些在險惡的山峰上面伸到雲霧裡面去的濃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濤上搖盪的小木船,使蔣純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蒼白的鄉民們底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壯;而他自己,離開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遠方漂流,開始了怎樣悲涼的生涯。

對於兩性間的關係,蔣純祖曾經有道學的思想;他用這種悲涼的生涯破壞了這些思想。對於他、悲涼的生涯是壯闊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專制的學校生活使他對兩性關係有著曖昧的、痛苦的、陰冷的觀念,他常常覺得這種關係是可恥的;但他又有美麗的夢想,這個夢想比什么都模糊,又比什么都強烈--他現在完全地走進了他底夢意,他和那些痛苦的觀念頑強地鬥爭。他開始想到,人底慾望是美麗而健全的,人底生活應該自由而奔放;在天地間,沒有力量能夠阻攔人類,除非人類自身;那些痛苦的觀念,是一種終必無益的阻攔。他是混亂的;他一面有悲涼的抱負,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觸到實際的時候,那些痛苦的觀念便又復活;這種慾望底痛苦,不再有道學的偽裝,因此顯得更堅強。他底內心活動能夠調和一切和無視一切,唯有這種痛苦無法調和,同時無法無視。

在劇隊裡,蔣純祖多半異常沉靜,但有時是活躍而喧囂。像一切素質強烈的人一樣,蔣純祖底聲音異常大,動作異常重;感情猛烈,好勝心強。也像一些強烈的人一樣,因為慾望底痛苦比別人強,蔣純祖是羞怯而混亂的。

蔣純祖曾經用道學的思想來滿足妒嫉並防禦慾望底痛苦,現在,在新的環境裡,他再無防禦;他是爆發了出來。他不能夠覺察到別人對他的不滿。他是深深地感覺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輕的夢想家,不願意想到他們。他覺得,僅僅是悲涼的生涯,以將來的痛苦懲罰現在的錯失,便可以解決一切。他想像他現在有錯失,這種想像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現在的錯失究竟在哪裡。

這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所產生的個人主義者。劇隊裡面的人們,多半是這種個人主義者。經驗較多,而失去了那種強烈的熱情的人們,就常常顯出投機的面貌來。而那些缺乏心力,容納著一切種類的黑暗的意識而不自覺的青年們,亟於一勞永逸地解脫自身底痛苦,亟於獲得位置,就體會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抓注了這個時代底教條,以打擊別人為自身底純潔和忠貞底證明--人們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樂最多的路上走去,人們不自覺投機以拯救自己;這些青年們,在人生中,除了這種充滿忠誠的激情的投機以外,再無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們,在這個階段上,他們底心靈在投機上面戰慄,由於各種原因,以個人底傲岸的內心拯救了自己。人們並不是很簡單地就走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人們又願望自己是一勞永逸地變成適合於新的理論的,新人類;人們相信自己已獲得了全新的生活,相信自己是最善最美麗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們就會痛苦得瀕於瘋狂。年輕的人們不為自身底缺點而痛苦,因為他們善於想像,並且不願看見;對於他們,虛榮心底痛苦高於一切。

在這個演劇隊底內部,有一個影響最大的帶著權威底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團存在著。這個小集團底領袖顯然就是劇隊底負責人王穎;負責劇務和負責總務的兩個人都屬於這個集團,張正華顯然也屬於這個集團。這個集團裡面的人們底一致的行動,權威的態度和神秘的作風,喚起了普遍的豔羨與妒嫉。這個集團常常對某一個人突然地採取一種態度:對這個人,他們原來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們以一致的態度。包圍了這個人,說著類似的話,指摘著同樣的缺點,使這個人陷到極大的惶恐裡去。有時候,劇隊召開會議,這個集團一致地提出、並贊成某一個議案,並一致地打擊反對者。他們聚在一起嚴肅地談話,另外的人一走近,他們便沉默;他們對工作抱著自信的,堅決的態度,他們極活躍,但又極沉默;顯得他們心裡有著秘密的,神聖的東西,世界上沒有力量可以打擊他們。特別在遇到別人底戀愛的時候,他們就鮮明地,壓抑不住地表現出這種東西,他們傲岸地,鎮定地走過去,好像老軍官在新入伍的兵士們面前走過去。這種最高的滿足喚起了人們底豔羨和妒嫉;人們希望加入到他們裡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們就反抗。

蔣純祖迅速地戰勝了他底音樂上的競爭者,成了音樂工作底負責人。他對這有很多感想。他覺得自己底音樂知識是很有限的,為什么別的人們竟然比他更貧乏;他發現很多人,特別是少女們,都能夠唱歌,但不求理解,毫無更多一點的音樂才能。在戲劇上這也一樣。隊裡的對社會科學和文藝的學習空氣很濃厚,但對於音樂都很淡漠;對於戲劇,則重複著關於演技的探討。在社會科學的學習上面,由於那個權威的集團,蔣純祖懷著痛苦的情緒:他亟於學得更多、他亟於接近這個集團。他想到,是由於這個集團底操縱的緣故,大家忽視了戲劇和音樂的實際的部門,像一切人一樣,他覺得他所從事的東西是最重要的。於是他有了實際的理由,敢於在心裡確定了對這個權威的集團的不滿。

其次,他發覺到,雖然他負責音樂工作,在隊裡,甚至在音樂工作上面,他卻是毫不重要的人。只是屬於那個小集團的人們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們對蔣純祖淡漠,那么一切人都對他淡漠。於是蔣純祖變得陰沉。他不能確定這種壓迫是什么,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實際的態度,他不知道,除他底內心以外,還有什么方法可以應付這個環境,於是他顯得神秘。有時他極度的驕傲,有時他發怒,有時他故意地喧囂:他覺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這個環境,更多的時候是陰沉地逃避這個環境。

因為這種下意識的敵對的情緒,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對這幾個權威者,特別是對王穎所做的逢迎:他覺得這是可恥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穎身邊的那個位置。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緒以外,他不能批評他底環境。他暗暗地想這個集團是故作神秘,陰謀操縱,但還不敢肯定這個思想,並把它公開地說出來。直到他被捲進了一個嚴重的鬥爭的時候,他才突然地覺醒,明白了這一切,猛烈地轟擊它們。

使別人對他更不滿的,是他底戀愛。他接近了高韻。在輪船上他單獨地教高韻習歌,於是他們接近了起來。蔣純祖後來知道,高韻是糊塗的,放任的、總在可憐自己的女子,具有這種女子底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懷著混亂的熱情和夢想,蔣純祖不能認識她;在愛情裡,人們努力地改造,並歪曲自己底物件,不能認識所愛的人。高韻底那種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蔣純祖。她是很活潑的。蔣純祖覺得她是軟弱的;她眼裡好像總有軟弱的,哀憐的光輝,蔣純祖覺得有一種動人的力量在她底身上顫動著,他希望親近這個力量。

她喜愛裝扮,她隨身帶著各樣的化裝品。伴著這些化裝品:她有著驕傲;一個女子,在這裡,看到了華麗的、動人的將來。她對文藝有一點知識,她能夠寫東西;她每天嚴肅地寫日記,蔣純祖不能知道,這種嚴肅、這種知識的渴求是出自人一種動人的野心的;這種經營,是預示著一個放浪的未來的。在戲劇運動裡,在虛榮的世界裡,產生了這種勇往直前的婦女。

蔣純祖注意到,她用嬌懶的、拖長的、戲劇的聲調說話,顯然在這種聲調裡她得到一種美感。她沉思她底內心底矛盾和憂苦,這些憂苦的思想,是一個平常的女子常有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現實的利害的一種審察,所以她不願意承認它們,一切弄得很混亂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憐,於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自己底能力和魅力的。在這些荒涼的山谷外面的那個浮華的世界裡,她將要顯露身手;這個時代底那些熱情的原則和理論增加了她底驕傲,使她對將來的浮華世界抱著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這些理論思索她底隱秘的憂苦,這些熱情的理論和她底實際的憂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個動人的,準備過浮華的生活的女子有一種冷酷的衝動,們蔣純祖卻覺得這種衝動,這些顫慄,是由於心靈底軟弱和善良。

她是活潑的,蔣純祖覺得她各處亂跑像鳥雀。她喜歡說理論,她喜歡把一切莊嚴的事情和自身底生活聯結起來。她學習著,漸漸地她就相信,戲劇運動是無比偉大的,她,高韻,在拯救中國。她說她認識很多的戲劇家和作家;於是她以女人的專制態度批評或讚美他們。她在漢口演過一個四幕劇,她傾心地聽取別人底批評。這一切領導她走向那個浮華的世界。

她喜愛蔣純祖,因為他誠實,漂亮,有才能,並且純潔。她底年齡並不大,但她覺得她是多患難的,她覺得她需要純潔的心靈。這是這種動人的女子底特殊的癖好。蔣純祖分明地感覺到她是不樸素的,但他,要求奔放的生活,覺得最迷人的東西,便是最好的。他是戰慄著,相信愛情的夢想,迅速地對這個女子屈服了。

高韻在船頭上嘹亮地唱歌;高韻在船頂上,在灼熱的陽光下練習跳舞,並教蔣純祖跳舞。她底浸著汗水的,微笑的臉;她底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底蓬鬆的垂到腰部的髮辮--對於蔣純祖,再沒有更美麗的東西了。於是蔣純祖更相信他底自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信他底精神的和肉體的痛苦了。

蔣純祖在戀愛裡無視別人,因此別人不能饒恕他。張正華和他疏遠了,並對他抱著敵對的態度。王穎和高韻曾經很接近,現在突然對她冷淡,並對蔣純祖抱著敵對的態度。於是普遍地有了敵對的態度。但蔣純祖絲毫不在意這個;假如他注意到,他便感到愉快,因為他知道,張正華和王穎都曾經接近過高韻,他相信他們是在妒嫉他。

在一個團體裡,一對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別在這個接近的開始的時候,常常要引起某種感情。大家不能漠視這種新的局面。在這個團體裡,戀愛是普遍地存在著;大家對舊的局面已經認可,但對新的局面不能忍受。於是,特別因為高韻底活潑美麗和蔣純祖底陰沉,高傲,大家覺得這個新的事件是全然惡劣的。於是大家立刻就想到最高的原則。

有幾件事情同時發生著。在巴東的時候,有一對男女離開了分配給他們的工作,到野外去玩到晚上才回來。有一個叫做胡林的隊員,屬於那個小集團的,把不應該拿給別人看的東西拿給愛人看了,並對這個小集團替他底愛人做某種工作上的請求。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視了社會科學的學習,並表示他們要另外組織一個座談會。

這些事情,特別是最後一件事情底發生,主要的是因為那個權威的,小的集團底存在。大家覺得,假如這個小的集團的確是對的,那么它便應該公開地歡迎所有的人;或者它就應該更秘密一點:因為權力底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除了造成投機逢迎和盲目的反抗,很難有別的;雖然它底存在提高了團體裡面的學習的,競爭的空氣,但學習和競爭,常常是為了逢迎或反抗。

領導者王穎是在那個最高的原則裡訓練得較為枯燥,或善於剋制自己的人。他常常表現出一種灑脫的,親切的態度,但因為他身後的那個權威的緣故,逢迎者無限地頌揚他,反抗者挑剔他是虛偽的。他底處境是很困難的。

他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青年,他有他底慾望,蠱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那個指導原則,是常常要引起他底自我惶惑的,但現實的權威使他戰勝了這種惶惑。較之服從原則,實際上他寧是服從權威。權威者以為一切事情都逃不過自己底眼光和力量,以為別人底錯失是難以饒恕的,因為他認為自己即便處在別人底那種地位也絕不會犯錯:他有勇壯的心情。人類常以別人底缺點為歡樂,常常是,別人底墮落,就等於自己底升高:在敵對的空氣被各種原因造成以後,這種頑強的感情,就成為王穎底行為底主要的動機了。同時,他底權威的態度,就更鮮明瞭。他曾經以灑脫而親切的態度接近過高韻,他每次總以機智的話引得她大笑。在他心裡,是有著愛情底幻想的;他夢見戀愛底詩情。他在他底日記裡記著一些關於他底,愛情的隱秘的話;那些的話,是隻有他自己才能夠懂得,特別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這一點,對於他底心靈,是一種甜美的滿足。他是一個很貧乏的夢想家,這種人,在社會上,是能夠由各種條件的緣故而完成一種事業的,但他們帶著那種貧乏的幻想走路,這些幻想,不妨礙他們底事業和理論,這些幻想刺激,並安慰他們底心靈。心靈貧乏的人,甘於這種分裂,他們幾乎不能看到他們底幻想底庸俗。他們幻想妻子服從,並安慰自己,他們幻想一個革命的家庭,他們幻想舒適的,新的生活,他們幻想最高的權威底甜蜜的激賞。他們把一切融洽了起來,並且安適地找到了理論根據,因此他很少反抗這些幻想,他們慣於小小地賣弄權威,他們愉快地屈服於他們底生活裡面的現實的利害。假若權威離開,他們便會回到家庭裡去做起主人來;但權威很少離開他們,因為他們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現實的人,能夠不被幻想妨礙地去盡他們底職務。他們說,生活會訓練他們,事實是,生活逐漸地洗除掉了他們底年輕的情熱--在這種情熱裡,他們能夠做最大的犧牲。生活逐漸地把他們底幻想訓練得更平庸,並把他們訓練得更圓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們規定了幾種快樂和痛苦,他們便不再尋求,或看到別的。

他們有時親切而灑脫,有時嚴厲而冷淡,但這一切底目的,都是為了教誨別人。他們常常只說教誨的話,在別的方面,他們就閃灼不定。王穎相信自己是在教誨高韻,但女人底敏銳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韻準備接受,假如他把他底權威也放在她底腳下的話。高韻渴慕英雄,但必需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點,為她所能征服的,而在目前的生活裡,王穎不能為滿足一個女人底奇想而表顯這種小孩般的弱點,他,王穎,如他自己所描寫的,在生活裡閃電般地透過,只是純粹的英雄。革命底原理提高了他,他是嚴刻而驕傲。於是高韻批評他,說他是虛偽的。

高韻接近蔣純祖,因為覺得蔣純祖是不虛偽的。她偶然地教蔣純祖跳舞,很使蔣純祖苦惱,蔣純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東西,但他總不能克服他底羞恥的,苦悶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在高韻身邊已經完全陶醉,但實際上並不如此:他有羞恥和苦悶,他沒有肯定的,光明的思想。於是在這一段時間內,他用全部的力量來克服這種羞恥和苦悶,一個月以後,他覺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實是,向這一條路走下去,他已經接近了淪落。

演劇隊經常有檢討會,在這些檢討會里,蔣純祖沉默著;他是在學習著。他很快地便學會了批評別人,但在戀愛心情裡,他對一切都沉默了,對這些檢討會,他心裡有窒息的痛苦,但保持著特殊的冷靜。到萬縣的時候,演劇隊召開了一個總檢討會,提出了每一個人底個性底缺點和工作底錯誤。到達萬縣的前三天,蔣純祖發覺到他底環境有了變化:那個小的集團積極地包圍了他。首先是張正華和他做了一次談話。這個談話好像是很偶然的。張正華以友愛的,關切的,然而矜持的態度詢問了他對工作的感想,然後批評他太憂鬱太幻想。蔣純祖覺得這個批評是友誼的,異常感激地接受了。張正華底批評使他內心有興奮,他覺得他確實是充滿了憂鬱的幻想,而且性格軟弱。他覺得很慚愧,他覺得他辜負了別人底友愛。但接著胡林和他談話,他厭惡胡林,而這個虛矯的談話使他厭惡得戰慄;最後,在第二天早上上船以前,王穎和他做了一次談話。這個談話是在各種嚴重的印象裡進行的,於是蔣純祖明白了他底處境。但他依然感激張正華,感激他底真誠和友誼。他肯定,並誇張這種友誼,為了減輕自己底可怕的頹唐。

王穎在他們演劇的那個廟宇底陰暗的左廂裡單獨地和蔣純祖談話。這個談話沒有讓任何人知道:王穎輕輕地拍蔣純祖底肩膀,迅速地走進廟宇底左廂,於是蔣純祖跟了進去。王穎在小木凳上坐了下來,請蔣純祖坐在道具箱上。王穎迅速地開始說話,雖然他在笑著,他底每一句話都帶著肯定的,全知的,權威的印象。

他問蔣純祖對工作有什么感想,蔣純祖懷疑著,回答說沒有什么感想。於是王穎說,隊裡很多人都是小資產階級底個人主義者,他覺得很不愉快。蔣純祖看著他。“那么,在生活上,蔣同志感覺到有什么苦悶?”王穎問,愉快地笑著。

“沒有什么苦悶。”蔣純祖含糊地說,看著他。

“蔣同志個人方面,在音樂方面,有點收穫嗎?”“弄得很糟!”蔣純祖說,惱怒地皺眉。

“啊!啊!”王穎說,愉快地笑,看著蔣純祖;“我們希望在這個團體裡大家能夠共同學習,困難的地方,大家討論。我覺得蔣同志有一個缺點,像一切小布林喬亞一樣,容易幻想;而幻想是離開了現實的。”他迅速地說,偏頭,熱烈的笑著;這笑容裡有著敵意的東西,同時有某種諂媚:他希望蔣純祖贊成這個。

蔣純祖遲鈍地看著他,不回答。蔣純祖臉紅,突然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蔣純祖,在隨後的幾天裡,不能從他底仇恨的情緒解脫,但陰暗而冷靜地分析了別人和自己。在這種分析裡,蔣純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滅了,同時很有理由相信,這個破滅,是悲壯而光榮的。

到達萬縣的當天下午,萬縣底幾個救亡團體為他們佈置了一個熱鬧的茶話會。這個茶話會,這種團體的光榮的享受使蔣純祖重新興奮了起來。他底獨唱得到了最大的喝采,使他感到愉快。他艱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么也沒有想到。黃昏的時候他們回到住所去:他們住在一個放了暑假的中學裡面。中學在山坡上,有狹窄的坡路從夏季濃密的叢林裡通到江邊。他們回來的時候天氣無比的酷熱,各處有苦悶的蟬聲:透過叢林底濃密的枝葉他們看到閃著火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們走到坡頂的時候,遇到了涼爽的,飽和的大風,叢林底枝葉波動起來,塵埃在學校底空曠的操場上飛騰著。遠處的山峰上面騰起了莊嚴的烏雲。烏雲升高,風勢更強、更急,四圍的叢林發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聲。於是,在年輕的人們裡面,歌聲起來;蔣純祖唱得比別人更優美,更嘹亮。他底聲音立刻使雜亂的歌聲各個地找到了自己底位置,轉成了歡樂的大合唱。

他們,這些年輕的男女們,站在叢林中間的坡頂上,在風暴中開始了他們底大合唱,開始了他們底最歡樂,最幸福的瞬間。那些年輕的男子們,他們底衣領敞開著,他們莊嚴地凝視迫近來的暴雷雨;那些年輕的女子們則密密地擠在一起,她們在這種時候總是密密地擠在一起,以集中的力量表現了她們底美麗,她們底歡樂的青春和無限的熱愛。她們底動人的髮辮和髮結,以及她們底鮮麗的衣角活潑地飄動著,發出柔和的,飽滿的聲音來。他們,這些青年們,在最激動的那個瞬間站住了,就不再移動,他們是站在最幸福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們自己感覺到這一切。那種和諧的,豐富的顏色,那些挺秀的,有力的姿勢,少女們底那種相依為命的莊嚴的熱愛,那種激昂的,嘹亮的,一致的歌聲,和天地間的那種莊嚴的、灰沉的、帶著神秘的閃光的強勁、飽和、而幸福的壓力,造成了青春底最高的激動。

強力的雨點,開始急迫地擊響叢林。在這種急迫的聲音後面,跟隨著深沉的吼聲。巨雷在峽谷上空爆炸。於是青年們在接連的閃電中透過草場向樓房奔跑;歌聲散開,在雷雨底灰沉的壓力之間,單獨地升起來的嘹亮的歌聲顯得更美麗。隨即,樓房底正面的窗戶被開啟了,在濃密的雷雨中歌聲興奮地透出來。

歌聲消隱了。從黃昏到深夜,雷雨猛烈地進行著。

淋溼了的、興奮的青年們奔進樓房。接著他們開始了他們底嚴肅的會議。

在一間寬敞的課室裡,他們點了蠟燭,坐了下來。他們心裡依然有激動,他們覺得一切都美麗而和諧。他們不能確知,這種和諧是什么時候破裂的,這種激動,是什么時候變化了的:有一個莊嚴的,威脅的力量迅速地透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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