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1 / 5)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演劇隊在萬縣工作了十天,六月下旬到重慶。大家希望在重慶能夠大規模地展開工作,但工作剛開始就遇到了困難。經費底來源被窒息,而且從某一個上級機關傳來了解散,或改組演劇隊的訊息。大家底情緒顯著地沮喪了下來。奮鬥沒有結果,明確的命令也沒有下來,在七月中旬,王穎、沈白靜和另外的幾個人辭去職務,離開了演劇隊。接著由一個本來毫無關係的上級機關下來了改組的命令,並派來了新的領導者,在舊的負責人離隊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了:現在他們明白,往昔的一切,是怎樣的美好了。大家不同意這個改組,陸續地離開了演劇隊。一部分人走到一個組織更大的劇團裡去,其中有高韻和蔣純祖。

這些青年們就是這樣地分散了,以後他們要興奮地追懷那些在長江沿岸的城鎮裡度過來的光榮的、美好的時日。這些青年們,帶著火熱的理論,從此開始經營他們底艱苦的生活了。他們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在改組的命令下來以前,他們痛苦著開始了為個人底生活的鬥爭。

蔣純祖堅信他無論如何要過一種自由的生活,無論如何要征服他底怕羞的、苦悶的性情和陰晦的生活觀念。他已經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覺得這討厭的一切是從舊的生活裡帶來的。他找到了各樣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個社會里單獨地奮鬥出來。在這種時候,他和高韻的愛情就增加了他底自信和勇氣。

有一點是重要的,他有有錢的親戚。這就造成了他底自信和勇氣。愛情和金錢同樣地使他有羞恥和苦悶,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認為必須克服它們。做著愛情底和功名底夢,他就耽溺到浮華的幻想裡去了。誘惑最先是輕輕地、溫柔地、在陰晦的反抗旁邊低語、飛翔、然後就強烈地、光明地、雄辯地站了起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底俘虜。從武漢到重慶,蔣純祖帶著一種奇特的自覺替這些誘惑清除道路,他覺得,那些陰晦的、痛苦的內心反抗,是必須征服的。蔣純祖不願意成為弱者,不願意是卑微的人:他認為,這些痛苦,這些顫慄,是弱者們所有的;這些弱者們,明白了自己底無力,抓住了任何一種人生教條,裝出道德的相貌來。他認為所謂道德,是這些弱者們造成的,只有他們才需要。他認為他自己經驗過這個:在加入演劇隊以前,他有道學的思想,而他明白,這種道學的思想是由於軟弱、自私、和嫉妒。演劇隊裡的新的生活證明了,在這個世界上,他並非弱者。他樂於相信這個,他替浮華的夢想清除道路,他頑強地和他底弱者的一面鬥爭。於是,這一切,就把這個軟弱的青年造成一個自私的、驕傲的人了。

他心裡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壯大的生活;現在,對於他,浮華的夢想成了壯大的人生底美麗的詩歌。他心裡的善良的、真實的一切都反對這個,但那個更猛烈,更華麗的力量征服了他。於是,像他底哥哥蔣少祖曾經做過的一樣,他就毫無顧忌地向他底姐姐們索取金錢了。他向蔣秀菊借錢--他說是借錢;他向蔣淑珍要錢;他向蔣淑媛和蔣少祖婉轉而嚴肅地申明他底財產的權利和他底生活計劃。

七月底,蔣秀菊異常溫存地寄來了四百塊錢。她說,她喜歡這樣做,假如在這樣不幸的時代裡,在姊妹們中間還要說借錢,她便要覺得痛心,接著蔣少祖和蔣淑珍寄了五百塊錢來。王定和夫婦已經來重慶,王定和願意替他謀一個職業,他推卻了,憤怒的蔣淑媛給了他兩百塊錢。

蔣秀菊底錢使他憂傷。蔣少祖寄來的錢使他覺得苦惱;但他對哥哥決無歉疚。最後,蔣淑媛底錢使他羞恥而惱怒。他甚至於想寫一封信向她宣告,他並不是在討飯。他好久不能忘記這種羞恥。

除了買了一點書報外,這些錢都浪費掉了。他花費得異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個戲團裡,人們是自由地生活著的。在這個劇團裡面,那種火熱的理論的鬥爭是不復存在了,只是一種熱烈的感情和興味在統治著。藝術上面的自由的,個人的競爭成了主要的東西,有名的演員們底性格和瑣事成了主要的東西;在這些下面,在這些男女們底動人的喧囂下面,是人事上面的猛烈的角逐。

在這個遙遠的後方,在這個昏沉的都市裡,戰爭初期的那種熱烈迅速地消失了:劇團底工作逐漸地商業化,在上海底天空裡閃耀過的那些顆明星,逐漸地在重慶底天空裡升了起來。曾經充塞著各個大城市的浮華的男女和他們底後代逐漸地變成了重慶底最優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歡裝丑角的小報和晚報上,記述著他們底逐日增加的豐功偉業。於是,這些劇團,就成為這個浮華世界底動人的頂點了。那些戲劇運動裡面的嚴肅的工作者們,在他們自身所配買起來的舞臺底虹彩和照明裡面失色了。伴著那些顆明星,那些掮客們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們和那些劇作家們掀起了一些鬥爭,但更多的是放棄了一切,開始歌詠自己底勞績和光榮,為和那些顆明星升得同樣的高。

蔣純祖進入劇團的時候,正是那些顆明星開始上升的時候。在中國這種上升,是被稱為嚴肅的藝術工作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併為這而鬥爭,劇團裡的人們差不多全是優秀而有才幹的。但有些演員們,演了幾齣戲,帶著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會名流的地位,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有些導演們和劇作家們,博得了重慶底優秀的市民們底掌聲,就佔領了一切報紙副刊,表揚起自己底功績和艱苦來了。比較起舞臺上的戲來,這個浮華的世界是更需要著這些男女們在下臺以後所演的實實在在的戲曲的,所以這些男女們就興奮地在各樣的場所裡表演了出來。

常常是,這個社會這樣地觀察這些人們,這些人們便也這樣地觀察自己。每一項職業裡面的人們,都有著他們底特殊的敏感。好像醫生們認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種病的可能的人一樣,劇團裡面的人們,覺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觀眾,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於這種特殊的偏見或特殊的敏感,劇團裡面的人們,特別是一些年輕的男女們,就無時不意識到自己們底地位。他們很少反抗這種地位。這種地位底職務是儘可能地迷人,儘可能地浪漫並且儘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場所,這些男女們都帶著舞臺上的風姿;在任何場所,另外的人們都是觀眾。他們覺得這是最愉快的;雖然他們因這而有那么多的痛苦。他們覺得這就是嚴肅的藝術工作。

特別因為這個時代的嚴肅的藝術理論的緣故,這些男女們更容易滿足,更善於憐憫自己。往昔的優伶們底身世感傷,或一個平常的人底身世感傷,在這些男女們底身上和那種嚴肅的藝術觀奇妙地混合了起來;同時嚴肅的藝術理論,為他們所模糊地知道著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們底虛榮心底美妙的點綴了。那些掮答們,裝出批評家的樣子來,大聲地為這一切吹著進行曲。

在劇團裡,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些少女們,她們並不喜歡什么藝術理論或社會理論,她們只是熱烈地愛好著劇團裡面的那種動人的、愉快的空氣。那些虛榮心,是包含在她們對於她們底友誼,愛情,工作等等的熱誠的信奉和想像裡。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種痛苦中變得偽善的明星們,也有著這種想像和信奉。在這個圈子裡,特別是那些經驗豐富,著眼於實際的利害的人們,有著最動人的感情:他們常常地表現出對人生,對藝術的無限的忠誠來。

蔣純祖、高韻、和張正華在八月初進了這個劇團。蔣純祖被劇團裡面的熱情的、自由的空氣痛苦地迷惑了。像走進先前的那個演劇隊一樣,他對這一切懷著敬畏。到了他底內心被迫著向另外的方向發展開去的時候,他才開始反抗。那些火熱的理論深藏在他底心裡,到最後要以另外的樣式爆發出來。逗留在這個劇團的全部的時間裡,他除了他底逐漸變得痛苦的愛情以外什么也不關心;在經常的失意、和跟著失意而來的內心的亢奮裡,他沉浸到各種樂曲裡面去,並且沉浸到枯燥的音樂理論裡面去。他一直在糊塗地追求著他底自由的生活,他認為這個環境會給他這樣的生活。這個環境像一切環境一樣,壓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為逐漸深刻,逐漸痛苦的愛情的緣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並且不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壓迫;因為只是這個環境才能給他以這樣的愛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著這樣的愛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緣故,他不能批評這個環境。在這個環境裡,他不能得到正直的發展,因此他沒有一點點痛快。在愛情裡,他不能得到一點點純潔的快樂;但誘惑比快樂和痛苦更強。蔣純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這種觀念來克服內心的反抗,迅速地墮到深淵裡面去了。在這個深淵裡,音樂是唯一的光明。他帶著他底那種高傲虛榮,和悲涼的情緒在一切樂曲裡面做著瘋狂的追求。

張正華底處境則和他完全相反。張正華勤勞、負責、不喜歡什么抽象的熱情和理論,謙遜而善於交際。在那個劇隊裡,他走向那種理論,他批判蔣純祖,主要的是他認為這是一種責任。他底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溫柔的,但有些愚鈍。在這些圈子裡所過的那些生活,使他有著一種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論的責任卸去以後,他就有了另一種理論的責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溫和地、愉悅地表達他底這些平庸的理論,他是有著為這種圈子所特有的那種江湖風味的。蔣純祖卑視他底每一句話,但他底誠懇的態度卻使蔣純祖悅服。在這種愚鈍的伶俐裡,他善於說教了。他底說教不妨礙任何人;特別是那些動人的女演員們,喜歡他底這種江湖風味。於是,沒有多久,他就成為她們底最好的隨從了。他高興這樣:顯然他對自己很嚴肅,他覺得這一切是很嚴肅的。大家覺得蔣純祖是討厭的、陰沉的人,但大家覺得張正華是誠摯的、光明的人。於是張正華常常能在各種糾紛裡發生調解的作用。張正華內心有和平了的滿足:他充分地感覺到,他在這裡生活,是最適合的。

張正華替女演員們買東西,準備用品,收發信件:在每一個這種團體裡,都有一個這種愉快的人物的。張正華沒有被牽到任何戀愛的漩渦裡去,而在兩年後,和一位女演員安靜地結了婚。

張正華同樣地成了高韻底隨從,使蔣純祖異常的妒嫉。但高韻愛著蔣純祖;也許正因為大家覺得蔣純祖是討厭的、陰沉的人的緣故,她誠實地愛著蔣純祖。但她不能忍受蔣純祖在愛情裡面所表現的那種男性的暴戾的專制。在目前她只希望能在霧季的演出裡獲得大的成就,對於她,這是一種頑強的情熱。她是天真而坦白的,她底那些詭譎,更是天真而坦白的。她是不誠實的:她沒有誠實的理智,她有誠實的感情;她善於自感,她帶著那種為美麗的少女們所有的無私的歡欣注意著一切。但她底頭腦是冷靜的;她委身於她底浮華的夢想,她審察一切現實的利害,冷靜地向這個夢想走去。她始終不是什么夢想家,但她向這個夢想家的蔣純祖委身了。

在蔣純祖身上,有一種強烈的力量蠱惑著她,正如在她底身上,有一種美麗的,熱烈的力量蠱惑著蔣純祖一樣,但她始終不明白這種力量是什么。蔣純祖不願意相信是她底美麗的,灼熱的肉體底力量蠱惑了他,他認為還應該有什么,於是他在心裡痛苦地創造;但高韻,相信蔣純祖底那個強烈的力量,並且相信她比蔣純祖強,能夠掌握自己:她是在她底坦白無邪的天性裡帶著一種放蕩;這個時代的生活和理論已經清除了她底那些為一個平常的女子所常有的生活觀念和貞操觀念,她在快樂的時候便對蔣純祖委身了。

在八月的酷熱的天氣裡,劇團的生活是很鬆弛的。很多人都不住在劇團底宿舍裡,他們在外面獨立地生活著,他們只是在排戲的時候偶然地來一下,大家覺得,假如有足夠的金錢的話,這種生活便是最舒適、最美麗的了;但他們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很窮困。蔣純祖有了錢,可以照他自己底意思去生活了,就是說,可以實現他底自由生活的夢想了。

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於是這個時代的理論和熱情使他心裡有苦悶。這種理論和熱情已經成了他底一部分了,它們不能許可他和別人一樣做。那種自由的生活,必須是屬於這種理論,屬於這種辛辣的熱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卻顯然地違反這個。然而他底處境已經是如此了,在這裡,對於一個年輕人,誘惑比一切都強。於是,在苦悶之後他想到,這是社會底壓迫:他必須冷酷地反抗社會。他應該去做這個社會所不同意的,而棄絕這個社會所同意的。於是他重新喚起了那種理論的熱情。

他,像這個時代的一切青年一樣,始終夢想戀愛是純潔而高貴的。在前些年,人們高呼戀愛是神聖的,這個時代是沒有這樣的呼聲了,但人們認為戀愛是為自由的心靈和肉體所必需的,並且是為人生,為工作所必需的。對於戀愛各個國家和各個時代的優秀的人們和卑劣的人們下了無數的定義。但青年們不需要這些定義,他們首先是需要戀愛,而為了更勇敢,他們就輕率地抓取了一兩個定義。由於這個時代底大量的熱情和輕率,沒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樣的方式裡公認了一個定義了,就是,戀愛,是虛偽的。但事實只是:輕率地相信了的戀愛底定義,是虛偽的。

蔣純祖是嚴肅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惱,但他還在做著夢。這個從西歐的文學裡得到啟發的熱情,詩意的夢境,被現實所脅迫,已經變得模糊而混亂了,但他,蔣純祖,仍然不放棄。

他懷著羞惡的感情向高韻提議到溫泉去玩;他準備在高韻不同意的時候用各種理由說服她;他預感到,假如她堅決地不同意,他底心便會得到高超的、冰冷的嚴肅。但高韻輕快地答應了:她好像覺得,這一切是異常輕快的,此外再沒有什么。蔣純祖感染了這種輕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時間裡,覺得人底青春是無比的純潔和富麗。他們,像別人一樣,去做這種旅行了。在這之前,像一切年輕的男女們一樣,他們在城市底郊外,在夏季底繁星下度過很多陶醉的夜晚。雖然他們竭力追求,他們總感不到這裡面有什么詩意,有什么真實、善良、和美麗。因為這裡面有著那種為他們所不敢確定的痛苦。他們寬慰自己,並且企圖遺忘他們底內心底模糊的警惕:他們只是陶醉著。他們覺得,在他們的世界裡,有生命在蠢動,有什么故事糊里糊塗地發生了:他們不能確實知道這是什么。

蔣純祖注意到,在高韻底頭腦裡面,反抗社會的理論,比他自己底還要鋒利。他覺得他還有什么東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只能覺得高韻底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於他底戀愛的,善於創造的心,或者是由於高韻底女性的聰明和敏銳,高韻底理論和思想有了實在的,富於感覺的色彩,感動了他。蔣純祖對於抽象的理論有著熱情,但高韻卻喜歡用實際的故事來印證這種理論。這些故事從她底內心深處嚴肅、動人地浮了上來,使蔣純祖從它們感到了她底心,以及整個的世界了。

他們買了游泳衣、食品、和其他的東西,到溫泉去。蔣純祖想他們至少要在四天以後回來。在船上,蔣純祖對高韻說了這個意見,高韻認真地回答說,應該臨時決定,因為她從來不願意預先計劃。蔣純祖覺得她無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樂。在途中高韻睡著了,在馬達的顛簸中靠在他底肩上,他和平地、嚴肅地想到,他現在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了。這個思想喚起了一種興奮。汽船正在上灘,他注視江中的礁石:酷熱的陽光照耀著,激怒的波濤擊打著礁石。他覺得這個礁石像徵他,激怒的波濤擊打他。在他心裡,嚴肅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時候都強。他覺得他是純潔的,他覺得先前的那種羞惡,陰晦的感情是可恥的,至少是無價值的:他覺得他懂得這個時代了。

“難道我這樣做是錯的嗎?或者有一點錯嗎?”他想,“這個社會已經是這樣的黑暗,混亂,墮落,我們正在爭取新的生活,所以我絕不能想像我和別人一樣的做,一樣地去生活!我寧可毀滅了自己,”他想,“也不願去順從,去過我們中國底這種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這個社會里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為我底妻子,去過一種家庭的生活呢?我還沒有想到這個,但這是不堪想像的!這是不能忍受的,我簡直不能想像在那些家庭中間會有我底家庭存在,我不是輕浮的,我有一切勇氣,這是試驗過的,但沒有去過這種生活的勇氣!我看到別人這樣做了,那純粹是在堂皇的理論下面進行的一種虛偽的、輕率的行動,他們很快地就投降了!為什么不應該有自由的,獨立的心靈?為什么要奴隸似地束縛起來!我是嚴肅的,”他興奮地想,“那么,讓這個社會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會逢迎任何東西的,讓他們說我做壞事,說我墮落吧,我絕不投降!我愛她,但她也可以離開我--這裡,是真的生命!”

高韻醒來了,她用溼手巾輕輕地揩汗水,以沉醉的、朦朧的眼光看著他。蔣純祖向她笑了一笑,她嚴肅起來。她想,這笑容,表示了什么。她知道這笑容表示了什么。“你睡了很久。”蔣純祖說。

“你在想些什么?”她冷淡地問。

“等一下告訴你。”

“等一下你就會說話,我知道,”高韻說,生氣了:“而假如你在你底思想裡面任性地想著我,我不能答應,你曉得我是一個女孩子--”她小聲說,感動著,開啟皮包,取出鏡子和口紅來。

蔣純祖好久惶惑地想著她底話。他覺得她底話是對的,他感到道德的痛苦。高韻知道一切,但相信自己不知道;她顯得任性、天真、無意志:她不放過一個發揮她的媚人的倚賴的機會,她覺得自己是無知的,可憐的女孩子。但另一面,對於這個時代的那個理論,那種作風,她相信自己懂得:她相信自己對藝術和文學有高超的智識和才能。她知道的,她相信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她相信自己知道。

下船的時候,高韻說她有些發慌;接著她說,這似乎是由於飢餓,她簡直不知道怎樣才好。她撐開紙傘,看著蔣純祖。蔣純祖開始有了陰暗的心情;他覺得一切都在壓迫他。“餓就吃東西--怎么說簡直不知怎樣才好?”蔣純祖憤恨地說。

“有什么好吃呢?”高韻憂愁地問。

蔣純祖咬著嘴唇。另外的乘客們走過他們底身邊。汽船向上遊馳去了。蔣純祖環顧,然後沉默著向坡上走去。他必須向高韻表現出他底意志來;他必須設法使她振作起來。他們走過修築在山坡上的花園。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飾,走過涼亭的時候,高韻提議休息一下。

“你看那個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韻突然活潑地、受驚地、動人地說。過路的人們驚異地看了看近處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頭看她。她跑到亭子裡面去,疲乏地坐下來,笑著,眼裡有光輝,注意著葡萄架。她突然地恢復了她底生氣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這樣的動人,顯得那樣的天真,蔣純祖心裡有虛榮的快樂。他意識到這種虛榮心,但他覺得這總比痛苦好。他們走進飲冰室,大大地吃一頓。高韻不停地說話,批評天氣、江水、山坡、花園。蔣純祖嘲諷地回答著她,希望她停止。蔣純祖感到窘迫。

蔣純祖提議先找住的地方,高韻提議先游泳。結果她順從了蔣純祖。走進旅館的時候,蔣純祖和茶房說話,她活潑地抽身跑開了。

蔣純祖要了最好的房間,關上門,懊喪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心裡有重壓:他企圖消滅這種重壓,他注視著窗外的濃密的綠蔭,想到,為什么他不能感到這美麗的一切,為什么他不能有快樂。高韻輕輕地敲門,他開啟門。“為什么你敲門?”他勉強地笑著問。

高韻捧著水果走了進來。蔣純祖關上門,看著她。高韻放下水果,環顧房間,變得嚴肅了。她在桌邊坐下來,捧著頭注視著窗外。蔣純祖痛苦地坐著。蔣純祖發現高韻在哭泣,--他明白她為什么哭泣。她底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來。

高韻顫動著肩頭,發出嘆息似的啜泣聲,她底淚水流過面頰滴到桌上。蔣純祖走到桌邊,嚴肅地看著她。他抓住她底赤裸著的手臂。

“為什么?”他說。他當然明白她是為什么。

高韻搖頭,繼續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軟地說:“總是弱點,--但是讓我哭,應該讓一個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說,啜泣著。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們去游泳。--你出去,我換衣服。”她說。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