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1 / 4)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時間飛快地過去,人們希望它更快地過去。人們覺得目前的一切都醜惡、平庸、愚笨;人們覺得,只有到了將來--那個在人們心中戰慄著的將來--一切才會變異、全新、美麗。常常在一生的時間裡,人們看不到什么變化:他們看不到。最後他們就惋惜失去的時間了。“為什么,在年輕的時代,我們希望時間更快,更快地過去?我們底一生是一個大夢!”他們說。在夏季,蔣純祖希望秋季快一點到來;正如在冬天的時候他希望春天快一點到來一樣。未來的時間是神秘的,他心裡有幽密的熱情底衝動。他希望收穫:“像神一般過活!”他想。他想秋天會給他帶來莊嚴的寧靜,深刻的悒鬱,甜美的、悲涼的、柔和的牧歌,夏季底時間荒廢了,在一場微雨之後,到處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來了。山裡底樹木從不大量地落葉,從未在幾分鐘內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裡沒有猛烈的、乾燥的西風。山裡的潮溼的、遲鈍的冷風是令人不快的,樹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緊貼在卑溼的地面上。於是秋天過去,冬天到來了。

在落日底金紅的、莊嚴的光輝下,吹著乾燥的西風,枯葉飛舞著:這種景象從來沒有,蔣純祖感到不快。九月間充滿了陰雨,在這片卑溼的土地上,蔣純祖無處可去。長期的沉悶喚起了可怕的焦躁。因為沒有美麗的女人激賞他,因為當代的權威從未向他伸手,--他承認這是他底最痛苦的題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覺懷才不遇的才子,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蔣純祖從不願走入他們底陣營--他自己覺得是如此。他比他們高超,並且比他們野蠻,他問自己:我底生活有什么意義?我為什么生存。於是他們開始厭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價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個人底光榮,便不能承認這些美好和價值;假如得到,那又從根本上就是虛偽的,還是不能看到這些美好和價值。他不能在它們底客觀的,原來的樣子上看見它們,因為,對於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底存在--假如不是最醜惡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個人底成就和光榮。--看到這個,他就對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對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底存在有另外的意義,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熱情。他想假如不能擺脫這些醜惡的動機,他底生活便再無任何意義。他發覺一切人都生活在這種醜惡的動機裡面,他想他絕不能和他們妥協。

這樣,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醜惡的泥沼裡來了。好的食物,人們希望自己一個人吃,壞的東西,人們就拖大家共同分擔。“因為我這樣對付我自己,所以我不能饒恕別人!”蔣純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嚴寒和大雪,盼望凍死。他變得乖戾、陰冷。十月上旬,孫松鶴邀他一路進城,他不肯去。孫松鶴問他為什么。他說:沒有理由。

趙天知因戀愛底挫折而苦惱;常常問別人:在目前的這種困難裡,他應該怎樣做?吳芝蕙在離開石橋小學以後便沒有在街上出現,萬同華,受了趙天知底託付,去看了她幾次:每次會面總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著,顯然她被她底家庭監禁了。趙天知向大家說:吳芝蕙確實已經懷孕;但萬同華說她沒有看出這個來。趙天知向吳芝蕙寫了無數的信,最後他得到回答了,她說: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場上宣言說,假如趙天知再不識趣的話,他就要動鳥槍了。“我底鳥槍是上海買的,打死過一頭牛!”他說。

但趙天知絲毫都不害怕這個打死過一頭牛的鳥槍。他說動了他底父親,要他找人到吳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親感到痛苦,因為他必定會受到屈辱。吳芝蕙家冷淡地絕拒了媒人,理由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理由是很簡單的:趙天知家沒有田地,沒有錢。趙天知痛苦而憤怒,動手走極端,--蔣純祖贊成他。

這件戀愛是糊塗地發生的,但發展下來,就出現了懺悔、傷痛、憤怒、人生底嚴肅的理想。放蕩的趙天知做了一切,嚴肅的趙天知就把一切結果承擔了起來。他檢討自己底過去,發現了自己底罪惡,他覺得為了把他底愛人從痛苦中救出來,他應該不惜一切犧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愛吳芝蕙,因為他是可以立刻就離開石橋場,像前幾年一樣,流浪到遠方去的;但他必須對自己忠實。這種觀念,常常就是對別人,對世界忠實;從這種觀念,一切理想家在這個人間掙持著。一切事情,對於自己底生命,有嚴肅的意義;一切事情喚起愛、憎、和責任感。人們底內心深處的那些鬥爭,人們底生活裡面的那些熱烈的、光榮的行動,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趙天知在外面飄流了好幾年,由於某一件不幸,回到家鄉來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開始的時候一樣,把他底窮苦的家庭扔開。在人們為自己底肉體的和精神的生存鬥爭,走到那個險惡的焦點上去的時候,人們是不會再顧及家庭、朋友、愛人的;常常的,對於那個險惡的焦點,人們心裡有強大的渴望。但這個焦點,總是聯絡著人們底實際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蔣純祖,認為目前的實際並不是他所渴望的那個險惡的焦點,他在實際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視著遠方,另一些人,由於內心底那種嚴肅的,單純的觀念,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站住了。於是再沒有什么能夠妨礙他們。有些人,覺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覺得為家庭,愛人犧牲是不大值得的;他們很勉強地做了犧牲,雖然一樣的痛烈,有些人覺得這是值得的,他們只感覺到他們底實際的生活;在他們底生活裡,在他們底焦點上,他們從不向那個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顧:他們知道它,這個理想存在,他們知道自己是它底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時代底激賞,後者沉默地走著他們底道路。

為了那個險惡的焦點,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嚴重、更絕對,人們做了一些誇張;在空虛的生活裡,誇張就特別大,特別可笑,在嚴肅的青春裡,那些誇張,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嚴肅的,但事實並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就有著無數的嚴肅的傻瓜。因為人們是活人的緣故,人們差不多總是不明瞭事實的。不管別人怎樣說,趙天知確信他底愛人愛他,對他忠實,將為他反抗家庭,犧牲一切。這是陳舊的主題,但確實是光榮的主題:這個時代底反抗家庭,並不比五四那個時代容易些;這個主題,這種觀念,是落到這個偏僻的農村裡來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並非所謂知識分子的窮苦的農家青年。

在他底情緒裡--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趙天知向他底愛人宣揚個性解放了。他說,在世界上,人們只對自己負責;人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自由和枷鎖。“請你選擇一下,請你選擇一下!”他說。但他底愛人選擇了枷鎖。

趙天知永遠相信她是選擇了自由的,但是別人把枷鎖加在她底身上了。在萬同華底訪問和他底無數的情書之後,吳芝蕙回答說:不要管我。以後是長期的沉默。於是趙天知想,她是因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謀殺了。在鄉間,家庭間的謀殺,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謀殺了:趙天知想。在陰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吳芝蕙底家周圍去,在那個池塘邊和那個矮林裡久久地盤桓著。他時常耽心會有鳥槍從什么幽密的地方射出來,但是沒有。關於他底純潔的愛人的訊息,也沒有。

某次轉來的時候,他在場上遇到了那個“鳥槍”。鳥槍並非兇惡的青年,他倒是有著很好的,很講交情的脾氣:只是非常的貪財。看見了他,趙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話說,有了計謀了。他身邊還有十塊錢:通常是要兩塊錢就可以買到“鳥槍”的。

趙天知陰鬱、疲憊、赤著腳,破褲子上沾滿了泥水。他向鳥槍笑,鳥槍就裝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向他走來了。他們一同去喝茶。

這個十塊錢,是一個鄉下人託他帶給他底父親的,但現在他不管這些。在急迫的情緒裡,趙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鳥槍問起了吳芝蕙。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吳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則就是敵人。這個恐嚇使鳥槍困窘,他搖頭、沉默著。於是趙天知在突然之間變得非常的體貼、溫柔,他臉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罵我,老兄,我心裡好焦,好苦啊!”他說。

鳥槍固執地搖頭。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頭髮裡去,看著趙天知。

“老兄,我們抽一口去吧!”趙天知說,鳥槍是有嗜好的。

鳥槍底表情有了變化。他底臉變白,變紅;他的嘴唇戰慄著。顯然他很痛苦,他底內心有著鬥爭。那些在利慾面前總要發揮的靈魂,就是這樣地,出賣了他們底家庭和祖國的。鳥槍盼顧,假裝沒有聽見趙天知底邀請。他臉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後他笑出興奮的、痛苦的聲音來。

他們進了鴉片館,隨後,他們進了酒館。

“老兄,這個場上的事情,哪個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時候,鳥槍親密地向趙天知說;“你,我,心裡知道!一個人,總要講那么一點交情么!”鳥槍說,流下鼻涕來。

趙天知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請鳥槍替他帶去。他很坦白地讓鳥槍看這封信。為了表示信任,鳥槍當時沒有看,鳥槍說:要得,要得!然後向信上吹了一口氣,迅速地封了起來。鳥槍果然把這封信送到了。

趙天知挖空了頭腦,艱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寫了這封信,在這封信裡,他說:愛情是神聖的,自由更神聖。他問蔣純祖那首詩怎么寫,蔣純祖告訴了他。“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請你注意。”他寫,在“愛情”、“自由”、“注意”這三個詞旁邊加上了雙圈。他稱吳芝蕙為純潔的、高貴的仙女;他請他底純潔的、高貴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時候在那個池塘邊上等他,和他一同離開故鄉,飄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請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帶一封信來,切記切記。”他寫。

回信並沒有來,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趙天知有很多的想像,純潔的、高貴的仙女是一個,一同逃到城裡去賣湯元或者賣香菸,又是一個。後一個是計劃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賣湯元,他挑擔子、生火、洗碗,他底純潔的、高貴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還有世俗的稱呼,他總是向蔣純祖稱吳芝蕙為他底老婆,使蔣純祖非常的奇怪;他稱她肚子裡的新的生命為他底兒子,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他底兒子現在究竟在哪裡,他卻替他取了名字。他確實知道,賣湯元的時候,他底兒子趙小知坐在旁邊的竹籃子裡,是非常有意義,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並沒有能探聽出來趙小知是否還存在,鳥槍說,對於這個,他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但趙天知覺得滿意,他相信趙小知一定存在。並且一定是一個勇敢的、猛烈的傢伙。

蔣純祖從姐姐那裡借了錢來,給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興奮、快樂:在明天黎明的時候,他就要告別這個可惡的石橋場,投奔到遠方去了。他記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師母底故事,這個故事激動了他。這個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張春田從他底岳父家裡用手槍搶走了他底妻子,帶著她逃到上海。

“現在輪到我了!”他想。

是的,現在輪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親,然後去看了師母,他說師母很愛他,他底想像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萬同華,但他底想像對萬同華做著同樣的遊戲。某次他生病的時候,萬同華照料他,他忽然覺得幸福,和她調情起來了;“我們相逢太晚了!”他說。其實是並不太晚,但他明白這是沒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萬同華不理他。他不知從哪裡弄了一本《少年維持之煩惱》來借給萬同華看,萬同華即刻就還給他,說:不好看。講著鍾情和懷春之類的書,講著失戀、厭倦、和自殺之類的書,萬同華是討厭的。此外趙天知還哼了幾首古詩送她,她收下了,但蔣純祖注意到,她根本沒有看。她待趙天知如兄弟,現在趙天知就向她告別。

萬同華不相信他會成功。萬同華認為讓鳥槍帶信的事是絕頂荒唐的。它實在是絕頂荒唐的,但趙天知信仰自己底愛情和狡猾,萬同華責備趙天知不聽她底勸告;她說,事情沒有那么簡單。趙天知很掃興。“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來--他不知怎樣這樣地天真。

他和蔣純祖去喝酒。他激動:傷痛、悲涼、奇異地快樂。

人們在這種時候很少能冷靜的。無論怎樣,結果是就要到來了。這是好的,這裡是多年的生活,苦悶、忍受,於是在黑暗裡投進了一道強烈的光明,人們臨到了收尾:他們覺得是臨到了收尾。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變得強烈而鮮明,在這一切裡面,有命運底悲涼的、甜美的歌。石橋場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現在石橋場是生動的。趙天知喝醉了,靠在汙黑的牆壁上,凝望著街道。

是什么力量給他帶來了和石橋場底生活、思想、命運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運?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煩瑣的擾亂裡,沒有神,也沒有上帝;但到了某一個嚴重的關頭,為了自己底那種絕對的熱情,人們就樹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開玩笑;一切放蕩和一切作惡,沒有一件是開玩笑的。這裡是生命、責任、憤怒,那裡是黑暗的消亡。這裡是燈火朦朧的石橋場,是陰溼的秋夜,泥濘的街道,故鄉底苟且的,無出息的人們,那裡是光明、戰鬥、生命和自由。這個刁頑的青年靠在酒館底牆上,有時他睜大他底眼睛,有時他閉上;他是有著神聖的感覺。蔣純祖是帶著大的好奇心參與著他底這件事的;覺得能夠幫助這樣的朋友,蔣純祖非常的快樂。因為他們底觀念不但不互相沖突,並且互相激賞的緣故,在這裡就有了一種新的狀況:他和孫松鶴與蔣純祖之間的狀況相反,也和孫松鶴與趙天知之間的狀況相反。孫松鶴嚴厲地批評趙天知,顯然他不能忍受趙天知底荒唐。但蔣純祖以趙天知底荒唐為快樂:他覺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衝擊,能夠破壞舊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對趙天知有熱情的想像,他們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種社會的、絕對的意義上去。他絕不能夠把自己提升到這樣的意義上去,所以他積極地參與著趙天知底這件事,他在裡面感到光榮。他確信趙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幫助而感到光榮:常常的,由於這種確信,造成了生動的友情。蔣純祖相信自己是演著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歡樂中不停地嘲笑著趙天知。但有時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種冰冷的東西,變得惶惑而嚴肅,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趙天知從不向別人說出他底感激來,他相信一切將由他底生命本身來證明。別人向他說意見的時候,他總是沉默著,他從不說出他底判斷和感想來,事後也不說。他也不和別人辯論;他覺得行動是最好的證明。在苦悶裡,有很多的想頭,有時他想再去當兵:“生活是那樣簡單,一顆子彈就完事!”有時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當土匪。他是很認真地這么想的:在目前的生活裡,他看不見出路,在絕對的熱情裡,出現了這些險惡的焦點。他看見了一切醜惡、墮落、不幸;關於這個社會底現實他知道得特別多,他有頹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國底幽靈在這裡纏繞著他;他喜歡哼古詩,總是關於命運的。但命運的觀念,由於那種絕對的熱情,有時就爆發了輝煌的光彩。

在苦悶中他思索哲學的問題。一般地看來,他思索得很怪誕;然而他極端認真。有一次,他告訴蔣純祖說,他很懷疑,他不知道曹操底“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對不對;他說他想這是對的。蔣純祖覺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諷刺起來了,突然看到了藏在這句話底下的那嚴重的一切。於是,像那些牧師一樣,蔣純祖說教了兩個鐘點。他說這是不對的,絕對不對的。他說,人們應該相愛,人們不應該為個人而仇恨;不應該有“天下人”的觀點,而應該有歷史的觀點;不應該有個人英雄主義的觀點,而應該有人類的觀點;而在殘酷的歷史法則下,嚴格說起來,每一個人都不幸,值得憐憫,因為他們不自知。這是近乎基督教底宣講了:愛你的鄰人。顯然蔣純祖值得憐憫,因為他,這個英雄,說教者,毫不自知。趙天知沉默地聽著,沒有表示意見。他想蔣純祖底話有些是對的,有些則不對;他接受了他認為對的,他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評自己底行動。但他從不向蔣純祖說出來。蔣純祖感到惶惑,覺得自己是碰在什么一種冰冷,冰冷的東西上面了。在這裡,有著人們稱為農民底沉默和執拗的那種東西。蔣純祖覺得不能滿足。蔣純祖從未能希望孫松鶴,或其他這一類的朋友改正他們底弱點,因為這種弱點使他底自私心興奮,多半的時間,他看不出他們底弱點來,只是感到不滿、嫉妒、苦惱。但他竭誠地希望趙天知能夠改正他底弱點。他和趙天知底命運的觀念鬥爭,並和他底頹唐的、逃世的思想鬥爭。在他蔣純祖自己這種命運的觀念,這種頹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著一種虛榮心,包含著什么一種浪漫主義,它們只在虛榮心上才危險,這一點他很明瞭。但趙天知這裡,是冰冷的真實。蔣純祖有時希望,作為一種救濟,激起趙天知底某種虛榮心來,於是他就領著他遊歷了這個時代底政治的、文化的、藝術的國土,但這是荒謬的。趙天知以有這樣的朋友為光榮,鬧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沒有什么了。當他知道趙天知在女人們面前說著他的時候,他就感到憤怒了;在女人們面前,趙天知總是小弟弟,這是可愛的,而光榮的蔣純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東西。

蔣純祖和他底命運觀念鬥爭,告訴他說,要以天下為己任。蔣純祖,以他底豐富的心靈,露出了悲天憫人的樣子來。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樂都使他快樂;但這並不總是如此,多半的時候,是妒嫉,憤怒、憐憫。多半的時候,帶著這一切,是一個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時代,比方在騎士的時代,有著純粹的好心腸。因此也有著純粹的傻瓜;有這個時代,好心腸是複雜的一切。蔣純祖要求真實,要求最高的意義。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並不能在這一切裡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對於真實,他有時有迷亂的理解,因為有時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惡棍,在他自己底生活裡,也是善良的;而他,蔣純祖自己,也不全然是善良。假如他是可愛的,那是因為他只有一點點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底知識就和妒嫉同樣的多了。他憐憫自己,信仰愛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對那壓著他的一切和解了,但那一切從未滿足他。首先是,發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為,壓迫著他的,是這個時代的機械的、獨斷的教條,和那些短視的,自以為前進的官僚們:他,蔣純祖,從不承認人是歷史底奴隸和生活底奴隸。接著是一個冰冷的英雄走了出來,如普希金所說:“充滿著虛榮心的他,還有一種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時候,都以優越的感覺,認為善行與惡行是毫無區別。”

人們看見,蔣純祖,在這個時代生活著,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奧尼金和那些畢巧林。他所想像的那種人民底力量,並不能滿足他,因為他必須強烈地過活,用他自己底話說,有自己底一切。

那個叫做人民底力量的東西,這個時代,在中國,在實際的存在上是一種東西,它是生活著的東西;在理論的,抽象的啟示裡又是一種東西,它比實際存在著的要簡單、死板、容易:它是一種偶像。它並且常常成了一種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著染著誇大狂的青年,和害著怯懦病的奴才們。

蔣純祖,好像回顧往昔一樣,透過這些時代的某些鼓吹、誇張、和偶像崇拜,就能夠看見真實了。他想,一個兵士出征,一個農民離開故鄉,一個工人在工廠與工廠之間輾轉,在集體的生活裡,得到了關於自己底命運的自覺,這是第一步。然後是複雜的,精神和物質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滅,有的生長。這是一個巨大的運動,需要無窮的熱情和創造;知識分子們,應該摒棄一切鼓吹、誇張、和偶像崇拜,走到這種生活底深處去。

但這是艱難的。這一切使他煩惱。而他底主要的物件,是壓迫著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條,和一切鼓吹、誇張、偶像崇拜。人們說:人底精神活動底物件,決定了人底本質。在這裡,就出現了悲苦、懷慕、憐憫、基督教的心情,並且出現了冰冷的英雄主義。這個英雄,是肯定了這個時代的理論的,但否定了統治著這個時代的感情。對於那些理論,用他自己底話說,他保留了解釋權。

所以他荒廢、無聊、感到厭倦。所以萬同華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惱。也因此,趙天知使他愉快。從趙天知那裡,他得到了一種全然新鮮的東西,他覺得,對於人民,他得到一個啟示了。但他對趙天知保留著一種優越的感覺,並且他從不隱瞞這個。他想這一方面有了一種飢餓,他對趙天知底執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滿。而且,必須強制著不談自己底題目,他們底談話才會活潑起來。從這裡產生了那種優越的感覺,也產生那種猛烈的,歡樂的,善意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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